看来,如果重建本原——为烂在土里一个多世纪的绝对者招魂——在现时代已不可能,我们便只剩下惟一的道路:放弃对本原的依赖,取消形上者为形下者奠基的结构,将存在者之存在与价值还给它们本身。存在者不需要通过奠基才存在,它本来就存在,且如我们所理解地总已经存在(我拿起手边的杯子,抿了一口水);价值不需要通过奠基才成其为价值,它本来就是价值,且如我们所理解地总已经是价值(热水入肚的感觉温暖而舒适,让我稍感开怀,我想起现在应该起身为爱人也倒一杯)。自生—自然:万物如其所是地存在,而价值如其所是地被追寻,“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无根不是深渊,而是荡荡然一平面。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即是此外一切价值的自行敞开与解放:不需要目的,不需要对目的的回答,因为问题本是伪问题,我们本可以不要求什么回答。终极根据的不可或缺,乃是古典时代最大的幻象,它源于对苦难与不确定性的担忧,源于有限者对自身有限性的恐惧与不满:“有无限者就好了!有最高价值就没事了!”——所谓的解决,不过是在幻想中自欺式的逃避。倘若克服有限性不过是一种侈欲,它本身能否被克服?
真正的解决:正视、接受并享受有限性,与有限性—无根性和解。这或许没有幻想的永恒解脱或救赎那般美好,但也并没有灾难式想象中的那么坏:是的,人终有一死,但我们现在难道不是活着吗?一切美好之物终要变灭,但它们在消逝前难道不曾鲜活地存在过吗?围绕价值的争论没有最终答案,但我们难道不是总在朝向自己感到有价值的那些事物与目标行动吗?在这里,本原的消解绝不意味着虚无,它并未将面前真切的存在者也一并消解,恰恰相反,它将具体而真实的美善从大而无当的抽象光辉——它看似将任何事物都无限美化,实则对任何事物都无比冷漠,因为它归根结底只认识它自身——中释放而出,为我们指明有限者真正的价值所在:因其短暂,故须珍视;因其有憾,故犹可贵。绝妙的契机:惟有打破了一,多才真正是多;惟有消解了本原,存在者才第一次作为存在者本身而被尊重。(尼采的洞见:超感的存在反倒是虚无,有限的现实反倒是存在。问题:感性欲求、本能冲动与权力意志是存在者,理性与道德情感就不是?暴力与冲突是存在者,安顺与柔和就不是?生命是存在者,非生命就不是?自我是存在者,他者就不是?绝对者崩塌后的广阔大地上,一切存在者都平等地如其所是而展开,何分高下?何来褒贬?)
于是乎,存在者的存在不再需要根据,倒是认为它非要有个根据的想法本身需要根据;价值之为价值不再需要根据,倒是认为它必须来源于某物的想法本身需要根据;生活之有意义不再需要根据,倒是认为必须用什么别的东西为它赋予意义的想法本身需要根据。有这样的根据吗?不过是思想者的一厢情愿。现在,存在者自存在者,价值自价值,生活自生活,短暂却真实,有限但可爱,随生随灭,自然已足。如果说虚无主义的问题真的需要一种“对治”,那么这种“对治”的方式就是告诉人们“虚无”本身就从来不成为一个问题。
【余论】思辨形而上学与虚无主义的追随者确乎大可以反问:“所谓的日常世界图景也不过是一种基于经验的解释罢了,它与我们的思辨同属思辨,并且粗糙简陋不堪,有什么资格先天具有合理性?”——不承认自己狂妄,倒要笑我们庸俗。可很遗憾的是,日常世界图景虽然无法证明自己绝对可靠(它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打算),但它至少比任何戏法提供的图景都可靠得多,因为作为我们在生活中总已经知道了的东西,它所做的仅仅是“将呈现如其所是地接受下来”,客观且明了,而从不曾出于什么额外的目的去解构或歪曲它。若说相信没有根据,那么不信更没有根据;若说接受多少有点儿“蛮不讲理”,那拒绝则更是纯属无理取闹。像其他所有信念一样,关于日常世界图景的信念并不为我们提供任何绝对的确定性,但它所提供的无疑是那种依我们的认知能力而在现有条件下最合理、最可能的确定性,并且也是对于安宁、健康的生活与反思而言足够可靠的那种确定性:如果怀疑“我有两只手”或“太阳明天还会(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照常升起”是多余的,并且绝不比相信这些事实更有证据和道理,那么对整个日常世界图景的怀疑也是如此——“绝对确定性”本身恰恰倒是一种滥用思辨而导致的奢侈盼望,对它的索求不过是无事生事——用尼采的话讲,不过是虚弱的心灵以自欺求踏实,而日常生活与认识从未建基于其上(这再次印证了我们先前的命题:虚无主义的幻灭感来源于一种软弱的心灵所具有的形而上学的侈欲,来源于对“一切事物都必须被奠基或绝对保证”这一子虚乌有之事的依赖。但生活本不需要这样一种依赖,它本可以满足于有限者,在这里即实用主义地满足于“大致或足够可靠”)。当然,尼采大概要把我们所接受的这种实用主义的“日常世界图景”中自然信念的相对确定性也斥为自欺——在他眼中或许惟有“绝对无确定性”才是唯一的真相,但我们认为在“绝对确定性”与“绝对无确定性”之间并非没有中间地带,健康的心灵总已经生活于其间的“相对确定性”中,在对绝对根据的信仰与虚无主义之间保持从容中道;如果说前者属于无谓的自欺,后者则是无谓的自贬,或者说在知晓无望获得绝对确定性之后的“自暴自弃”——它于深层心理上仍带有对绝对性的执念与渴求,只不过在极度失落后以其反面形式表达了出来;从这种意义上讲,尼采或许也并未真正战胜那为他所鄙夷的脆弱(尼采吼道:生命不需要倚仗于任何可靠性来确定自身!可我们不禁要问:如果事实是本来就存在某些可靠性,他还是否需要这种激烈姿态来抗拒虚无,在虚无面前为自己“打气”?如果价值本来就有根,他还会千方百计要从无根性中挖出价值来吗?)。人类心灵总是需要某种确定性作为生活的依凭,其本性如此,本没什么可耻的,关键在于对这种确定性不要怀有过多的苛求。虚无主义与它所反对的传统形而上学共享“惟绝对存在/绝对意义/绝对可靠性才是真存在/意义/可靠性”的前提,故而若非全盘肯定,则须全盘否定,非此即彼,非黑即白,我们要做的却始终只是坦坦荡荡地接受不完美的真相——有限性,将可靠性由“0或1”的离散变量置换为“0到1”(且两端均不可取)的连续变量。心灵的真正强健在于既不以彼岸的存在而欣喜若狂,亦不以彼岸的消逝而暴跳如雷,而是始终平静地拥抱如其所是的此岸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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