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东师创意写作教育”三意“(留意·会意·创意)”四端“(哲思·史实·文心·艺趣)理念,经由有关课程的持续标举与践行,已日益广为闻知并发生影响。2023年春季学期结束后,本号曾推出数位同学颇有见地的阐释文章。秋季学期又有不少同学撰文发表体会,从本期起,我们择优继续推送。为醒目起见,该主题文章将以”三意/四端义阐“专辑推出。欢迎大家关注。
王晗畅
你见过一片叶子落下来吗?是怎样的?有风的时候和无风的时候有什么不同?你看到它落了下来了,想到了什么呢?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还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抑或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看到它,想到这些,你会想要做些什么吗?你会将它捡起,制成一枚精致的书签,还是将它和其他叶子一起拼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或者说,看着、想着它时,有一首小诗,从它的脉络流出,流到你的心田,最后流到笔尖?
如果你问我“三意”是什么,我会让你好好看看一片叶子是怎样落下来的。一片叶子飘呀飘,然后落下来,落到行者眼前,落到离人心上,落到——你的笔尖。“三意”的奥秘,就在这片叶子里。
留意,是作者前期的材料积累,它是会意得以萌发的土壤,也是创意得以织就的丝线。“留意”是细致入微的观察。宋徽宗在这一方面可称典范,一日他命皇家画院画师描绘一幅孔雀升墩的画作,可是所有画家的作品都令其连连摇头,正当众人对此疑惑不解时,宋徽宗却说出了问题的关键,宋徽宗言道:“凡孔雀升墩者,必先抬左脚,卿等画作孔雀皆抬右脚”。众人对此表示怀疑,可是在仔细观察了孔雀的行为之后,发现其升墩时的动作,果然如宋徽宗所言无一例外全是先抬左脚。由此可见宋徽宗平日里对于事物的观察称得上是细致入微,人们最容易忽略的细节,却在心中反复揣摩,直至融入审美与创作之中。“留意”也是细腻的生活体验,是你在某些经历中一些难以忘怀的感受,这种感受最后会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和你见过的风景遇到的人一起,变成胶卷,安安静静地待在以心为名的阁楼里。直到某一天,也许是一枕清风,也许是一捧月光,就那么轻轻一荡,于是——来了!都来了——某一天阳光下花儿斟得慢慢的小酒杯、不知名的人笑起来眼角的涟漪和露出的白牙、那一角洗过的天空上留下的群山的倒影……它们彼此也许都还不认识,却手挽着手,肩搭着肩,都来了,跨越万里迢递,绕过百转愁肠,直到,成为你笔下的某朵花、某个人、某座山……会意二字,古已有之,“六书”之中,就有会意,是一种造字之法,许慎《说文解字·叙》对其的解释是“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㧑,武、信是也”。意思是说会意造字法是合并几个意义上有关联的字,显示出新组成字的意义。造字时要考虑到相关联的字之间的联系,又要把握字义与字形之间的联系,学字、认字时要根据文字形状、组合来揣摩和把握其携带的意思。如此看来,“会意”实际上包蕴着造字与识字之间的沟通,这颇似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联系。作者要为读者考虑,将自己的意思尽量用读者能够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读者在阅读作品时,也会自觉不自觉地揣摩作者的用意,形成自己的理解。这样看来,在读者与作者的关系层面,“会意”于作者,是一份为他人着想的善良,于读者,是一种同理共情的智慧。作品的思想内蕴就在这样一种“会意”中得以表达与谛听。拿金宇澄的《繁花》为例,在《繁花》的跋中,金宇澄先生提到,“我的初衷,是做一个位置极低的说书人”[1]。的确,《繁花》的语言酷似说书人的话语,其中一个很典型的表现就是文白结合式的话语。这一特点,颇有几分上世纪通俗文学的味道,试看下面这段文字:(……)然后,雇一条机器农船,两条长凳并排,闹盈盈坐个稳当,机器一响,船进入太湖支流。小舸载酒,一水皆香,水路宽狭变幻,波粼茫茫,两岸的白草苇叶,靠得远近,滑过梅瑞胸口,轻绡雾殻一般。四人抬头举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颊,无尽桑田,藕塘,少有人声,只是小风,偶然听到水鸟拍翅,无语之中,朝定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去处,进发[2]。
这是书中康总、宏庆、汪小姐与梅瑞四人去春游时的一段环境描写,句式短小而有节奏,且多为四六字,充满古韵,把春日的景物写得十分动人。书中这样的句子还有很多,多夹杂在白话之中,常常是在大段的白话中掺入一两句这样似文言的短句。这种安排,十分巧妙,好似凌空一宕,醒木一拍,就把读者置于说书人早已备好的观众席中了。这是对现场的强调,是作者这位“说书人”对说书现场的强调。作者与读者就通过这种方式“会意”,藉此,《繁花》的别样韵致得以传递。会意,其实还可以跳出“读者-作者”的角度,从“物我相感”的层面来理解。在这一点上,“会意”和中国传统的“感兴”文化很像。西晋文人虞挚在《文章流别论》中说:“赋者,敷陈之称也;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他称“兴”为“有感之辞”,也就是说“兴”是受外物感触自然而发的一种审美体验,这显然反映了他认识到“兴”中所蕴含的缘情感物的过程。齐梁时钟嵘的《诗品序》中也有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体现了他对物对人情感的感发作用的认识——认为诗情是人们在受自然或人事的感召与启发下而产生的。所谓“会意”,不也可以作此理解吗?受外物触发而有所感,如果说“留意”是以眼观物,那么“会意”就是以心观物,进而物我相感,也正是在这样的一种审美体验过程中,艺术之生命才真正得到激发,才会有了之后的“创意”。什么叫创意?从字面上理解,肯定和“创”有关,没有“创”,也就无所谓“创意”。正如开头所言,从见到一片叶子落下,到一枚书签、一幅图画或一首诗,就是创意。我们总说孩子很有创意,孩子写的诗总是多妙语,多巧思。我曾见过一位五岁的小朋友写的一首小诗《换牙》:将换牙和时令变化,植物生衰相联系,这是多么奇妙的创意啊。“这些诗,不像是写出来的,像是捡来的。”儿童诗人薛卫民先生谈到孩子们写的诗时这样说道。如果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这些富有诗意的语言实际上是小孩子在对语言规则尚未完全习得的情况下,对一些词语进行不熟练的组合与运用的结果,故多妙语。这样的创意,是生新的创意,是无中生有的创意。“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的也是这样的道理。其实,这样的创意其实不单局限于孩子的创作中,在文学史上亦不乏能够“独抒性灵”的妙笔,萧红就是一个典型代表。“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她的文字,并没有太多的语言雕琢,有的甚至也没有语义上的逻辑关系,却透出一种率真、自然的美。这样的“创意”,别开生面,无迹可寻,个性色彩极为浓烈。“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这句话在文学中也适用。文学中除了“独抒性灵”的“创意”,还有“点铁成金”的“创意”。黄庭坚曾在《答洪驹父书》中提到:“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这样的“创意”,是在灵感的激发下,将前期有意无意的素材积累给调动,重新组合,能够达到借鉴别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的效果。但在我个人看来,这种“创意”对前期“留意”与“会意”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否则就容易造成一些失协,使作者和读者无法完成“会意”的双向奔赴。拿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张居正》为例,在其第一部《水龙吟》中曾有高拱见小火者呈上隆庆皇帝所用的绘有春宫图的瓷碗,不禁骂道:“你看看这碗上画得什么劳什子,叫人如何吃得下饭?”“劳什子”是满语方言,曹雪芹是旗人,故《红楼梦》中有此语,熊召政或从《红楼梦》中见得,安排至此。只是高拱一个明人,却说出清代旗人的俗语,这未免是有些滑稽的。这是“创意”的失协,也是作者“留意”的不足,也因此给读者造成了“会意”上的困惑。如果从过程的角度看“三意”,“留意”“会意”“创意”之间是一种循环,正如人见叶落,从“留意”到“会意”再到“创意”,“创意”是“三意”的闭环。但三者之间在过程上并非精确切割划分,而是不断流动,相互融通的,人在书写与创造的同时,也在经历和感受,只是留意者多,会意者有,创意者少。人一生中见到的叶子不下十万片,但能真正有所感发的至少要砍掉十之八九,能在感发之余去做些叶子的事,较于前者,少之又少,如此看来,“三意”应该是金字塔结构。
[1]金宇澄:《繁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第444页。
[2]金宇澄:《繁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第30页。
第二百期
责编:吕天媛
主编:杜艾伦 马鹏
指导老师:徐 强 于文思
主办:东北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