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选自:《铁在烧-铁原阻击战纪实》
作者 萨苏
书接上文:
189师侦察队是在撤退途中接到任务的,师部命令他们暂停侦察任务,改为伴随后卫部队北撤,打击南朝鲜特工队,解决敌特工队对我行军序列的穿插骚扰,以减少其破坏。此时,敌军特工队已经经常深入我军阵地后方,对志愿军各部的转移和集中造成了极大的阻碍。用杨恩起老人的回忆来说:“向铁原撤的时候满山都是南朝鲜特务!”
60年前的特种战
实际上,这些南朝鲜特工的作用,例如袭击志愿军行军中的指挥机关,攻击离开大队的志愿军小股部队等,更像是今天特种部队的打法。
志愿军各部队几乎同时采取了相同的措施--将部队中的侦察兵选派出来,专门对付敌军的穿插部队。侦察部队多由老兵组成,战斗经验丰富,熟悉敌军情况,并且装备最好的武器,也是志愿军中最接近于今天特种部队的分队。反击特种部队的最好武器就是特种部队--不能不承认,几乎是枕着枪生活过来的志愿军将领们,虽然没有学习过所谓特种作战的理论,但对于战争的敏感,使他们立即采取了最有有效的对策。
63军不愧是冀中野战兵团出身的精兵,在很多友邻部队后撤中建制都出现混乱的情况下,边打边后撤,基本保持着完整的指挥体系和防御阵型,重武器也损失不多。
不过断后的189师麻烦不断,其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南朝鲜的特工部队像恶狼一样紧紧地咬着189师。特别是有一个“白突击队”,形迹十分诡秘,曾几次突入我军纵深发动袭击,造成相当大的损失。189师侦察队也是精兵云集的地方,可是和“白突击队”碰了几次,对方却比鱼还滑,硬是没占到便宜。双方的战斗用军事术语来说属于渗透和反渗透。
尽管如此,南朝鲜特工队的活动多少有了一点收敛,189师加快行军和集结的速度,全军迅速向涟川一线集结。路上,官兵们得知,189师将在涟川一带集中,建立阻击阵地抗击美军的追击。
此时,189师的普通战士,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任务,将成为“铁原阻击战”的第一阶段而写入历史。
来势汹汹的美国大兵
范佛利特指挥的军队,正在为几年来第一次有机会按照自己擅长的以机械化部队和重火力在平原丘陵地区攻击志愿军这个刁钻的对手而士气大涨。为了保卫整个志愿军后撤的枢纽铁原,63军将必须在铁原以东死守半个月,而189师,正被放在防御的最前线上,面对的是士气正盛的美军右路兵团。
当时敌军的攻击部队共分三路:右路,美军第1军(辖骑1师、第25师),配属英军28旅、29旅、南朝鲜军第1师、加拿大旅,以汉城为后方,在战线右翼黄海一侧沿通往铁原的议政府-涟川-铁原公路推进,目标为志愿军后方枢纽铁原。中路,美第9军(辖第7师、第24师),配属南朝鲜军第6师,以南汉江畔的杨平为基地,在战线中部朝加平,春川方向推进。
左路,美第10军(辖陆战第1师、陆军第2师、3师),配属南朝鲜军第1军团,以横城为后方,在战线左侧日本海方面朝麟蹄,襄阳一线推进。
为了这一仗,李奇威和范佛利特共计投入了3个军零8个师又3个旅的兵力,可见其攻势之凶猛。
从兵力上来说,左路敌军数量最多,但它恰恰并不是最危险的,因为这条战线主要是山区,正是志愿军最擅长的山地战作战地域。美军和南朝鲜军大量集中于此,是因为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这里的战线遭到中朝联军洞穿,险象环生所致。在这条战线上,志愿军部署着12、20、27共3个军,并有朝鲜人民军主力第2、第3、第5三个军团配合作战。尽管美军最负盛名的纽曼特遣突击队就在这一区域,但由于地理原因,这里是整条战线上美军机械化优势和火力优势最不明显的一环。面对在山地灵活出入的志愿军,美军始终无法打出歼灭战来。战至5月底,敌军攻击动能基本耗尽,志愿军甚至还能够从这里抽调20军向中部战线移动,增援中路部队。
中路和美军对峙的志愿军部队主力为3兵团和9兵团,面对敌军进攻边打边退。敌军较好地利用了其火力和机动的优势,渡过洪川江后迅速攻占加平和春川,并在鹰峰一线包围了后撤动作迟缓的志愿军180师。经过激烈战斗,除师长郑其贵等得以突围外,大部官兵牺牲或被俘,这是志愿军战史上遭到敌军毁灭性围攻打击建制最大的部队。但是由于180师的顽强抵抗,吸引了美军在这条战线上的主力,客观上迟滞了美军的攻击进程。当美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结束了对180师的进攻,整顿好部队继续向前推进时,从右翼赶来增援的20军已经到达加平和春川背后的华川,堵住了战线的缺口。
最大的威胁来自右翼,这里的美军蓄势已久,而且地形多为平原丘陵,对装备较差,机动性不强的志愿军来说是最危险的作战地域。李奇威曾经写道:“敌人在如下一类地区的抵抗是很顽强的--那就是地形对他们有利的地区;道路狭窄或者无路可行的地区;以及我们的补给品不得不依靠肩扛手提运上山岭的地区。”右翼战线位于汉城西北一带,这里是日本殖民朝鲜时道路交通最发达的地区,也是朝鲜少有的平川地带。当然,并不是没有低矮的小山,但这些小山看起来仿佛美军的坦克都可以直接将它们碾平。
对志愿军来说危险的地方,正是美军最适合的作战区域,他们的坦克和重炮,在这里如鱼得水,密集的弹幕给试图重组防线的志愿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在敌军面前的是志愿军第19兵团和朝鲜人民军第1军团。第19兵团共有三个军:63军、64军和65军。朝中联合司令部的作战计划是将第65军置于美军进攻正面的议政府方向,在那里建立一条阻击线,并在这条线上的阻击美军15~20天。
事实上,志愿军还是低估了美军在平川地带的攻击力,以及一点突破后阵地防御的难度,
65军在议政府没能完成任务。敌军发起进攻不到一个星期的5月26日,美军已经打过了三八线。27日,美军离铁原已经只有20千米,而铁原内外,机关、物资、伤员都还在撤离的忙碌中,中线的3兵团等部队也正在通过此处向北方转移,经过连续苦战的他们需要在后方集结和休整。
也许,这样简单的描述还不能说明形势的严峻,那么用一根工具尺,我们就可以把情况解释得更加明白:志愿军开始撤退的时候,战线在南汉江,距离铁原约75千米。美军的汽车轮子只用短短的6天,就吞噬了从前线到铁原差不多四分之三的路程。而63军的任务,就是在剩下的四分之一路程上阻击敌军整整两个星期!
实际上,如果看看19兵团的撤退路线,志愿军其实计划得有板有眼:63、64、65这3个军是从左向右一线排开的,随后63、64军向右后方撤退,65军向左后方撤,交替掩护中65军在议政府打掩护,此后显然是准备由64军接替65军打阻击,而原来在最前面的63军则撤到铁原前沿,作最后的阻击梯队。
但是,美军迅猛的攻击和机械化部队的快速突破,使他们冲到了中国军队一线部队的后方,无险可守的议政府很快门户大开。65军背后的64军难以迅速组织起防线,只能经过汶山继续向右后方撤退,在开城和人民军1军团联手建立一道防线,阻止美军向战场侧面开城方面攻击。但这个方向不是美军的主攻方向,实际上这里敌军的主力只有南朝鲜第1师。
而从前线退下来的65军,始终无法稳住阵脚,一路退到涟川以北,才得以集中兵力向猛扑过来的美军骑一师和英军一部发动了一次反击。这次反击略微迟滞了美军的攻击速度,但也让65军耗尽了最后的弹药和机动兵力,19兵团不得不命令65军各部转向后方朔宁方向休整。保卫铁原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63军的身上。
悲壮的命令
仗打到这个地步,无论是士气高涨还是趾高气昂,都可以用来形容美军右路兵团了。仅仅数日就连破志愿军几道防线,让李奇威志得意满。他在《朝鲜战争》中写道:“由于轻而易举地抵达了临津江,我甚至一度想进而推进至临津江与礼成江之间的广阔沿海平原。所以,我通知联合国军总司令,我打算改变原计划,准备以第1军以及第9军的左翼部队朝铁原方向运动。”
对于铁原阻击战的意义,一直有一些争议。有些历史学者认为,当时美国国会对在朝鲜半岛越过三八线攻击态度消极,并没有全部占领北方,饮马鸭绿江的作战计划。可是他们偏偏忘记了,在五次战役美军最初的计划中,铁原也不在其攻击范围之内。说到底,在古今中外的战史中,都是战局决定政策,而不是政策决定战局的。
从战局中可以看出,如果被美军迅速占领铁原这个枢纽,在铁原以南的志愿军三个兵团和朝鲜人民军一个军团,就会成为美军的口中之食。而志愿军在开城-平壤方向上,既没有足够的机动兵力,也没有预设防御工事,人民军主力尚在左翼远端,如果美军向前推进,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的了。
这和麦克阿瑟发动仁川登陆时的战局简直如出一辙,都是将对方主力机动兵团拦截在南方,而后面对北方形同虚设的防线。唯一不同的是,麦克阿瑟是通过从海上登陆,占领仁川卡住朝鲜人民军的咽喉的,而李奇威,是要通过陆地上的疾进,攻占志愿军主力必经的铁原,来封死中国人的退路。可以想象,如果李奇威能够完成这样一场战役,迎接他的决不会是独断专行的指控,而只能是响彻云霄的欢呼。
也许正因为历史太相似,因此彭德怀给63军军长傅崇碧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掩护主力撤退,掩护主力完成集结和构筑二线防御阵地。对于刚刚从血火中杀出一条血路的63军官兵来说,这一行命令背后隐含的悲壮,已经不能用语言来表达。
丢失的波波莎
但是,下层官兵当时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悲壮。按照杨恩起老人的回忆,被敌人白天打晚上打,飞机炸炮弹炸,当时后退中的战士,普遍都憋着一口气。从小理山阻击战中撤出来的566团1营向涟川撤退,撤退途中杨恩起的枪丢了……
说来丢人,压了二十几发子弹的波波莎冲锋枪,打个盹儿的功夫就没了。杨恩起四处寻找却踪影皆无,问周围的人,也没人知道。连续的战斗加上肚里没食,大家一躺下就睡得如同失去知觉一样。迷惘的杨恩起去向当时就睡在他身边的教导员报告,教导员说大概不是特务偷了去的,不然枪里有子弹,特务拿了一扣扳机就把咱俩打死了。不是特务偷了去的?杨恩起稍微安心。这时候,附近忽然有人又叫起来,说子弹袋不见了,还有一个人说背包不见了。
后来终于有了线索,有人说他们睡着的时候,过了一车四野的伤兵,有人看见一个伤兵拿了他们的装备走了,当时还以为他们是一个部队的。
这个事儿,杨恩起一直想不通,说他干吗拿我的枪呢?倒是另一名当时也在场的老兵一语道破:“四野的兵,从中国北头打到南头,哪有让人家追着屁股撵的?肯定是不服啊!枪、子弹袋、背包,正好一个步兵的装备。这四野的伤兵怕是偷了一套装备,回去和美国鬼子拼命了。”
大家的心情其实都一样,所以一听说要停下来打阻击,5月27日,官兵们一天的功夫就把工事按照要求修起来了。189师的防御阵地在涟川附近的汉滩川右岸,背水为阵。大家士气高昂,反正是打,与其让人家追着屁股打,还不如返回头来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工事修是修起来了,但老兵们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这阵地怎么连不成一条线啊?不过怎样打,是上级决定的事情,工事修成这个样子,肯定有修成这个样子的道理。
此时远望向东南方,隐隐仿佛一道滚动的黄尘,不断传来沉闷的炮声。那是65军和64军后卫部队和美军在进行最后的战斗。189师的阵地上,一片平静,但老兵们心中充满忐忑,因为这种连飞鸟都看不到的平静,可以让他们嗅到大战的味道。这次的战斗,只怕比攻打临津江或坚守小理山更加残酷。
智斗“白突击队”
让我们暂时把目光转向另一条战线,根据参战老兵回忆,李子中和南朝鲜“白突击队”特工队长的战斗,就发生在此时。27日夜,李子中蹲在可以看到涟川至铁原公路的隐蔽部里,心中肯定也是有点儿忐忑,但他的忐忑和一般老兵不同,除了临战的感觉以外,还有一点责任的沉重。
就在这一天晚上,侦察队接到报告,说566团阵地附近有敌军特工活动的迹象,有阵地发现南朝鲜特工朝阵地上摸,一串子弹过去却踪影皆无,让哨兵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侦察兵们赶来,也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此时,敌军特工活动的迹象在各个阵地上都有发现,在另一个阵地上,南朝鲜特工试图摸进我军一个营指挥所,在最后关头被识破而爆发激战,侦察兵立即赶去支援,只有李子中留下来继续观察敌军动向。
这附近除了志愿军据守的一座小山梁以外没有什么山峦树林,几乎一马平川,只有几条小河蜿蜒其间,可以说一目了然,按理说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是李子中总是觉得不放心。他相信身经百战的老兵们的眼力,而这种鬼魅一样的影子,让他总是和那个传说的“白突击队”联系在一起。
这个“白突击队”人数不多,但是神出鬼没,经常钻进我军纵深活动,动作十分大胆。几天来,侦察队也干掉了一些愣头愣脑的韩国特工队,但对这个威胁最大的“白突击队”,颇有些束手无策的感觉。26日,侦察队和“白突击队”曾遭遇过一次,双方各自问了一声“口令”之后,同时认定对方不是自己人,志愿军侦察兵投出手榴弹,等爆炸的硝烟散尽,敌人也如同鬼魅一样失踪了。为了消灭这个特工队,朝鲜人民军派来协助志愿军作战的人员中,还牺牲了一个战斗英雄。
其实,此时“白突击队”的人员,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他们把武器装进防水胶带,嘴上叼一根呼吸管,就藏身在阵地外面的小河里。
然而,尽管李子中也曾有这样的怀疑,却始终未能发现敌人的踪迹,夜深之时,他只好放下望远镜,和据守隐蔽部的几个566团战士一起冲一点炒面吃。
就在这时,阵地上忽然传来爆豆般的枪声和爆炸声,听起来就在附近。战士们跳起来就要冲出去,李子中却冷静地制止了大家。他听出爆炸声虽然密集,炸点却颇为散乱。根据以往同南朝鲜特工战斗的经验,李子中推测敌人很可能是在佯攻,目的是吸引守军的注意力,他们真正的攻击目标,很可能不在打得最热闹的地方。
果然,李子中等刚刚拿起枪,一阵剧烈的爆炸就在隐蔽部外炸响。事实上,“白突击队”选择的攻击目标,就在李子中所在的隐蔽部背后。经过一天观察,南朝鲜特工认定那里是一个弹药储藏库。因此,他们在夜暗中逼近志愿军阵地,以一部分人发动佯攻,另一部分人运动到了这一边,引爆了一个大型炸药包,一举炸开志愿军前沿阵地部署的铁丝网,随即从这里冲进志愿军的阵地。
这个炸药包装药很多,不但炸开了铁丝网,而且炸塌了一段战壕,南朝鲜特工就从这里跳进战壕并向更深的方向冲击。志愿军的哨兵发现异常,和南朝鲜特工展开了对射。
此时,李子中他们却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炸塌的战壕,恰好将他们隐蔽部的门埋住了。这样一来,李子中他们固然无法出去,南朝鲜特工在夜暗中却也没有发现这里有一个志愿军的隐蔽部。
这个隐蔽部还有另一个备用出口,那是一个用几个沙袋封死的洞口。隐蔽部里的战士立即朝备用出口冲去,但被李子中一把拉住。他没有急于把出口打开,而是让战士们等一等。备用出口上方有一个通气的小孔,用一块石块堵住,李子中稍稍拉开石块,向外看了看,立即轻巧地将石块塞了回去。他用手势把几个战士招呼过来,用战场上听得到的最低声音指挥道:“把枪都对着外面,我把石块一拉开,你们就从通气孔里向外打!”
都是新兵惹的祸
向外打?打谁?几个战士面面相觑,但李子中在189师是侦察英雄,不听他的听谁的?这几个兵都是抗美援朝前参军的新兵,现在突然遭到敌人夜袭,正六神无主的时候,能有李子中这样的主心骨是他们运气好。
李子中应该是有对抗夜袭经验的。当年远征军在缅甸作战,大战密支那和孟拱的时候,日军就不断发动渗透夜袭,早期经常造成远征军自相残杀的混乱。直到孙立人的得力部下潘德辉组织克钦族游击队,带着缅刀潜入敌战线,以夜袭反夜袭,才压制住了日军的气焰。
为何下达这个盲目射击的命令呢?李拉开通气口,立即就发现外面战壕里有人,几名南朝鲜特工队员臂缠白毛巾,正站在那里叽叽咕咕斯密达呢!
李子中对这伙南朝鲜特工队的心理把握极好。侦察兵经常出入敌方前沿,知道夜袭是个麻杆打狼两头害怕的事情。袭击敌人的时候自己也一样提心吊胆。他观察了一下午也没发现敌人,所以来偷袭的敌军绝不会是大部队。这种小部队打偷袭的同时自己也是惊弓之鸟。
李子中下令开火的时候根本没指望战士们能打着谁,就是为了吓唬他们,只要攻守易位,少量的夜袭敌军根本不是对手。但是李子中忘了,他身边这几个志愿军战士都是新兵,这个疏忽让他自己吃了苦头。
李子中轻轻地拉开挡在通气口的石条,还在悄声地对战士们说:“打完了,立刻往外冲,见活的就抓……”话音未落,三四支冲锋枪贴着他的腮帮子就打响了!李子中的脑袋仿佛忽然被大棒猛击一样,一下就失去了听觉。几十年后,侦察老英雄李子中回忆:“这帮狗X的差点把我震死啊!”
老李一头坐到地上了。在他头顶上,几个新兵扣住扳机,像比赛一样到把弹仓里的子弹全部打光。隐蔽部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忽然有个战士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冲!”,枪里都没子弹了,冲什么冲啊?!李子中想拦没拦住,被猛烈射击刺激得如同小老虎一样的几名战士拉开隐蔽部的门就跳了出去。只有自己枪里子弹是压满的。没办法,李子中强忍着眩晕和耳鸣,也跟着跳出了隐蔽部。
侦察英雄VS金牌特工
南朝鲜特工果然训练有素,仅仅一个短暂的沉寂,已经顺着壕沟跑出去好远了。几个战士边追边喊,周围其他阵地的志愿军战士发现奔逃的南朝鲜特工,也开始对他们射击。用不着担心他们了。满壕沟都是硝烟,但是姿态很低的李子中猛然发现,就在他脚下,还趴着一个人呢。李子中枪口一低就指住了那个人的脑袋。
老李的战友比划,说李子中持枪的动作一贯怪异,无论苏联的波波沙冲锋枪还是咱们自己的五零式,他都是单手持枪,但指哪儿打哪儿,动作极快,而且能够单手开关保险,也不知道是哪儿练出来的。
李子中最常用的枪是一支缴获的英国司登式冲锋枪。这玩意儿射程只有不到一百米,很多志愿军老兵都不喜欢。可是老李偏偏玩得得心应手。有人说李子中当年在缅甸当远征军的时候练过伞兵,拿的就是这个家伙,用惯了。对此,李子中坚决否认,说纯属谣言,自己拿这个枪,是为了打侦察需要开火的时候不让敌人从枪声判断出自己是志愿军而已。平心而论,司登式冲锋枪算不上步兵的好武器,但是它轻便,故障率低,近距离火力凶猛,对侦察兵倒不失为一件应手的家伙。
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开始可能还想反抗一下,一看李子中单手持冲锋枪的架势,就知道碰上了行家,叹了口气,乖乖举起双手投降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此人还好整以暇地甩了甩嘴角沾的草叶,平静地说出了一句标准的中国话:“同志,缴枪不杀啊。”
这个被俘的,就是那位南朝鲜的金牌特工白队长,他也是这次反袭击作战中,志愿军抓住的唯一活口。他之所以被俘,是因为他比别的特工都“聪明”。
当三四支冲锋枪一起在背后突然打响的时候,所有的南朝鲜特工都认为自己中了埋伏。除了白队长以外,其他的南朝鲜特工跳起来就跑,只有白队长就地卧倒。他说了,顺着战壕跑,不是和子弹跑成了一条线吗,一梭子全要被打倒的,这时候卧倒判明情况才是最重要的,也不容易被人注意到。
白队长没想到几名志愿军战士是盲目射击,更没想到刚想爬起来就碰上了李子中这个行家。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大体如此。
遗憾的是,因为具体对白的审问并非李子中经手,加上时间长了,到现在没有人能够说出白队长的完整名字。被俘的白队长并不太沮丧,被搜完了身颇为轻松地坐在地上,等待来人把他押走的功夫,竟然和李子中对视起来,颇有兴趣的样子。其实李子中对这个白队长也很有兴趣,至少想知道他这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是哪儿学的。
两个人交流全无障碍,白队长很坦白,知无不言,怎样潜伏在河水中发动偷袭,怎样在狭路相逢的情况下杀死了安宪介--安宪介是搜索小分队中唯一发现白队长一伙的,但是被他娴熟的中文所迷惑,直到死都以为对方是“中国同志”。
白说:“我知道是他,本来想割掉他的头,最后也没有做。”
“你在哪里学的中国话呢?”
“我是满洲国陆军官校毕业的,在河北和八路军打过仗”白说。
李和白的交谈甚是平静,唯一异样的时刻是其间不远处阵地曾又爆发一阵枪声,不知是另有南朝鲜特工队来袭击还是志愿军发现了某种可疑目标进行火力侦察。此时,正在交谈的两人都不禁一顿。白的脸上掠过了一道轻微的痉挛,他轻轻抬眼,正和李子中的目光相触。如同两条火链一碰。“他连我的枪都没有看一眼,就低下头去了。”
作为特工,在世界任何战争中被俘后的最终命运都不会太好,但白当时似乎颇为平静。这是怎样一种心态呢?
我的一位朋友老尹是刑警,他回忆一次和搭档发现了两名遭到通缉的杀人逃犯,双方同时意识到天敌的存在动起手来,两名逃犯拼命反抗,狼奔豕突,直到附近大批联防人员赶来,才最终被制服。老尹的搭档在搏斗中负伤,用手点着其中一名被按倒的案犯骂道:“看你还跑!”他在激动中忘记了手中正拿着一只手电筒,电筒磕在案犯的额头上,鲜血顿时流了下来。刚才还在疯狂反抗的案犯这时却十分冷静,表情平静地一翻眼皮,道:“跟我还计较什么啊,马上要死的人了……”白队长那个时候大概就是这个心态吧……
李子中没有参与对白队长的审问,因为,美国人来了。
帅得不像话的将军
美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开始逼近63军设防阵地的前沿。矛和盾迎头相撞,28日凌晨,美军骑一师一部与63军189师在龙潭洞发生战斗,铁原阻击战全面打响。
应该说,此时在前线阻击美军的部队,左有后来在上甘岭打出虎威的15军,右有朝鲜人民军第一军团和64军,正面65军577团直到5月30日仍在汉滩川北岸顽强抵抗。但是,提到铁原之战,人们第一个想到的,毫无疑问仍然是傅崇碧的63军。
因为正是这支出身燕赵的铁军,临危受命,死死地顶住了美军最凶猛的攻击,而且一顶,就是两个星期。这是63军军史中规模最大,时间最长、最激烈、最残酷的一场战斗,傅崇碧在战斗中整整瘦了25斤。
正是这两个星期,给了志愿军主力调整防线的时间。当6月13日美军终于“爬”进一片废墟的铁原城时,李奇微发现等在美军前面的,是大批已经得到了充分补给,正在坚固的工事中严阵以待的中国战士。
美国人的进攻之链,终于在这里断开了。
如同平型关属于林彪,奥斯特里茨是属于拿破仑一样,铁原,是属于傅崇碧的,这场志愿军战史上最为险恶的死守之战,是他一生的荣耀。
后来担任过北京卫戍区司令的傅崇碧,在将星如云的志愿军中,是一个帅得有些不像话的年轻将军。1951年,担任63军军长的傅崇碧年仅三十五岁,看上去却比实际还要年轻一点。傅崇碧在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他的授衔照片带着一种儒将风范。
采访中颇有傅崇碧将军的老部下对这张照片却不甚认同,认为把傅崇碧照得太“文”了。他们说,这张照片是修过底版的啊。傅崇碧的脸上,终生留有一道显眼的伤疤,那是和国民党军交手时候留下来的。也许为了保护将军的形象,摄影师在授衔照片上去掉了它。然而,军中的老人说,傅崇碧最帅的就是这道疤。不但不破像,相反,一拧眉一咬牙,那种男人的硬朗劲儿,全在那道伤疤上面呢!
不过,同样是这位老部下,对我激动万分地把傅崇碧比作周郎,还“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十分的不能接受,看老爷子皱着眉头的劲头,显然是我在什么地方对这位将军的性格理解出了偏差。
最后,忍不住的老爷子终于发话了:“傅崇碧啊,在朝鲜的时候他可不是什么儒将,那是一个张飞啊!他骂起人来啊,糙得很,一点儿不给你留情面。他长得漂亮是爹娘生的,骂人,那可跟长得好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当到师长团长的都是身经百战,死都不怕,可就怕挨他的骂,骂得你当场想抱一挺机枪去冲鬼子炮楼的心都有。可你别说,好多63军的老部下还就吃他这一套,有的时候进攻不顺利,回到部队里一说‘他娘的,团长让军长给骂了’,立刻全团嗷嗷叫,士气倍增,往往就把阵地拿下来了。”周围的老人们竟然频频点头,一副深得我心的样子。
“原来以为是个赵刚,结果是个孔捷啊。”笔者忍不住冒出了一句。那是谁?被采访的老者有些不明所以。
看来《亮剑》还没有普及到这个年龄段,恰好我带着一本,我便翻开一页,给老人们看,就是李云龙和赵刚讨论骂人的一段:“你要有啥事下不了决心,磨蹭半天左右为难,怎么办?一句:日他娘的,就这么办吧。决心就下了。用你们文人酸溜溜的话能指挥部队吗?你命令一营把山头拿下来,说:‘一营长,请你组织部队进攻那个山头,攻不下来我要处分你的。’这种软绵绵的话会影响部队战斗力的。你要这么说:‘一营,把那个山头给老子拿下来,奶奶的,拿不下来我剁了你狗日的。’听听,这多提气。”
我问,傅崇碧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个劲儿。老人看了这段,哈哈大笑,一言不发,不过从眼神里,我觉得自己是没有猜错。
意外的发现
傅崇碧把63军的三个师布成了一个倒品字形,前方左翼摆的是189师,右翼摆的是187师,后方担任预备队的是188师。从敌军的进攻路线来看,是直扑左翼而来,打起来唱重头戏的,是蔡长元的189师。
果然,战斗最先爆发的地点在涟川至铁原公路以东,汉滩川以西,在这里,189师565、566、567三个团共一万四千余人,从左到右一线展开。在189师正面,李奇微投入的兵力有整整6个师加一旅一团(其中美军4个师),火炮1300余门,坦克180余辆,一个小时向189师头上倾斜的炮弹达到4500吨。和美军相比,189师只有79门火炮,师部有一个装甲车队,不过也就是有少量装甲汽车,是没法拉出去正面和美国坦克对着打的。
这一仗,一打就打了三天。
为了重现铁原阻击战的真实面貌,我曾仔细阅读中美韩各方的史料,结果,却有一个颇为有趣的意外发现。如果总结对于铁原阻击战的看法,各方的描述大相径庭。中方的描述集中于两字--“惨烈”。
有人回忆,铁原血战的那些天,彭德怀常常在夜间眺望铁原方向染红半边天的炮火,以至为之流泪。在我的采访中,回忆五次战役中彭德怀元帅流泪的,只有两处,一处是在战后总结提到180师的惨重损失时,彭总气愤到要用椅子砸那些扔下部下先退的指挥官,破口大骂,边骂边流泪;另一处,就是铁原。
曾与日寇血战八年的彭德怀,是何等的铁石心肠,让元帅为之泣下的,又是何等难以言喻的惨烈呢……
这是一场以寡敌众,以残缺的后退之师迎战锐气正盛的敌军之战,是一场以美国人最熟悉的方式打的战斗,如果中国人打得不惨烈,那才是奇怪的事情。
可是如果看美方的资料,其描述却是另外两个字--“迷惘”。
一般的阻击战,要想把优势敌军顶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其“打疼”,让它遭到无法承受的损失。然而,不得不承认,从美方现有资料看,美军在铁原之战中,损失并不是特别大。至少没有大到让参战人员觉得不可忍受的地步。这也不奇怪,美军主要依靠重炮坦克开道,有着足够优势的兵力火力,又是在追击途中,对他们来说,仗已经打赢,只是赢多赢少的问题,实在犯不着拿官兵的性命去填。假如在胜利的追击战中付出几万条人命的代价,李奇微面对的命运恐怕就不是勋章和鲜花,而是被美国的母亲和妻子们用黄丝带勒死。
既然如此,就很难解释为何美军在铁原之前顿足整整两个星期。按照此前的追击速度,美国人用这两个星期都快可以打到平壤城下了!从我看到的美军一线官兵的回忆来看,美国人自己也很迷惘,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怎么就给挡在铁原门口一挡两个星期呢?
他们的回忆中,当时每一天都在进行颇为“正常”的作战,炮击、进攻、吃饭、行军,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古怪,但稀里糊涂的十几天就过去了。
十几天?1990年美国打海湾战争,蛙跳巴士拉逼近巴格达,重创和歼灭伊拉克38个师,也不过用了四天多一点儿而已。战机稍瞬即逝的战场上,哪有十几天不知道自己在干吗的道理?
李奇微将问题归结于天气,称大规模的降雨使美军的机械化部队难以通行,导致进展缓慢。然而,这明显是一个托词,因为南朝鲜当地的道路条件相当不错,根据韩国政府2004年发表的气象资料,1951年夏季铁原地区的大规模降雨开始于6月4日之后,此时铁原的阻击战已经进行了整整8天。
如果美国人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给挡了两个星期,那就有点儿太奇怪了。然而看起来他们也并非在撒谎。
只有少数美国人写出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当时在美国陆军第24师服役的罗伯特少校写道:“在堪萨斯线(美军对临津江岸经华川水库到杆城一线的称呼)南侧,我们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发力的陆地沼泽,总是觉得找不到要打的目标,又发现目标到处都是……”美24师,是包围180师的元凶,也是进攻189师的主力之一。
铁原阻击战,63军三个师轮番上阵,其中打头阵的189师可称意义重大。因为此时美军锐气正盛,189师的任务就是要迎头迫使这架高速运转的军事机器减速和停滞下来。三天,从5月28日到5月30日,189师用伤亡万人的代价做到了这一点。这三天,简直可以称为决定铁原阻击战成败的三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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