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大雁刚走几天,蓝方辛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先是没完没了地昏睡,睡醒了还是想睡,上课也迷迷糊糊。蓝方辛想,这一天家里的事全推给大雁,没觉着,这大雁一走还真累人。可睡了几天,蓝方辛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吃不进饭,嘴里寡淡无味,开始她以为精神不好没有食欲,直到她偏嗜酸的时候她才警觉起来。她不断地对自己说:不会吧。四十都出头了,怎么可能呢?
大雁回来的时候,蓝方辛的状况已经确定了。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已经两个多月了,要做赶紧做,不做就来不及了。
蓝方辛犹豫了很长时间,这难熬的日子已经六七年没有光顾她了。她每天拖着倦怠的身子走进学校,又从学校腰酸腿软地回到家里,连饭都懒得吃。她怀过五个孩子,从来没有这么困乏过。想到大雁已经结婚去了,想到五个娃已经把她心操碎血劳干,蓝方辛真想用棒槌把这肚子里的东西敲了。可她下不了那个决心,那一念久违了的渴盼再一次怂恿她沉默,猜想、想象、憧憬和祈祷越来越激烈地敲击着她,她终于放弃了行动,安慰自己说:顺其自然吧。
房子的事一直没有动静。刚一出正月,冯寡妇家就动工了,蓝方辛去问勇亮,勇亮说:“不急,一适等到天暖了再说。天太冷,泥爱冻,不好。”蓝方辛说:“那冯寡妇咋就不怕哩?”勇亮说:“她怕有啥办法?她是私人,得借农闲的时候。咱这是包给队里的,是公家的事,只管质量,不管时候不时候。”蓝方辛听了很高兴,连连地说“谢谢”,其实她不知道,二月初上天还冷风还硬,干公活的人谁愿意站在风口子上摸泥弄水。
料备得差不多了,上治也很少到蓝方辛这边来了。那一天听人说大雁结婚去了,就借了饭时和婆娘一搭过来坐。
木料的事蓝方辛已经好长时间没想了,看见上治,这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但蓝方辛就是蓝方辛,她一边给上治和杨氏沏茶一边说:“等了好一会儿了吧?”
杨氏说:“三娘,大雁结婚你也不说一声。”蓝方辛笑道:“也没在咱这儿办,给谁都没说。”
杨氏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红包,红包里是两块钱,她说:“给娃添个喜。”蓝方辛有些犹豫,说:“这也没办……”杨氏笑道:“办不办这手续不能省。这是给娃添喜哩。”蓝方辛就把红包收了,说:“那行,我替大雁收着。谢谢啊。”杨氏笑:“三娘客气得很。自家人还说这。”蓝方辛笑了一下,给上治和杨氏倒茶。
上治拿出三百八十块钱给蓝方辛。蓝方辛有点蒙了,说:“这,啥意思?”
上治说:“料也备得差不多了,这钱给你。”
蓝方辛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还剩了这么多钱,唉,这上治。可事到如今,说有啥用?她说:“算了算了,你拿着。你看你……”蓝方辛都不知道该咋说了,“你看你,剩这么多。”
上治把钱放到平柜盖上,蓝方辛说:“拿着。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上治说:“那不能。我要拿了我成啥了。”杨氏也说:“三娘,你收起来。这是你的,你收起来。”
蓝方辛有些愧疚,不管咋,上治是替她打算,她心里还怪怨上治。她把钱递到上治手里,说:“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说了要谢你,我这还没顾上哩。既然这钱剩了,你就拿着,也算我的一点心意,你这来来回回也没少花工夫,拿着。”
上治还要推辞,蓝方辛说,“拿着,也没多少。你们几个都不容易。你这身体……拿着。”
蓝方辛不知道再说啥,就把钱替上治装了。上治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尴尬。
杨氏很激动,她看了上治一眼,说:“要不再给娃添上些。”蓝方辛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杨氏的意思,赶紧挡了,说:“行了行了,添啥哩。这就是个心意,多少都是心意。”
上治看蓝方辛那么坚决,也就算了。过了一会儿,说:“三娘,那我们走了。以后有啥事言传。”杨氏也说:“有事言传。”蓝方辛应着,心里却想以后要叫上治帮忙,可真得好好想一想哩。
大雁回来了,房子还是没有动静。蓝方辛又去问勇亮,勇亮脸阴着,说:“盖不成了。”
蓝方辛看勇亮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咋啦?”勇亮的脸并没松动,杠杠地说:“问支书去?”说完扭身走了。
蓝方辛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只好去找郭大成。郭大成为修渠的事气还没消,听见蓝方辛这么说,站起身来说:“这事你甭管了,我去找勇亮。”
“红卫渠”的事吵吵了十几年了。上面村子的人没完没了地找,下面村子的人连叫带骂地扛,加上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这一伟大的工程就不凉不热地搁下了。今年不知是啥风吹的,县里的批文就下来了,而且一下来就叫动工。正月还没出去,公社就召集各村支书开会,研究出工的事。公社书记的话很硬,但下面村子的那些支书软磨硬泡不吐核,想把这事像往年那样扛黄了。可是这一次公社铁了心,一次又一次地开会,从正月二十几一直开到二月中,还是没开出个结果。书记躁了,拍着桌子说:“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这不是谁一家的事情,这是公社统一的部署。同意得执行,不同意也得执行。愿意多出的我们欢迎,不愿意多出就按人口直接摊派。”
下石堡的支书也躁了,说谁摊派他都不能接受,哪怕他这支书不当哩,也不能做这亏先人的事。夺了村里人的粮,还要派人家自己出工,这不是卖了人家还叫人家帮你数钱哩嘛。这事无论如何他不能接受,他想不通。郭大成没有石疯子的刚劲,但他实在也不愿意出工。洪水就是赵家堡的宝,他要应了这事,就等于把赵家堡一半的粮送出去了,他担不起这骂名。郭大成扯一下褂子,哼哼唧唧地说:“眼看着二月就完了,天一暖地里的活都开了,不如现在定好,明年一适动工。”
“你说啥?”公社书记盯住郭大成,郭大成心里有些虚,说:“秋里也行,一收完秋就动工……”
书记已经走到了郭大成跟前了,说:“天冷了你说冷,天暖了你又说到秋收以后,你那一点儿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光想着你赵家堡发洪财,也不想想多少个村年年……告诉你,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考虑的是大多数人的利益,不是光你赵家堡的利益。”
郭大成看书记躁了,赶紧说:“我不是不考虑其他村的利益……”书记很躁,打断郭大成:“其他村的事你可以不考虑。我问你,去年你们村死人没有?下石堡送上去的那个娃是不是你们村的?作为党支部书记,你只认得油盆面罐,群众的死活都没有你那油盆面罐重要,是不是?”郭大成脸红了,支吾道:“我就是怕时间不紧。这天一暖,噌噌噌地就到麦收……”
“到麦收你也得给我修渠。”书记打断郭大成,把手一挥,说,“我不管你收麦不收麦,那是你的事。你耽搁了收麦,看社员咋骂你哩。我只管把渠修好,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有人还想说话,书记手一挥:“啥都甭说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愿意出工的现在报名,不愿意出工的就在这候着,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报,下午饭黑了汤我都管了。”
就这样,郭大成从公社领回了分派给赵家堡的三十几个指标。他知道这是挨骂的事,但不应又怎样?除非你这支书不当了。就算你不当了,“红卫渠”还是要修,谁当支书这渠都得修,这工都得出。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谁想咋就能咋的。
郭大成不是第一个走的,也不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走的时候看了石疯子一眼,心里说:但愿你老兄能把这事给咱扛住。
啥事传得快都没有“红卫渠”的事传得快。赵家堡的人天天盯着“红卫渠”的消息,自打提起修渠,郭大成只要一进村,就有人围上来问这问那。贾茂林到电磨子上去磨面,还没走到场院,看见郭大成回来了,撂下桶就撵过来了:“支书,等一下。”
有几个在磨子上等着磨面,正没事在那儿转悠,突然听见贾茂林喊支书,知道郭大成回来了,都一嗡子拥出来了。
“郭支书,你说你咋白长了个大头!你不知道那是夺咱的粮哩?一下子应了那么多工。”贾茂林撵上郭大成,气喘吁吁地说。
这事郭大成不是第一次碰到了,他耐着性子说:“这一次公社铁了心,谁顶都没用。”那几个已经过来了,指着郭大成问:“没用?那人家下石堡的支书咋扛着不出工哩?”郭大成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一伙人连这都知道。他扯了一下褂子,笑着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公社发了话,你等他能扛过去再说。”
“可人家还敢扛,你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你是怕丢了你支书的帽子吧?”
“支书不敢丢。支书要丢了,那黑食咋吃哩?你看这黑食把咱支书的头吃成啥了。”
“郭大头,那你光管你吃黑食,也不问一下我们这些人吃啥哩。”
“就是,支书光顾自己,不顾我们,要这支书弄啥呀!”
“就是,要这样的支书还不如不要。”
那一伙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朝郭大成甩话,越甩越损,越甩越恶,有的还朝郭大成吐唾沫。郭大成恼了,褂子一扯:“我今儿把话撂在这儿,谁有本事把这事顶了,我把支书让给谁!”郭大成说完蹽开腿走了,也不管那些人在后边大呼小叫连唾带骂地撅他祖宗。
郭大成的话说得硬,心里却虚得像灌了风。万一石疯子撂了支书也不出工,那他真的就要被骂八辈祖宗了。他跟他妈逃难到赵家堡,整整当了十几年支书,要为这事下了台,那人就丢尽了。可是,正像郭大成说的,胳膊拧不过大腿,石疯子在公社坐到天黑就坐不住了,书记问:“干不干?不干就换人。”石疯子松塌了,低头认输,磨磨叽叽应了出工的事。
这消息一传出,郭大成的底气一下子足了,声也硬了,三十几个指标往俩队一摊,说:“这是铁板钉钉的事,谁也扛不过去。抓紧出工,争取不要影响夏收。”
胳膊拧不过大腿,但那拧劲还在。说得轻巧,赶紧出工,拿啥出哩?谁修渠谁挨骂,谁愿意去?勇亮憋着一肚子的气,正在这时候,蓝方辛来问盖房的事,勇亮的气自然就撒在了蓝方辛的身上。
郭大成找到勇亮的时候,勇亮的脸还吊得老长。勇亮的脸不是今儿才阴了的,自知道了修渠的事,勇亮的脸就没晴过。
勇亮见郭大成来找他,心里更来气了。气郭大成办下这羞先人的事,气郭大成这时候了还对盖房的事这么上心。但勇亮也不是硬碰硬的愣货,他闷不叽地说:“渠上一下要去三十多个人,哪搭再有人哩嘛。”自知道石疯子也出工了,郭大成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他抖一下肩膀,把衣服往上扯了扯,硬着声问:“三十几个人都是你南堡子的人吗?”勇亮声软了,说:“那一下走十几个人,也不是个小数目。”
郭大成不急不躁不软不硬:“那照你这么说,一修渠咱啥都别干了。”
“又不是农活,放一放就放一放,有啥嘛。”勇亮话转了,但脖子还梗着。
“你说得轻巧,是你家的房你试试。你没到蓝老师家去过吧,你知道蓝老师住的啥房子?这夏天雨多,弄不好没法住哩。”勇亮抓住了郭大成的话柄:“那新房也不能住人,还得过夏呀。”
郭大成有点恨铁不成钢,指着勇亮:“你说你,还是个干部!咱管她过夏不过夏,咱把咱的手续卸了,不落话把,省得人家说咱干部不关心群众。”勇亮见郭大成这么说,就说:“那要不先把蓝老师的盖了。现在真的没人手,又要上渠,地里的活也开了……”郭大成气得转了一下头,又指勇亮:“你说你是啥脑子!一只羊是放哩,一群羊也是放哩,你来回折腾个啥?”勇亮说:“真的人手不够。粗劳力还行,匠人就缺得很。”郭大成气恨地说:“修渠又没拉你的匠人。”
勇亮瞪着郭大成:“咋没拉?修渠要的就是泥瓦匠。”
郭大成气得都不想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看着勇亮,说:“你说你看起来光亮,咋也是榆木疙瘩。修渠要的泥瓦匠也算泥瓦匠?”
勇亮愣了一下,笑了,说:“那这就好办。”郭大成拍着勇亮的肩膀说:“小伙子,多用用脑子,这几家的房盖了,也是你南队的一笔收入嘛。”勇亮兴奋地说:“知道了。”
勇亮得了支书的尚方宝剑,踢里跨啦找了几个力巴娄派到渠上去了。那几个算不上匠人的匠人得了挣大工分的机会,一句多余的话没说,把上渠的事应下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