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系列丨王伊芙苓韬程:我享受“业余”的语言状态(下)

文摘   2024-12-28 21:00   英国  


“她”系列/She Creates是Artnet新闻中文网在2024年底推出的短期“胶囊式合集”,通过探讨华裔女性艺术家的创作,展现她们如何在本土与全球语境中重新定义艺术与自我表达。

我们聚焦艺术与个人的深度交融,探索她们如何以细腻的感知和强大的生命力,突破边界、连接世界,呈现艺术背后独特的女性力量与情感。



王 伊芙苓韬程(Evelyn Taocheng Wang)的名字在中文世界的语境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姓氏加英文名加中文名的组合与她的创作有很强的相似性,纸本、墨、印章与装裱的组合,但又绝不属于传统中国画的范畴。
这种悬置般的交汇与其个人的性别身份、跨越国际的生活经历紧密相连,她1981年出生于成都,在南京和法兰克福先后完成学业,现又工作和生活于荷兰鹿特丹。在中国成长的过程,以及从2008年起在欧洲的旅居经历让她具备了深度观察不同社会画家和艺术媒介的视角,也让她在中国画与西方绘画的对话中探索着传统与当代的交汇。

王伊芙苓韬程在工作室中

近日,德国路德维希博物馆现代艺术协会(Gesellschaft für Moderne Kunst am Museum Ludwig)宣布王伊芙苓韬程即将获得2025年第31届“沃尔夫冈·哈恩奖”(Wolfgang Hahn Prize)的消息,在肯定这位艺术家的成就之余,也让其作为旅居欧洲华人艺术家的独特经验再次带入公众。以此为起点,回看王伊芙苓韬程在2024年威尼斯双年展主题中的呈现,以及她在离开中国十年后于2023年首次在国内大型机构(外滩美术馆)举办的展览,阿格涅斯·马丁(Agnes Martin)和张爱玲的影子时常在这位艺术家的作品中出现。
而在以“离散”(diaspora)话题开启的对话中,通过王伊芙苓韬程的自述与艺术创作,其艺术中的隐喻与现实,她所重新审视的传统与现代、性别与媒介之间的复杂关系一一呈现出来。从个人到集体、从中国到西方,王伊芙苓韬程的作品折射出文化碰撞中的细腻与张力,也启发着我们对艺术与身份的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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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系列丨王伊芙苓韬程:在离散立场谈性别状态(上)


王伊芙苓韬程工作室内景

Q:在你近期创作中, 我们也经常看到美国极简主义艺术家阿格涅斯·马丁的身影, 去年外滩美术馆的个展上还特别借展了一件马丁的作品。能不能谈谈你的创作与这位画家的关系?画面的挪用是否表达了某种致敬?
A:我和马丁的关系其实还是关于国画的材料使用。国画通过水将颜料稀释,层层涂染,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都依靠水分比例的变化创造层次感。这种手法在油画中非常少见,而马丁或许是少数以类似方式工作的艺术家之一。在阅读中,我发现马丁本人非常喜欢中国画,这让我觉得像是突然被点醒了。她的画作中几乎没有纯白色,而是直接用色彩层层叠加完成。这一点与国画的罩染技法非常相近。

“王伊芙苓韬程:参差的对照”展览现场图,2023,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另外,马丁的创作本质上也可以看作是一种drawing(图绘)。她的画布上常常留白,这种处理方式让人猜测是否在模仿东亚绘画。居住纽约期间,她热衷于参与一些包括教授六祖慧能思想的课程,还决心摒弃所有具象(representational)的绘画语言。她让人惊喜的地方是如何通过身体性的绘画追求纯粹的精神境界,避免个人经验的干扰。由此,我在怀疑,那她不就是外人(outsider) 吗?那她怎么可能足够了解东亚和东亚艺术?事实上,她也的确在用尺子和数学精准地量那些格子,这就体现了她并非那么了解,当然,这也是她创作的特点之一,祛除对个人经验的表达。

王伊芙苓韬程,《双声》,2023年,90x 60 x 2厘米,布面丙烯、铅笔、石膏底色涂料,由艺术家、阿姆斯特丹Fons Welters画廊、东京Kayokoyuki画廊、伦敦卡洛斯/石川画廊、及上海天线空间提供,摄影:Aad Hoogendoorn

马丁曾一直否认她的创作受东亚文化影响,也拒绝以女性艺术家的身份被定义。她认为自己是创作最大的污染源,因此会反复作画,比如外滩美术馆展出的那幅画,她画了15遍,前14张都被毁掉了。她还学中国宋代的隐士,这让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物,也姑且将她视作一个画家来看待。
从中国画的传统来看,临摹和拷贝是被允许的,甚至是艺术创作的重要部分。比如,“仿黄公望”“仿倪瓒”的作品常见,而每位画家在作品上盖自己的印章后,这些画便带有了个人的风格。我在创作中对这种传统很着迷,并在作品标题的英文翻译上纠结了很久。“挪用”(appropriation)、“模仿”(imitation)、还是“拷贝”(copy)?最后,我选择了imitation,因为它更强调过程与经验的积累,而不是单纯把标准落在结果上。同时,它也包含了学习的意象。我在画面上保留了印章作为身份的标志,并标注参照的马丁作品名称,将这种创作视作“假中国画”的一种学习。

王伊芙苓韬程,《丹祺口红和临摹的阿格妮丝·马丁》,2023年,40.2 x 40.2厘米,熟宣纸本水墨、矿物颜料、铅笔,由艺术家、阿姆斯特丹Fons Welters画廊、东京Kayokoyuki画廊、伦敦卡洛斯/石川画廊、及上海天线空间提供,摄影:陈俊立

我最近的创作依然在重蹈(repeat)马丁的覆辙。比如,我尝试重复创作一张画五遍,每遍都会有所不同——第一张可能画个鹌鹑蛋,第二张则画个钱包,这种变化过程让我着迷。对于马丁,我并非简单的致敬,而更像是“拉着她的手,非要带她去宋代逛一逛”。这种创作过程常常让我感到自己在与她对话,甚至挑衅她的理念:“不要动,不要那么演,或者说,你看你自己想的这些,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何苦呢?”比如,我非要在画面中加入一些具体的物象,这与我们自己的文化中倾向于具象、具体的东西有关,会给我一种心里面踏实的感觉。比喻在我们的文化当中是非常重要的。

王伊芙苓韬程,《鹌鹑蛋和临摹的阿格妮丝·马丁》,2023年,185 x 185 x 2厘米,布面丙烯、墨、石墨、彩色石膏底色涂料、彩色铅笔和铅笔,由艺术家、阿姆斯特丹Fons Welters画廊、东京Kayokoyuki画廊、伦敦卡洛斯/石川画廊、及上海天线空间提供,摄影:Aad Hoogendoorn

马丁晚期的作品在我看来有些趋向虚无主义。她坚持1.85米见方的尺寸,认为这种比例让观者的身体和意识可以直接 “走进”画面,形成看与被看的沉浸关系。但我会联想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如果走进了画面,那怎么出得来呢?可不可以在门口放个榴莲、佛手?如果走丢了,你能够还找得到回来的路?
在创作这些具体事物时,我也没有使用白色。其实当时我并没有特意去思考中国画的问题,而是单纯地用勾线和水性颜料进行一层层的罩染。当我把作品给郝量老师看时,他问我最近是否在研究明代的仇英,我觉得这太有意思了。于是,我就把画面中的榴莲保留下来了。

“王伊芙苓韬程:参差的对照”展览现场图,2023,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在威尼斯双年展上,不少人认为我是在模仿杜尚(Marcel Duchamp)当年为《蒙娜丽莎》加胡子的行为,带有一种颠覆和挪用的意味。我对此的回应是,这种理解没有问题,但对我来说,创作并不是简单地为了这种象征性的表达,而是源于我在创作阶段逐步发展出的思路与过程。
正因如此,我认为用imitation(模仿)来定义我的创作是最合适的。这些尝试是我对传统中国画和马丁作品的回应和反思。我并没有用纯粹的“致敬”来定义与她的关系,而是将她的理念引入我自己的文化语境中,形成一种对话,甚至冲突的场域。

“王伊芙苓韬程:参差的对照”展览现场图,2023,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Q:我突然想到梁思成和林徽因在研究中国古建筑时,常常怀有一种紧迫感。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欧美世界对东亚艺术,包括中国艺术的解读,是通过铃木大拙等日本学者的视角建构的。如你讲述的阿格涅斯·马丁对东亚的理解,似乎也是间接获得的,特别是她对禅宗的兴趣,禅宗在日本和欧美的影响力远超过中国。
A:你说得太对了。她当时就是去听了铃木大拙的讲座。我觉得她甚至有点走火入魔。同时,也要注意同时期的纽约艺术圈,包括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在内的五大牛仔,男性艺术家的作品售价普遍高于女性艺术家的作品,这也是马丁关心的问题之一。而那时的纽约艺术环境,深受所谓日本文化的影响。
此外,马丁的酷儿(Queer)身份也值得注意。她一直非常谨慎(discreet)地保持隐私,甚至连邻居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Keeffe)也表示不太了解她。实际上,马丁有一位伴侣。通过她对外界的回应,可以看出她希望保持对自己身体和性别探索的自主性与自由。虽然她表示理解外界对少数性取向社群的需求,但她更愿意在这个community(社群)中表达自己的声音,而不是被他人定义。或许这也是她向外界否认自己身份的原因之一。身处于当今的环境,我不完全认同她的立场,但也不会完全反对这种孤立的态度。她反而让我想起张爱玲那种排斥社区生活的立场,或许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重新去定义。

王伊芙苓韬程工作室内景

Q:我在你的作品中看到多种语言的灵活运用、书写,例如英文、中文、日文等。这也让我想起了很多中国艺术家在90年代,将语言视为符号的创作方式,并认为符号远远大于语言作为交流工具的功能。你如何看待文字在你作品中的角色?
A:我不认为我的语言能力特别强,虽然我会讲五种语言,但都不是特别流利。我反而非常享受这种“业余”(amateur)的语言状态。从早期的绘画开始,我就一直把语言作为身份标识的一个索引。

王伊芙苓韬程,《二手经验》,2023年,185 x 185 x 2厘米,布面油彩、熟宣纸本水墨装裱在生宣纸上、书籍装订胶,由艺术家、阿姆斯特丹Fons Welters画廊、东京Kayokoyuki画廊、伦敦卡洛斯/石川画廊、及上海天线空间提供,摄影:Aad Hoogendoorn

当你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它就像是一张海报。简单来说,它就像是贴在墙上的广告,我可能会多看几眼,觉得它在“卖”某种东西,但走近一看,它又不完全是那样。因此,语言在这里有着巨大的空间,它不仅是自我表达的方式,也是一种与所谓生产精英文化的创作过程的通话。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数字传播和社交媒体主导的时代,语言在作品中常常像一层面膜,带有某种遮掩的功能。有时我们读到的文字,其含义可能是重复的,但随着背景变化或心境的不同,它就会传递出另一种解读。因此,我觉得文字就像水墨画中水的含量让墨色呈现出滋润的状态,它既抽象又细腻。
今年年初在东京的KAYOKOYUKI画廊个展“An Organic Day”上,由于我学了四年的日文,因此决定在作品中加入一些片假名。我故意写得很笨拙,有些地方甚至写错了,我非常喜欢去玩味这种情境(play with this kind of situation),有时会在作品中加入德文或其他语言。例如《荷兰窗》(Dutch Window)系列,我会在画面上写一些文字,让它看起来像CD封面一样。同样,马丁系列的作品也有这种“玩味”的精神。如果你仔细看这些作品,会发现我在画幅的左边和底部留下了空白,那些留白是为了提醒观者,我想模仿书籍的引言页,而不是我单纯想要画的画。

王伊芙苓韬程,《Organic Blackberry》(细节图),2023年,101 x 31.5 厘米(作品尺寸),108.2 x 40.1 厘米(含框尺寸),calligraphy ink, mineral color on silk fabric

Q:当我开始看到那样的文字的时候,我想到了中国画里的题跋,可能这种联想来源于格式上相似。
A:我不是很了解题跋。以前在装裱行工作时,很多作品上都有题跋,特别是在手卷上,我要把它们不断接在画作的后面,最后装裱完成,可能会延伸到四米长。它们的内容大多是某某观看这幅画后的抒情与感悟。对我而言,这简直就是一种观念。所以,我也想在画布上写类似的东西。至少从构图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会让观者(尤其是外国观众)感觉自己是外人。他们会惊讶于我我怎么敢把马丁变成中国画的形式,而对于中国的老师傅而言,他们也会觉得这绝对不是中国画,是我在瞎编。你或许也注意到了一些修改的痕迹,确实有时候我会写错字。由于材料的限制,我不能完全覆盖这些错误,所以我决定让它们留在那里。我不希望我的作品看起来像是“变装女郎”(Drag Queen),那种过度修饰和掩饰的感觉不是我想要的。
Q:它不需要是完美的?
A:对,那就是一个伤痕,是一个错误的东西,我不可能再把它抄一遍,那样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王伊芙苓韬程:An Organic Day”展览现场图,2024,东京KAYOKOYUKI画廊

Q:近些年中西方艺术界开始越来越关注女性艺术家,老一辈女性艺术家也被重新发现。你怎么看性别这个话题?在你的创作中,张爱玲和阿格涅斯·马丁对于性别的讨论是否让你在二者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还是从中树立了自己的见解?
A:上述提到的两位女性艺术家,在她们的时代并没有地位。被邀请参展时,经常会被强调女性身份,甚至有时她们会反对这一标签。比如乔治亚·欧姬芙的丈夫阿尔弗雷德·斯蒂格里茨(Alfred Stieglitz)是著名的摄影师,他拍了她的裸照并在各大杂志上刊登。后来,欧姬芙搬到新墨西哥后,疯狂地去寻找并销毁这些杂志。如果有人问她这些照片的事,她也一一否认。那一代艺术家的压力源于社会的抛弃,艺术界把她们抛在了外面。
我母亲对佛教感兴趣,她总是从轮回的角度看待性别,认为性别是流动的。她觉得,下辈子你可能变成七星瓢虫、小兔子或海马,都有可能。对她来说,真正想要了解的是“你”本质的部分,而性别只是“外形”。而西方对性别的认识,我认为和他们的语言有很大关系。

“王伊芙苓韬程:An Organic Day”展览现场图,2024,东京KAYOKOYUKI画廊

Q:对,很多语言中是有阴性、阳性之分的。
A:不仅性别与语言密切相关,语言与政治体系中产生的艺术,特别是艺术作品中出现的政治符号体系也息息相关。荷兰是船商文化,倾向于均质化,不希望任何事物走到极端。所以,标签化(label)在这里做得非常彻底,没有德国那种浪漫或者黑暗的东西。和荷兰人交朋友让我想起了日本人——跟他们交谈时,往往要讨论一些很直接的事情,而且尽量不表达个人情绪。
我觉得女性应该有自己对性别的定义。什么是女性?以前我和妈妈会争论这个问题。她给了我树立了一种比较女性的形象(image)。她喜欢衣服,喜欢外出就餐、买衣服和自己做衣服,还是一个运动狂,非常在意身体管理。这一切共同造就了我理解的女性的状态,同时她又认为身体是不重要的。

王伊芙苓韬程,《An Organic Day》,2023年,80 x 80 厘米,Japanese ink, mineral color on Xuan paper_mounted on Korea paper and glue on wooden panel

我小时候画工笔画时,练习画手卷,那些宋代的达官贵人虽然是男性,但他们穿着长衫,漂亮的样子让我感受到他们有某种向往女性的气质。所以,从性别的角度来看,我更享受人们在不同时间呈现的不同状态,喜欢根据他人的着装来自己定义自己的状态。
性别与种族也有关。比如,荷兰人个子那么高,男女之间的性别分界在油画中显得非常清晰,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争取所需的权利。虽然以前失声的群体争取到了发声的机会,但随着欧洲社会逐渐右倾,少数性取向群体也面临暴力的威胁。当我们面对他人的问询,甚至在街上遭遇暴力时,我们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愿?如何通过穿着让别人知道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这种自我表达是我们权利的体现,而作为艺术家,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自主性(autonomy)。如果能够安全地在这个社会上,以如心所愿的方式生活,那是非常棒的。

“王伊芙苓韬程:An Organic Day”展览现场图,2024,东京KAYOKOYUKI画廊

Q:今年似乎对你而言是非常忙碌的一年,最近在关心什么?
A:最近我的工作重心又回到了绘画,通过多次拷贝马丁的作品,我尝试将那些原本非常“非个人化”(impersonal)的部分变得更“个人化”(personal)。同时,我也在思考如何处理身体与绘画之间的关系。
其实,我一直在练习书法,但我并不想成为一个书法家。书法更多地让我感知自己的呼吸,让我将身体视为一种通道,而不是去追求技巧的炫耀。此外,书法对绘画也确实有帮助。
近期的工作主要是为来年的生活和创作做准备,依然以绘画为主,同时也会涉及与绘画相关的装置作品。除此之外,我还要打理自己在荷兰的小花园,抽时间去照顾它。

文丨贺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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