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Julie Mehretu:在沮丧的时代中,艺术何为?

文摘   2025-01-24 10:01   英国  



“抽象是一种策略。拒绝描述、拒绝语言、拒绝束缚、拒绝归类。拒绝被简化为身体、皮肤、民族身份、地点、语言。相反,它是一条通往更复杂、更具思辨性的创意项目的轨迹。”

——Julie Mehretu


从艺术市场的角度来说,Julie Mehretu无疑是如今最受瞩目的在世女艺术家之一。
2024年,这位马不停蹄的艺术家再次迎来了数个吸引全球目光的美术馆项目。与威尼斯双年展同期,皮诺收藏(Bourse de Commerce - Pinault Collection)在格拉西宫(Palazzo Grassi)为她举办了名为“合奏”(Ensemble)的大展。回到自己所在的美国,她为芝加哥奥巴马总统中心创作了一幅大型作品(该中心将于2025年开放)。到了下半年,她迎来了自己在亚太地区的首个大型展览。

Installation view, Julie Mehretu: A Transcor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or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Sydney, 2024, image courtesy Julie Mehretu and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Zan Wimberley

位于悉尼的澳大利亚当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以下或简称MCA)将全年最重要的时间段(即当地11月夏季)给到了Mehretu。本文作者也很幸运地在2024年有机会看到这两个展览。
“激进的想象力之弦”(A Transcor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ory)是这场大展的名字。展览策展人、MCA馆长苏珊·科特(Suzanne Cotter)认为,Mehretu对待语言的态度体现在她总能去超越已知的领域。Mehretu本人曾说,“语言是可以被采样和重塑的,甚至与嘻哈音乐或诗歌并无二致”。

Installation view, Julie Mehretu: A Transcor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or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Sydney, 2024, image courtesy Julie Mehretu and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Zan Wimberley

在MCA展览开幕当天,我在图书室与艺术家有了一场简短而真诚的对话。Mehretu出生于1970年的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在她七岁之时,为了逃避政治动荡逃离到美国。如今她的工作室位于纽约,在纪录片的片段中,她乘着升降机,用喷枪绘制着巨型抽象绘画。这些画面如同多层次的、爆炸式的线性地图,激烈而繁复。

Julie Mehretu working in her studio, image courtesy and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Sarah Rentz

此次在悉尼的展览是一个拥有自然光线的现代展厅,这与威尼斯格拉西宫的宏伟而历史感的视觉体验是迥异的。MCA展出了艺术家36幅标志性的大型画作,更多的惊喜还在于50多幅纸上作品。在展厅中端详这些小型作品,如同获得一张张解码艺术家创作的地图,它们的创作年代从90年代中期至今。“对我而言,这些画作是从早期的素描中自然演变而来的,它们成为了一种思考如何将绘画从自身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方式。”
如《迁徙方向图》(1996),创作于艺术家在罗德岛设计学院就读期间。Mehretu运用了与观念艺术历史相关的制图和数据系统,揭开了她对绘制地理和时间图谱的持久兴趣,以及对经历革命、文化变迁和移民的人们组织和行动的关注,这些经历反映了梅赫雷图童年时期的亲身经历。
往后几年的纸上作品中的充满矢量线条、几何形状和建筑碎片,让人联想起俄罗斯前卫艺术家如瓦西里·康定斯基。

Julie Mehretu, Black Monolith, for Okwui Enwezor (Charlottesville), 2017–2020, ink and acrylic on canvas, Kravis Collection, image courtesy and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Tom Powel Imaging

《Femenine in nine》是以九幅大型“黑色画作”组成的系列。自90年代以来,浅色背景上的黑色印记一直是Mehretu作品的标志性元素。收到沙漠中天然岩层的白色痕迹和希腊壁画的启发,她开始第一次在纯黑色背景上作画,其中金属油墨似涂鸦,又似涂抹过后的痕迹。这是这个系列首次以完整循环的形式在博物馆中展出。对艺术家来说,这些画作似乎还有另一重暗示:好像是一种用于指导即兴音乐的非传统记谱法。Mehretu曾将绘画描述为“可以发挥魔力的感性之物”,而她可以从各种感官的知觉中磨练并从中学习,产生的结果让她感到震惊。

Installation view, Julie Mehretu: A Transcor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or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Sydney, 2024, image courtesy Julie Mehretu and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Zan Wimberley

《朱莉·梅赫鲁图:激进的想象力之弦》是艺术家在澳大利亚的首次综合展览。展览展示了梅赫鲁图对抽象艺术及其标记语汇的不断探索,从她早期的纸上作品到实验性的版画,再到最近的TRANSpaintings。

Installation view, Julie Mehretu: A Transcor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or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Sydney, 2024, image courtesy Julie Mehretu and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Zan Wimberley

对任何参观这个展览的人, 《TRANSpaintings》(2023-24)是最大的惊喜。走入展厅,观众可以穿梭于一个个伫立起来的“绘画支架”之中。这是Mehretu与柏林艺术家Nairy Baghramian创作的独立式铝制雕塑,然后在透明的单丝聚酯网(类似丝网印刷中的材料)上绘画而成。尽管画布上的颜料密度很高,但TRANSpaintings的透明性使这些痕迹和线条能够在空间和光线中浮动并且难以捉摸,而此次展厅的自然光给作品带来的视觉变化也让艺术家本人特别欣喜。
这组作品让我带着好奇,开启了与Julie Mehretu的聊天。

Julie Mehretu, image courtesy and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Josefina Santos

Q:《Femenine in nine》非常惊艳!展陈上似乎与之前在伦敦和威尼斯的展陈效果不太一样。
A:这次是整个系列以我认为更加舒服的方式来呈现。这次的展陈中有了自然光,当你观看它们的时候,你会视觉上匹配到绘画本身,这是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所以你能够看到这样一种干涉色(interference color),它会随着你的观察而变化,移动,并随着你稍微抓住一个“球体”而变得清晰,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我实在是很喜欢(这种现象),自然光对观看很有帮助。

Julie Mehretu, Femenine in nine, part 1, 2023, ink and acrylic on canvas, image courtesy and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White Cube

Q:你是怎么想到和另一位艺术家合作的?
A:Nairy Baghramian与我常常畅聊。我既不是雕塑家,也非建筑师。我当时冒出个念头,就是这些绘画其实可以有另一种结构。但是当时只是停留在聊天层面。她是一位出色的雕塑家。我觉得我们的作品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因为我俩都在挖掘创伤史之类的东西。我的抽象绘画作品和她的抽象雕塑都具有这种特质。所以我认为这是很搭的结合。终于当我开口问她,是否愿意为这些绘画制作雕塑式的结构时,她非常兴奋,并欣然接受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真的是一种对话式合作。这些画离不开那些画框,画框离不开我,而画框又离不开雕塑,雕塑又离不开直立的支架,所谓雕塑就是指这些支架。
我觉得这有点像过去某些表演,比如特维拉·萨普(Twyla Tharp)的芭蕾舞剧。这是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的音乐。你可以单独听音乐,但当你欣赏她的编舞和舞蹈时,你不会体验到的那种震撼。

Installation view, Julie Mehretu: A Transcor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or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Sydney, 2024, image courtesy Julie Mehretu and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Zan Wimberley

Q:这个月(采访当下为11月下旬),似乎每个人都在谈论美国正在发生的事情(总统大选)。你曾说过“我们所处的世界有无数积极和消极的方面。信息传递速度加快,让人应接不暇……我深深致力于抽象艺术,从细微和主观的角度来处理这些复杂性和矛盾性”。你非常关心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所以我很好奇,你对美国的当下与未来几年抱有怎样的看法?
A:作为个人来说,这是一个感受极其复杂的时刻。我对选举结果感到非常难过,这个结果让人感到非常沮丧和压抑。我的孩子们都非常失望,这个选举结果让他们感到暗淡无光。我倒是认为,这正是我们必须继续努力、相互保护、相互照顾,并且不断创新的原因。
创造性工作在这方面尤其重要。音乐、绘画、雕塑、视觉艺术中的任何事物、戏剧。这些领域是诗意的天地,我们可以在其中进行发明创造,构建新的现实,新的解放之地,以及探索激进思想的场所。

Julie Mehretu, Indigene/Origine (overture), 2018-2019, installation view, Julie Mehretu: A Transcor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or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Sydney, 2024, ink and acrylic on canvas, private collection, Hong Kong, image courtesy Julie Mehretu and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Zan Wimberley

Q:你会在绘画中对此做出回应吗?
A:我想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我所处的世界一直是这样的。我的画沉浸在当下的时代,在时代中创作,但它们也试图思考一种不同类型的未来,也在一种不同类型的过去,以一种循环的方式与时间博弈。
我真的不想因为总统职位的毒性而赋予其太多权力或关注。因此,我会非常小心,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我认为,很难做到既不去过分关注他在做什么,又时刻关注世界上的事,但我们必须保护自己不受影响。我认为艺术是一个空间,身处其中,我们真的可以发明一些别的东西。

Julie Mehretu, Sumo, 2024, installation view, Julie Mehretu: A Transcor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or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Sydney, 2024, ink and acrylic on canvas, private collection, New York, image courtesy Julie Mehretu and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Zan Wimberley

Q:你是属于那种善于运用感官抓去信息的艺术家。而我也偏爱问这样的艺术家这样的问题:对你而言,独属于你的视觉记忆是如何形成的?
A: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看过太多艺术作品,也因为想要去欣赏艺术而学习和旅行。我不仅对艺术感兴趣,也对大千世界和自然现象感兴趣,比如人类是如何在地球上生存的。就像我们总是能找到几千年前、几万年前甚至几十万年前人类活动的痕迹。这对我来说真的不可思议,这种创造空间是为了理解或表现某种东西,就像在洞穴和岩石上看到的早期绘画。早期人类留下的痕迹和表达某种情感的渴望,以及后来的演变,都化成我自己视觉记忆的一部分。还有我们周围的世界,以及不断变化的城市空间,我常身处野外,因为在纽约州北部卡茨基尔山脉拥有一间工作室,让我能够在野外短暂“迷失自我”。还有包括光在物体上移动的方式。
所有这些因素,我都参与其中。我对光以及光的变化非常感兴趣。所以,我很难精确地描述这一切。但正如我曾在媒体上所说,甚至埃塞俄比亚的文字也是视觉记忆的一部分。所以这些都以不同的方式体现在画作中。我真的相信“绘画的痕迹”是视觉新词(visual neologism)。你不得不发明一个单词,或者随便我们怎么称呼它,因为世界上现有的语言不足以表达在边缘发生的事情,或新生的事情。我认为绘画中可能存在一种借鉴其他语言和绘画的方式,然后我们将它们以不同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它们就变成了视觉新形式的抽象表达。

Julie Mehretu, TRANSpaintings (night seam), 2024, installation view, Julie Mehretu: A Transcor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or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Sydney, 2024, ink and acrylic on monofilament polyester mesh in an aluminium sculpture, Upright Brackets, by Nairy Baghramian, private collection, New York, image courtesy Julie Mehretu and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Zan Wimberley

Q:自2010年代初以来,你用新闻媒体的照片作为其抽象绘画的基础来进行喷绘绘画,直到模糊的图像与这些事件失去直接联系,这样你的绘画有了幽灵般的特质。如今在中国,关于绘画与照片的使用也存在一些热烈的争论。你能聊聊你的看法吗?
A:作为当代艺术家,摄影就像我们聊到“视觉新词”,我们一直在不断采样,对吗?我认为当代艺术就是这种采样,从过去汲取灵感,以音乐的方式将其分解,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在你的大脑中形成语言层。我们就是这样做的。在当代,我们正在体验媒体,我们消费着大量的媒体,几乎比我们吃的东西还要多,就像我们正在消费着如此多的东西。通过照片,我们正在经历着如此多的东西。因此,摄影有自己的空间,有自己的形式,有自己的存在,但摄影和绘画一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两者之间总是存在这种对话。有一段时间,我们总感觉“绘画不够”,因为摄影不是最必要的。此外,摄影也深受绘画的影响。新闻中大多数照片看起来非常出色,令人惊叹,在构图和结构上受到重要历史画作的影响,例如特朗普遇刺与《自由引导人民》。
我对这样的对话很感兴趣,但对我本身而言,我对这些照片感兴趣的方式是,它们如何呈现照片中的内容、照片的动态、色彩和内容。当你实际上没有看到照片,而是看到照片中的幽灵时,如何传达这些内容。另外,我对照片中的不确定空间也很有兴趣。

Julie Mehretu, TRANSpaintings (halfcore/halfwit), 2024, installation view, Julie Mehretu: A Transcore of the Radical Imaginator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Sydney, 2024, ink and acrylic on monofilament polyester mesh in an aluminium sculpture, Upright Brackets, by Nairy Baghramian, private collection, New York, image courtesy Julie Mehretu and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Australia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Zan Wimberley

Q:在开幕对谈中,你提到了自己病态的、循环的工作方式。不同的艺术家有着不同的方式“重启”。
A:这很有意思,因为这些步骤在我工作室里自然而然地发生。我一直在不停工作,所以总能得到一些灵感。然而,为了真正消化和处理这些想法,我需要花时间在工作室里。
在我消化这个想法的同时,我也在创作其它画作。我一直会想,“现在正在发生什么?还会发生什么?然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会变成正在发生的事情吗?然后呢?你怎么考虑这个问题?”但直觉上发生的事情会稍微引导一下。这是所有这些事情的结合。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它更像是一种循环。它不是线性的,而是像回转盘,发生、再发生、再继续。所以这不是一种有目的的与过去合作。这至少,是我绘画的方式。

Julie Mehretu, Rise (Charlottesville), 2018–2019, ink and acrylic on canvas, image courtesy and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Tom Powel Imaging

Q:你一直在积极地、主动地在介入社会议题与实践。其中,2004年你共同创立了非营利组织丹尼斯顿山(Denniston Hill),这是一个帮助艺术家和多学科创意人士去重新与自然联系、探索创意和培育社区的庇护所。艺术创作之外,你还最关心和最好奇什么?
A:非营利组织丹尼斯顿山是我关心的,但这也涉及到艺术和创造。我参与了很多社会活动,也从事了一些我真正专注的工作。我们需要支持司法工作,我认为其中一部分是监禁议题。美国有一个庞大的被监禁群体。例如在密歇根州,我们需要废除未成年人终身监禁且不得假释的规定。我不喜欢对任何人判处终身监禁且不得假释,但尤其对少年儿童而言,这太可怕了。
我们需要真正地、认真地去做建设,这是我致力的事情。而且我也欢迎合作。我们需要支持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跨性别者的权利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针对这个群体,暴力事件层出不穷。我非常希望对此给予关注。我们的家庭中就有跨性别者,全世界都有跨性别者。我想说的是,在全球大家庭中,这种攻击行为令人感到恐惧,因为有人有目的地去丑化这些群体。
所以这是我想做的事情,因为其中涉及真正的暴力,而那种真实的暴力的确发生过。所以这是一件大事,我想投入更多精力。真的需要有人支持我。我尝试并大力支持的另一件事是,不仅包括美国同性恋难民群体,还包括住房问题。对于很多人来说,在美国他们都没有住房。因此,我有很多想要继续和推动的工作。

Julie Mehretu, Core Fragment (echo), 2018, ink and acrylic on canvas, image courtesy and © Julie Mehretu, photograph: Tom Powel Imaging

Q:你如何在艺术活动、工作室和社会活动之间分配自己的时间?
A:我认为对我影响的是创作和丹尼斯顿山的工作,后者的建设需要时间。但我觉得绘画能给我带来很多资源,这是我的财富。这些资源是我支持这些行动的最佳方式。所以,我真正需要做的是集中这些资源,找到合适的伙伴来帮助我,同时与这些伙伴一起组织、合作,努力建立新的项目和系统。
我们不能再指望政府,因为那种公共资助已经不复存在了。很多时候,我们真的可以做到或者我们可以支持、资助某人完成我们需要的这项工作。我们必须这样做。
另外我希望能看到更多巡展的机会,如果有那可真是太棒了。但这次悉尼的旅行之后,我还要去越南和柬埔寨,这为期两周的个人旅行让我非常兴奋。此前,我唯一去过亚洲的国家是中国。当时我只在上海待了很短的时间,但更多时间是在中国西部的敦煌,我当时参与了一个学习小组,深入研究了石窟艺术,那里简直太美了!

文丨Cathy 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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