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对话”是Artnet中文网每逢农历新春推出的传统专栏,我们与艺术圈和跨界人士对话,期冀他们能在不确定的时代中,给予读者一些灵感、启发及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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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场“开年对话”在1月初发生,彼时的田霏宇(Philip Tinari)正在准备前往沙特的行程,而3月初,上海的UCCA Edge也将迎来新的展览。2024年,UCCA馆群迎来了第四座美术馆:UCCA陶美术馆。对田霏宇个人而言,与此前的20年一样,2024年也几乎每一天都是步履不停的。(*原文由英文采访和回答,采访部分此前曾发表在Artnet新闻英文版The Asia Pivot)
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Q:作为UCCA的馆长,同时也是中国艺术行业的长期参与者和观察者,您认为近几年,国内发生的最大变化是什么?A:从艺术机构的角度看来,与公众对艺术的参与度一致:我们在过去20年里经历了持续不断的发展。2000年代初期,在中国建立一个当代艺术机构的想法还相当陌生,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不过,自2000年以来,自然形成的观众(organic audience)的出现已成为最重要的趋势。这种发展与任何地方艺术界所面临的外部压力(经济、政治或其他)形成了平衡,而后者在中国尤为明显。![]()
UCCA陶美术馆建筑图。摄影:朱迪(AGENT PAY工作室)
Q:过去,中国曾出现过“私人美术馆”激增的现象,这一趋势在最近一两年似乎有所降温。然而,我们仍然看到每年都有新的机构出现。您对这一现象有何观察和思考?A:我向来都不是很喜欢“私人美术馆”这种说法。UCCA在各方面都可视为公共机构,只是所有权属于私人。中国的许多所谓“私人美术馆”其实也是类似的情况。在法律层面上,文化机构要么是政府举办,要么是民营,“公共”与“私人”之间的划分并不如西方那样泾渭分明。尤其近年来,更是出现了由企业创办的美术馆(如和美术馆)或由准国有企业牵头的美术馆(如浦东美术馆),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更显著的趋势在于,新的机构仍在不断涌现,而且相比10或15年前,它们从一开始就更为成熟、系统化,很多基础性工作已铺垫就绪。然而在中国仍有许多人口高达百万、甚至数百万的城市,却还没有当代艺术机构。希望在未来的10到15年里,这些地区也能拥有相应的当代艺术机构。
UCCA沙丘美术馆鸟瞰图Q:您的观察中,中国的民营美术馆是否真正处于一个健康的发展环境中,或者说,它们是否具备一个完善的运营框架或体系?它们与中国艺术市场的关系又如何?A:各地的艺术机构都不可避免地与艺术市场产生联系,因为我们通常被视为价值评定的“仲裁者”。这并非中国所独有,但这里的环境相当独特:很少有政府直接开办的当代艺术机构,政府更倾向于将这个领域留给私营企业、个人或UCCA这样的机构来运营。我们在所处的城市得到了政府的支持与认可,但主动权仍在我们自己手中。自我于2012年开始这份工作以来,明显的变化之一是整个体系的不断完善。那时,海关还不是特别清楚如何和当代艺术机构打交道,他们默认入境的任何艺术品都用于商业销售,因而要求我们缴纳相当于增值税和进口关税的大额保证金。这在当时几乎成为去举办大型展览的主要阻碍,比如很多年后才得以实现的毕加索、马蒂斯、安迪·沃霍尔和吕克·图伊曼斯等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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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克·图伊曼斯:过去”展览现场图,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而在过去六到十年间,海关和相关部门对相关领域认识加深,也认识到艺术品进入中国不一定是为了出售。我们现已是一家享有声誉的美术馆,可以申请免除进口费用,让这些艺术品得以呈现给公众。2018年,我们为UCCA北京注册了非营利资质,这又是一项重大进展。非营利的资质给我们带来了一些优惠,比如门票收入免税。这意味着所有收入都可以留在机构内部,用于支持美术馆的运营。
UCCA北京外景Q:UCCA从北京、上海、阿那亚,走到了宜兴,您认为UCCA的分馆制度是一种独特的“中国模式”吗?它与古根海姆或卢浮宫等国际机构的分馆系统有何不同?中国的这种美术馆网络是否可以在其他地方复制?A:从某种程度上说,最重要的是把所有东西协同起来,实现可持续发展。对我们而言,政府资助是很少的部分,虽然我们也得到了非常慷慨的私人捐款,但这些捐款还达不到美国或欧洲一流机构的水平。我们已经时常被认为是中国最好的当代艺术机构,但我们仍然没有看到与国外顶级机构同等规模的捐赠。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中国缺乏针对捐赠者的税收优惠政策。人们出于理想主义、尊重和对我们工作的热情,而不是作为资产配置策略或税收优化的一部分,将税后收入或资产捐献给我们。这也是为什么像UCCA Lab以及我们的儿童教育项目UCCA Kids这样的业务非常重要。它们的收益能帮助美术馆维持运营,并支持那些我们举办仅靠门票和赞助不足以覆盖成本的大型展览。我们以美术馆的专业知识去推动商业活动,从而产生收入来支持美术馆。这是一种相当独特的方式,甚至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至于与古根海姆等机构的比较,我认为有相似之处,但也有明显的不同。古根海姆是一个了不起的机构,我对他们的成就深表敬意。古根海姆的每个分部都是独一无二的。例如,古根海姆的核心藏品是由于他们的家庭背景以及他们长期处理藏品的能力而得到的。毕尔巴鄂分馆是与西班牙巴斯克自治区政府合资建造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通过他们已经建立的国际品牌来创收。还有阿布扎比,它在政府框架下运作,但也产生咨询和品牌收入。因此,两者虽然有相似之处,但我们是一个在更加多变和不断发展的环境中运作的新机构。我们建立了一个反映我们特定环境和挑战的模式。
盈凯文创广场,UCCA Edge坐落于此。图片由盈凯文创广场提供A:我认为,下一步是要去调整目前这种临时性较强的模式。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需要做的是往更稳定、更长期的方向发展。我们也在思考如何加强作为研究机构的作用。现在,我们做了很多艺术研究,主要是展览、出版物和项目。但我认为,随着我们的成熟,我们有机会更深入地开展研究,并建立更多的维度。这将是我们作为一个机构成长和日益成熟的重要标志。就广度而言,总会有机会开设新的场馆或开展不同类型的项目和展览。我们将保持开放的态度,评估这些可能性,并在合理的情况下采取行动。但在这一切的过程中,我们希望始终坚持一个核心理念,即艺术在我们的生活中是很重要的,留出空间让艺术影响和改变我们也是很重要的。![]()
“张奕满:无尽之夏”展览现场图,UCCA沙丘美术馆,2024。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Q:从个人角度而言,2024年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一年?过去的一年里,你心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会用哪个词来形容2024?A:我认为这是非常现实的一年。2023年在某种程度上是令人失望的,因为在经历了三年疫情之后,我们期望一切都能恢复正常。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正常”是回不去了。相反,我们发现自己正处于人们曾经称之为“新常态”的时期。2024 年,我们带着更少的幻想开始了这一年。我们不再以疫情前的世界为基准,也不再期望一切都会恢复原样。没有人再认为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这种心态让我们奋力拼搏。在某些方面,它给了我们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几乎让我们觉得自己更年轻了。很多好事发生了。年初,我对中国媒体说,2024年的关键词是“整合”。前些年,我们有很多不同的事情要做,有时会感觉脱节。而今年,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各种事情整合在一起,找到凝聚力,团结一致。例如,我们做出了退出零售业的艰难决定。自UCCA成立之初,我们就经营一家商店(UCCA Store),这也是我们最早的商业活动之一。但零售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它已成为我们经营的阻力。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这意味着要放手一个团队,寻找一个优秀的合作伙伴来接管商店,与我们的品牌合作。诸如此类的决定——真正专注于我们工作的核心,并更高效、更有效地开展这些工作——为我们定义了这一年。同时,这也意味着停止那些对任务不重要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经历了一些痛苦,但最终,也迎来了不少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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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之道:日本岐阜县现代陶艺美术馆藏‘美浓国际陶瓷节’获奖作品精选展”展览现场,UCCA陶美术馆,2024。摄影:孙诗
Q:2024年有没有什么活动、展览或艺术作品给你留下深刻印象或启发?A:我们在2023年举办了马蒂斯的展览,展览筹备了很长时间。由于俄乌冲突,展览被推迟,但最终还是举办了,最终效果非常棒。然后在2024年,我有两次接触马蒂斯的经历,这些经历让我与他的作品有了新的联系,这是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首先,我终于去了法国南部,参观了他设计的小礼拜堂。虽然在很多展览中都提到过它,但亲眼目睹还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个小礼拜堂很小,但感觉就像一件艺术品。我很高兴终于能够亲身感受。![]()
马蒂斯在法国南部旺斯设计的小礼拜堂九月份,我在巴塞尔贝耶勒基金会(Fondation Beyeler)观看了“马蒂斯:旅行的邀请”(Matisse: Invitation to a Journey)展览。能在巴塞尔艺术展的时间之外来到这座城市真是太棒了。展览非常完美——虽然只有 70 幅画作,但却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每幅都是杰作。作为一个博物馆行业从业者,我对借展清单以及他们如何将所有作品汇集在一起感到震惊。真是令人印象深刻!Q:在2024年,有没有一些旅行目的地、阅读或电影想推荐的?A:说到旅行目的地,这几年我时常因为工作的关系前往沙特阿拉伯。2021年,我在那里策划了首届双年展“迪里耶当代艺术双年展”。2024年3月,我和尤伦斯基金会的理事们再次去了那里,一起参观了吉达和利雅得,那真是太棒了。实际上,我近期还会去参加伊斯兰艺术双年展的开幕式。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适合旅行的国家。虽然还有很多误解、矛盾和含糊不清的地方,但身临其境,你真的能看到正在发生的变化。作为一个在中国如此深入地工作过的人,它让我想起了早些时候事情刚刚开始发生变化的那些时刻。![]()
田霏宇在迪里耶当代艺术双年展现场说到变化,我让我们的团队在年度会议时观看了一部电影——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导演的《完美的日子》(Perfect Days)——讲述的是一个在东京打扫厕所的人的故事,但它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这是一部充满禅意的电影,讲述的是活在当下,珍惜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并在生活中最微小、最平凡的时刻找到快乐。![]()
《完美的日子》海报及影片截帧Q:如果能与艺术界的任何人进行一次对话来开启新的一年,您会选择谁,为什么?虽然每当我和真正见过杜尚的人交谈时,(从他们给到的反馈中)我总觉得杜尚可能不会是一个说很多话的人。但即使这样,他似乎还是那么与众不同。我很想有机会和他接触,去看看这个在(艺术的)观念领域取得突破的人,而这样的突破对我们当下的时代又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作用。Q:展望2025年,您对哪些话题或问题最好奇或最想探索?A:我感到既好奇又有点害怕,因为我觉得我们很多人都不知道今年会发生什么。就全球政治而言,我们很难预测这对国家间的关系以及建立在地缘政治和经济等深层基础上的文化互动将意味着什么。一年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完全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Q:如果把2025想象成一种颜色,您会选择哪一种,为什么?A:也许是因为我们正在筹备的展览,让我对图伊曼斯有了更深的思考。在社交媒体上,尤其是在小红书上,有一种叫“图伊曼斯灰”的说法——他的许多作品都是灰色调。也许这就是我2025年的颜色。它给人一种象征性的感觉——生活在这些灰色地带,拥抱模棱两可,并希望找到一种更好的方式存在于其中。![]()
“吕克·图伊曼斯:过去”展览现场图,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A:至于我最大的希望,我非常关注我们今年令人难以置信的项目。我们将聚焦众多成就非凡的女性艺术家,包括皮皮乐迪·里思特(Pilpilotti Rist)、安妮卡·易(Anicka Yi)和卢贝娜·希米德(Lubaina Himid)等艺术家。另外杨福东的个展也特别令人期待,这是几年来我们首次为中国艺术家举办大型个展。我喜欢在一个以展览为驱动力的机构工作,因为每次展览都会带来新的突破——无论是在思维方式、工作方式还是与观众的联系方面。如果我们能很好地执行这几个大型展览,我很期待看到这一切会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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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贝娜·希米德”展览现场图,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5。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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