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人生没屁眼娃哩
雷家洼的人想渠想了十几年,现在终于要修了,那心情想都不用想。雷家洼比赵家堡小一半还多,可他们的支书一下揽了五十个工。郭大成天天为那三十个指标挨骂,雷家洼的人见了那五十个指标就像见了五十只生金蛋的鸡,个个喜笑颜开摩拳擦掌,生怕这生金蛋的鸡落到别人手里。甭看平日里上工一样混荡偷懒磨洋工,可这一次雷家洼人却是真刀真枪热血沸腾地往前扑。村里组织了青年爆破组,女子突击队,婆娘汉子也都被编成挖土、做饭、抬土、运石好几个组。家家户户都出了人,有的还出了几个,整个村子除了一些应付必需的农活的人,全都扑到渠上去了。赵家堡的人提起修渠除过骂声就是怨声,可雷家洼的人上了渠就像上了光荣榜,美滋滋喜洋洋,走路说话都仰着脖子声高气壮人轩昂。
眼看就要上渠了,炳文又去找双牛,双牛说:“不行,叔,真的不行。你要年轻十岁我就把你写上。”
“你个鬼子孙。我要年轻十岁,我用得着给你下话?”
“叔,你这是为难我哩。我要把你写上,起码有十几个就要寻我哩。你说,我弄上这么多老汉做啥呀?”炳文不高兴了:“双牛,你这就不对了。我是老,但还没老到啥都弄不成吧?我今儿给你把话撂到这儿,上了渠,人家干啥我干啥,保准不拖你后腿。”
双牛叫炳文缠得没法,一时想不出说啥。炳文看双牛松活了,说:“双牛,你说,你见过我给谁下话?”
“叔……”双牛刚要张嘴,炳文说:“双牛,给你说,不是你叔我逞能,实实是‘红卫渠’这事太大。你想想,咱盼这‘红卫渠’盼了多少年?修这‘红卫渠’就是给咱后辈人造福哩,你不让我去,我心里搁不下嘛。”炳文说着动了情,嘴唇抖抖的。
“叔,你听我说。瑞珠不是已经安排到突击队了吗?你家已经出了工……”
“瑞珠是瑞珠,我是我。”炳文截了双牛的话,有些伤感地说,“唉,这是‘红卫渠’修得迟了,要早十年我说不定还是总指挥哩。”
“那是那是。”双牛承认炳文的话,他对炳文敬佩得很。炳文说:“是啥哩?是不给话?到底写不写?”
“我……”
“我给你说,你光写我名字,我不要工分。”
“不是工分不工分,我是嫌瑞珠上了渠,你又上渠,剩下我婶在屋里咋办?瑞珠上去就顶人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这腿脚,上去了又不可能天天回来。”
“这你就甭操心,我知道咋弄。”
“那行,你悄悄的。等我们走了,你再上去。”
“成。你个鬼子孙。”炳文高兴地骂了一句,喜眉笑眼地回去了。
冯寡妇家的房已经立木封顶,正准备抹墙铺地,两个泥瓦匠突然被勇亮调走了。冯寡妇来找勇亮,勇亮说:“你那是私人的,这边是公家的,你说该不该调过来?”冯寡妇说:“啥公家不公家。那三个婆娘也是公家的?”
勇亮一看冯寡妇的邪劲上来了,摇着手说:“你那嘴,啥屁都敢放。我不跟你说,你找支书去,这事是支书一手定下的。”
冯寡妇径直就去找郭大成。郭大成知道是为泥瓦匠的事,说:“勇亮说得对着哩,啥事都得先尽着公家的。那几家包给队上了,就是队上的事。你当初要是包给队上,那现在有啥说的?”
“呸,你说的屁话!我要是能包起我还折腾啥哩?”
唾沫星子落到郭大成鼻尖上了,郭大成用手抹了一下:“看看看,又来了,我这不是给你讲道理哩嘛。”冯寡妇不吃那一套,威怒地盯着郭大成:“啥道理不道理!我只问,我这房咋办哩。”
郭大成当然知道冯寡妇的厉害,他早已想好安顿冯寡妇的办法了。他说:“叫我说,你就不必着急。反正房已封顶,又不怕风不怕雨的。”冯寡妇突然哭丧着脸,可怜无助的样子:“可里外都没粉刷,吊死鬼一样吊在那儿,算咋回事嘛。”
“是这。”郭大成笑眯眯的,“你安心在家等着。等这边立木封顶了,叫他们给你一块粉刷。”冯寡妇瞪着郭大成,看他是不是拿她开涮哩。看样子郭大成不是那意思,冯寡妇松了劲,问:“那咋算哩?”郭大成板着脸,说:“咋算?饭不要你管,钱不要你出,工你总得认吧。”冯寡妇扑哧一声笑了,说:“这还行。”
冯寡妇说的那三个婆娘就是蓝方辛、靖延婆娘和石秃子的兄弟媳妇。说来也怪,这三户人虽然都在赵家堡落了户,但村里人没有几个见过这几个人的男人。靖延自把婆娘送回来就再没回来过,一次都没回来过,过年都没回来;石秃子的兄弟和婆娘也只来过一次,在郭大成家坐了坐,就再没闪过面,连那婆娘都再没来过;蓝方辛回来也多半年了,右仁就回来了那么几天:怪不得冯寡妇不说那三家,说那三个婆娘。冯寡妇的嘴损些,可说的却是事实。谁叫那三家的男人老不露面呢?
开工那天,蓝方辛到工地上去看,瞎子荒说:“没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哩。”
瞎子荒是有名的泥瓦匠,他那一只瞎眼并不影响他砌砖拉线。那一伙人开玩笑说:“瞎子叔是自来往的拉线专家。咱拉线还得闭上一只眼,瞎子叔连闭都不用闭,直接就拉开了。”
瞎子荒不恼,在那人背上一敲:“嘴贫手甭停。耽搁了事我瞎子一样能收拾你。”那人赶紧拾起活,笑着说:“瞎子叔,你管的事就是多。这是挣队里的工分又不是挣你的哩!”
“工分是队里的,活是自个的。你甭耍滑。”那人就哧哧地笑:“知道,知道。”
活是包出去了,但烟茶是少不了的。蓝方辛问买啥烟呀,瞎子荒说靖延家买的“大雁塔”,你也买成“大雁塔”。瞎好你也是外头回来的,猪再瘦都得哼哼,
你不哼哼那一伙人拿你开整哩。蓝方辛就叫大雁买了几条“大雁塔”放在家里,送茶送水时捎上几盒。
这烟后来成了惹事的根子。石秃子的兄弟姓李,听说是石秃子的后妈带下的,因为当了林场场长,石秃子便很少给人提起这一层。那李场长不知和郭大成咋交易的,反正郭大成上心得很,时不时就到工地上转一圈儿。从头到尾没看见李家一个狗,就看见郭大成成天在那儿转哩,有人笑着说:“支书,这是给你盖房哩?”郭大成没恼,笑着说:“你甭说,我还真想在这儿盖一院哩。满堡子就这一块敞亮,一眼就望到南场里去了。”
这是蓝方辛是后来才知道的,心想多亏有个李场长,要没李场长她这房说不定要推到秋后了。
郭大成到工地转了几回,那些人就喊:“这盖的啥房嘛,连个烟都没有。”
郭大成说:“你挣你的工分,要啥烟哩?到地里干活有谁给你发烟哩?”有人说:“谁盖房不发烟?冯寡妇那儿还有‘羊群’哩。”
郭大成悄声地说:“你知道啥?安排你们几个在这边,是给你们铺路哩。”
那些人眨巴着眼互相看了一下,没明白郭大成的意思。郭大成凑到一个人跟前,说:“你知道这房是谁的?”那人看着郭大成:“石秃子兄弟的嘛。”郭大成说:“你这叫只知道其一,不知道其二。知道石秃子兄弟是弄啥的?”那人不耐烦了,头一偏:“我管他弄啥不弄啥。他当皇上离我还远着哩。”郭大成笑道:“说你木,你还不服气。我问你,当皇上离你远着哩,当林场的场长离你远不远?”
有几个人已经解出其中的味道了,可那人还是扬着脑袋说:“场长不场长跟我有啥关系?”
郭大成不笑了,直接说:“将来你盖个房,打个柜子啥的,我给说一声,他能不给你帮忙?再说了,农闲了队里往林场派工,你想去不想去?”
到林场干活的油水谁都知道,偷着摸着瞎好都能弄几根木头,用也罢,卖也罢,比正经挣的多得多。那人哧哧一笑:“这不是说笑哩嘛。”
这话很快就传开去了。在蓝方辛家和靖延家做活的都挤着往李场长那边跑。
碍于靖康的面子,在靖延家干活的人还不敢太放肆,可蓝方辛这边,一下就成了空档。
瞎子荒去找勇亮,勇亮说叫买几盒好烟。瞎子荒给蓝方辛说了,蓝方辛就叫大雁买了两条“金丝猴”,还买了一条“墨菊”。可那些人吸着好烟,并不好好干活,有空没空还是往李场长那边跑。
这趋炎附势的事蓝方辛见多了,可遇上了,还是免不了憋气。让蓝方辛憋气的不光是这,还有她那扭七拐八娃胳膊粗细的杂木椽。蓝方辛早就不生上治的气了,可这椽,咋看咋叫人心酸,现在又夹在李场长那碗口粗的松木椽和靖延家直溜溜的杨木椽中间,更是看都不敢看。蓝方辛心里不畅,不爱去看,可不爱看也不能不看。听说立木房,蓝方辛下了学就到工地去了。还没走到跟前,就看见那一伙人正手忙脚乱地弄啥哩,过去一问,才知道是檩上有个裂口,瞎子荒正指挥着把柱子往那裂口上对哩。蓝方辛不知道是买回来就是裂的,还以为是上檩时不小心弄坏的,急得说:“那不行,都裂了口子,敢用吗?不行了取下来,另换一个,万一出事咋办?”
那一伙人已经为那烂檩憋着些气了,听见蓝方辛说叫换了,话一下子就来了。“蓝老师,你以为那是弄啥哩,说换就换?你看我们为你这檩费了多大的神。你去问问,看谁家立木房费这么大的劲?”
“蓝老师,你说你,买下这都啥材料嘛。粗细好坏先放一边,弄个檩还裂个口子,你说你,唉!”那人摇着头,不往下说了。
“就是的,你看人家李场长的,还有靖延家的,连冯寡妇的都比你这强。”
“蓝老师,你瞎好也是公家人,挣着工资。盖房这么大的事,你咋连冯寡妇都不如哩!”
“就是的。就算钱紧张,可以借嘛。钱借下慢慢还,可你这檩一上去一辈子就在上头了。”
瞎子荒把那一伙人喊开了,说:“好了,已经顶好了。”
蓝方辛这才知道檩是买来就裂了的,满肚子的苦水没法说。可怜巴巴地看着瞎子荒,问:“能行吗?”瞎子荒看了看那檩,说:“差不多,裂口不是很大。”
蓝方辛不说话了,心想不换就不换了,凑合着能用就算了。反正从头到脚没一样好东西,独独换一根檩有啥用?
房立木了,搭椽撒瓦苫笸子,那一伙人的话又来了。应民指着稀里吧啦的笸子说:“从头到尾,没一样正经东西。”友军说:“听说这料是上治给备的。你说蓝老师找谁不行,找上治?上治细得一根针能穿三根线,叫那备料,嘿。”
吴老鳖不是盖房里头的,可也凑在那儿混烟说闲话:“上治活脱脱的就是厚坤。这要是旧社会,上治肯定比地主还地主。”
满屯说:“算了算了,甭说了。蓝老师也是没人,要有人谁找别人备料?这是过钱的事,不到万不得已……”瞎子荒听那一伙人扯远了,说:“赶紧抹泥。拴狗,上泥。”
拴狗拄着锨没动:“急啥哩?人家盖房你急啥!又不是你屋里的,你急啥哩。”抹泥的也喊:“这房又不是用泥抹成的,要是泥能贴成房子,还要椽和檩弄啥呀?”
瞎子荒站起来了,拴狗赶紧朝下面喊:“憨牛,上泥!”喊完了,嘟囔道:“这胳膊疼得抬都抬不起来了。”满屯笑:“你端了几年枪还没练出来?”吴老鳖听见了,说:“拴狗,你黑叔找你来了。”拴狗知道吴老鳖耍他哩,骂道:“找不找也比你强。你又不是盖房的,在这儿混着吸啥烟哩?”瞎子荒喊:“吴老鳖,赶紧走。这儿有你啥事哩,赶紧走。”
吴老鳖又摸了一根烟,嘟嘟囔囔走了,瞎子荒说:“抓紧,再甭贫嘴了。看不见笸子稀成啥了?不抹泥,到时候要漏哩。”润喜笑着说:“你操的心比主家还多。”瞎子荒说:“甭亏人,亏人生没屁眼娃哩。”那一伙人都不言传了,润喜也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