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30日下午,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术讲座之八十九在北京大学中文系156成功举行。主讲人为耶鲁大学神学院的Chloë Starr教授,讲座题为“中国文学中的来世及其欧洲影响”(Chinese Literary Afterlives and their European Influences),由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所长张辉教授主持。
(本篇纪要由北京大学比较所硕士生李松晓整理,经主讲人Starr教授审定)
【内容简介】
本次讲座探讨了周大新的小说《安魂》(Fields of Joy)和史铁生的小说《我的丁一之旅》(My Travels in Ding Yi)中关于天国的构建,并将其与早期基督教的天堂构想进行对比。通过分析周大新的作品,可以发现但丁的《神曲》是一个有用的参考来源。而这些作品在宗教术语方面的当代翻译,揭示了英文和中文文本语境下的宗教体系之间的模糊性,以及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的理解差异。
【主讲人简介】
Chloë Starr教授(中文名为司马懿)是耶鲁大学神学院教授和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的特邀教授,研究领域跨越了神学与文学的边界。她最近编辑了一系列三卷本的著作,分别在2023年和2024年出版,阐述了现代中国神学领域的问题。近期,她出版了译著《中文神学读本》(A Reader in Chinese Theology,2023),将中文文本介绍给英语读者。目前,她正在研究中国小说中的基督形象。她最新的一部专著《中文神学》(Chinese Theology,2016)研究了一些中文神学文本及其与文学形式的联系。她曾在杜伦大学和牛津大学讲授古典中国文学,教授的课程涵盖了东亚神学的多方面,包括神学概论、中国和日本的基督教文学、中国传教士和亚裔美国人的神学。另外,她撰有专著《晚清的红灯小说》(Red-light Novels of the Late Qing, 2007),也编辑了《在中国追求儒雅》(The Quest for Gentility in China, 2007)和《在中国阅读基督教经典》(Reading Christian Scriptures in China, 2008)。
Starr教授与部分师生合影
【讲座回顾】
讲座伊始,Starr教授介绍道,这是她正在进行的研究“中国小说中的基督”(A life of Christ in Chinese fiction)的一部分。她还研究了北村《施洗的河》、茅盾《耶稣之死》、张仕章《革命的木匠》等文学作品,探讨了洗礼、耶稣基督形象、朝圣、受难等多个话题。该书最后一章讨论的是周大新的《安魂》和史铁生的《我的丁一之旅》中的“天国”(heaven),Starr教授认为这两部小说借用了许多基督教文本和元素,英文单词afterlife既可以指死后世界,也可以指某事发生以后的事情,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两本书本身就是欧洲传教士在中国留下的某种afterlife,但呈现的内容与正统基督教思想有所偏离。
· 讲座掠影
(一)拜占庭式的来世
为了引入周大新文本中的天国,Starr教授在讲座第一部分里介绍了一些中世纪拜占庭的天国观念。直到公元15世纪,关于灵魂死后命运的系统神学才在拜占庭出现。关于死后的临时审判和世界末日的最终审判,拜占庭与西罗马天主教会的观点有很大分歧,因为圣经本身对此记载很少且自相矛盾。拜占庭的宗教思想体系来自多种文本,包括《以诺一书》(Enoch)、《西番雅启示录》(Apocalypse of Zephaniah)、希腊罗马和异教传统。这些文本的教谕督促人们在死前忏悔,以获得更好的死后生活。
审判是一个“中间状态”(intermediate state),一种等待过程。天国里会有某种司法程序衡量人们的罪行,在拜占庭的观念里,这场临时审判可能发生在临终的床上、在针对特定罪孽的收费站或是在基督的宝座前。祈祷可能会影响一些灵魂的结局,但仅限于犯轻罪的灵魂。在这个过程里会有天使参与,可能还会有恶魔。拉丁教会认为炼狱是一个净化的地方,强调暂时的中间状态,较少强调临时的审判。
Starr教授指出,在正统基督教神学中,天堂(Paradise)是基督再次降临的最后的审判之前人们等待的临时居所,审判之后才会有真正的天国(Kingdom of Heaven)。天堂有明确的物理实体特征,拜占庭人认为正义的人能在其中自由活动,罪人却因其罪行而无法自由。历史文本中经常出现天堂的美丽建筑、大理石和珠宝等,例如5世纪的狄奥多拉(Theodora)记载了她在天使带领之下参观天堂的情景:主坐在光芒四射的宝座上,护送者带领狄奥多拉的灵魂游览圣人们的住所,看到云朵、树林、闪闪发光的马赛克和大理石。每类圣人(先知、殉道者、隐修士)都有自己分别的住所,可能是根据他们的德行分配的。圣人在天堂的生活非常和平安逸,他们与天使一起终生赞美神,享受丰盛的水果和宴会。天堂观念绝不只是关于天堂本身,它的样貌大致呈现了人们对俗世生活的期待,人们对天堂的看法反映了他们面临的食物短缺、不平等之类社会问题。《保罗启示录》(The Apocalypse of Paul)也有类似的参观天堂的描述。在这些文本中,去往天堂并返回人间的人们并没有死去,这些善的灵魂获得了看到死后世界或在梦中得到启示的特权。
关于天堂的正式教义并不多,但丁(Dante)的《神曲》(Divina Commedia)实际上是一个描写天堂的主要欧洲文本。他的三次旅程分别抵达地狱(hell)、炼狱(purgatory)和天堂(heaven)。地狱处在我们脚下的地底,逐层下降,里面有许多恐怖的中世纪式酷刑,惩罚和罪行相匹配。穿过地心就会抵达地球另一边的炼狱之岛,炼狱中的众人经过净化能够得救。但丁在地狱和炼狱里的精神向导是维吉尔(Virgil),维吉尔身为异教徒不能去到天堂,因此但丁所爱的姑娘贝亚特丽丝(Beatrice)接替了向导的职责。在这个文本中,但丁既是作者(author)也是自己的题材(subject),这既是虚构的小说,又像是一场真实的旅程,涉及了圣经、朝圣、爱和灵性的成长,同时也是一篇政治评论,因为当时但丁被驱逐出了自己的家乡佛罗伦萨,处在孤独和流放的状态下。但丁使用了大量古希腊罗马经典作品的引文,就像周大新的小说中也有对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苏格拉底(Socrates)以及一系列古典作品的引述。
Starr教授认为,《安魂》采用更多的是基督教思想而不是佛教,但也简单介绍了佛教可能的影响。佛教中有丰富的天国观念,与基督教有类似之处:在人活着的时候,做的一切好事和坏事都会被注视;炼狱是通往来世的必要阶段;佛教也有审判法庭,每隔七天和四十九天进行审判,人们也会举行祭奠活动。但在佛教传统中,死后的灵魂会投胎,重生成为另一个人,而在基督教传统中灵魂不会重生,而是以其在尘世中的本性存在,进入天堂继续生活。在佛教的炼狱中,灵魂是否获得重生并不取决于自己的皈依和净化,而取决于世界上的其他人是否为自己祈祷。至于念佛是否能引导逝者跳过炼狱直接进入极乐净土,极乐世界是不是一个修行美德的地方,炼狱的定义和本质究竟是什么,都有很多不同的争论。
(二)周大新《安魂》中的天国
周大新的儿子周宁于2008年去世,创作《安魂》是周大新对孩子死亡的一种沉思。在这部对话体小说中,父亲和儿子交替发言。前半部分里儿子还活着,后半部分他去世后父子仍以同样的形式对谈,儿子向父亲汇报天国里的情况。小说开头部分讲述儿子患癌化疗的过程,父亲试图为自己曾经的错误向儿子道歉,而儿子原谅了父亲,态度更加积极乐观和务实。面对儿子的死亡,父亲就像许多遇到困难、苦苦挣扎的人那样,在精神层面转向宗教:“一向不信神的我,这时也开始在心里向神灵祷告,不管你是何方神灵,只要你掌管的事情与生命有关,都请你高抬贵手,保佑我儿子真的逃过这一劫。”母亲在小说中的戏份不那么多,但她组织了佛教方面的祈祷、香火等仪式活动。
Starr教授认为,《安魂》是周大新写给自己的一篇教导性文本,以平复失去孩子的创伤,但同时也献给其他失去亲人、直面死亡的人们:“我现在对死亡的感觉完全变了,肉体的死亡只是我们进入一个新空间的必要准备,只要一想到这点,我的心就轻松许多,原先死亡对我的那份压力就没有了。”小说中的天国与尘世生活有许多交集,也探讨了一系列神学议题:忏悔、惩罚、具象化的灵魂、天国和地狱的处所等。一切都建立在想象之上,因为此世的我们并不能确切地知道来世的样子。
Starr教授提到,《安魂》中有一些颇具中国特色的设定,例如“魂”和“魄”在死后会分离,并以不同的速度抵达彼岸。灵魂会在世间徘徊一段时间,例如书中的儿子对父亲说,他看见了父母为他选择的陵园,父母为他的墓碑刻字时他也在半空观看,然而“这些天一直跟我形影不离的那位头罩白色丝巾的女士把我拉开了”。这是逝者对父母的一种安慰。天国与尘世也能建立起部分的、单向的连接,例如儿子询问了他的祖爷爷和祖奶奶,他们之所以知道他是自己的后代,是因为天国中的灵魂可以透过天窗向下看到人间,这扇窗每个月开放一天,他们必须和其他灵魂一起排队等待观看。《安魂》同时也包含一些希腊罗马元素,例如灵魂需要跨越一条河——中文里的“冥河”,英文里的“the Styx”。《安魂》中的“天国”相当于英文中的“heaven”,不过,但丁的天堂处在垂直平面上,可以层层上升或下降,而周大新的天国处在水平平面上,地狱和炼狱相当于天国中的岛屿。天国的审判过程与基督教相似,经过“甄域”(Field of Judgement)的审判并沐浴更衣后人们会被送往不同的区域。除了惩罚罪人的领域外,天国主要的三个领域是净化灵魂的涤域(Field of Cleansing)、学习天国律规的学域(Field of Learning)和享域(Field of Joy)。天国之神独自居住在圣域,每年会选定一些灵魂进入圣域和他当面交谈。
如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将灵魂划分为不同类型一样,周大新也把灵魂分为有冤之魂和贪婪有罪之魂等,不同的灵魂有不同的去处。在惩罚之岛上,和珅、刘瑾、梁冀这类贪官污吏被罚数钱数十万次,杀人犯被罚永远听着受害者的惨叫声。在“涤域”中,灵魂回归纯净,因为每个经历过尘世的灵魂都不可能完全不被污染,灵魂也会戴上一种特制的眼镜,使他们透过神的眼光重新审视并忏悔自己的生活,周宁负责帮忙记录其他人在涤域里的忏悔内容。
Starr教授分别从竞争性和融合性的视域探讨了中西天国的差异和共通性。基督教的忏悔发生在生前,周大新所描述的忏悔则在死后。基督教的天国全知全能,周大新的天国也会在审判中犯错误。按照基督教的观念,并非所有人都能上天堂,而在周大新的版本中,除了无法被净化的邪恶之辈必须永远留在惩罚岛,其他人忏悔后都会得到安全的引导。基督教天国里有完美的人类知识,而周大新的天国中则没有。二者的相同之处包括:忏悔能使人减轻或免除惩罚;人抵达天国是一场单程旅行,不能返回净化之地或者地球;灵魂通常不再有物理意义的身体,因此不再有性欲,周大新的天国里人们可以一起生活,但这只是一种亲属关系;在天国里能获得休息、自由与和平,有天使和音乐,也能与神见面。不过,基督教的天堂几乎是圣城耶路撒冷的翻版,而周大新的天国没有城市和奢华装饰,所有人都生活在朴素的乡村。
中国的天国与家庭关联格外紧密。中国传统的“孟婆汤”能让人在转世前忘记一切,而周大新的版本中不同类型的灵魂会有不同种类的汤。冤魂得到“息冤汤”,以遗忘受过的伤害;有罪之魂得到“迷魂汤”,彻底忘记自己的亲人;有一点污秽的灵魂得到“净魂汤”,得以保有对人间的记忆;仁爱之魂得到“保魂汤”,能够保留所有的记忆及其相关的情感,与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地生活。因此,个人的品德决定他能否与家人重逢。
随后,Starr教授讨论了天国的社会等级制度。天国没有权位、金钱、名气和物资,净化后的灵魂都是完全平等、和谐共处的,“就是在圣域里的天国之神,在吃穿住用行上也和大家是一个样子”。这种理想化的状态再次体现出对天国的描绘是一种思考人间的社会问题并寻求解决策略的方式。此外还有复杂的生理问题,天国没有肉体的累赘,所以进食只是为了滋养灵魂,使灵魂保有活力。天国没有肉体和性行为,但双方自愿的亲吻、爱抚等行为不会被干涉。然而,如果肉体不存在,如何进食就成了一个悖论。在性别领域,周大新则相当保守,他的天国里不会有裸体的天使。男人穿黑衣,女人穿白衣,但在没有肉体的情况下性别仍然泾渭分明,女性的住房里还有很多梳妆用品,这本身也令人困惑。
在周大新的天国里,善良的灵魂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周宁选择学习和写作,王阳明和伏尔泰(Voltaire)成为了他的导师。周宁曾经在中学写的文章被天国之神赞赏,因此他在天国采访了达尔文、哈雷(Dr Harley)等著名人物,写了一些关于人类存在和起源的问题的文章。他结识了各种已故的政治家、哲学家、总统等名人,与爱因斯坦、苏格拉底等人交谈,并把关于政治、贫困等问题的看法和建议传回到地球,小说结尾部分探讨了这些社会批判。
Starr教授指出,中文原文和英文译本的差异也是重要的问题。小说中的人物祷告的“四方的神灵”“老天”和中国传统的“土地爷”等都被翻译为英文的“God”,成了基督教意义上的上帝。宗教的本质在语言中发生了变化,其他一些语词也在英译本中更加神学化。
(三)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中的天国
在讲座第三部分里,Starr教授将《我的丁一之旅》与《安魂》进行了简要的对照,史铁生书写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来世”:灵魂并不在天堂里生活,而是仍然在地球。《我的丁一之旅》是一个基督教中心的文本,引用了大量的圣经元素。主角是一个诞生于人类始祖亚当(Adam)身上的灵魂,代代转世,寻找夏娃(Eve),这个故事就开始于灵魂转世到一个名叫丁一的角色身上。灵魂可能在出生一段时间后的婴儿时期进入身体,如果它不愿意继续留在体内,身体就会死去。
《我的丁一之旅》探讨了灵魂与死亡的本质。灵魂有自己独立的欲望,在人体内充当人类的守护者,也有权选择何时离开身体开始新的生活。书中的灵魂告诉丁一:“我永远都不会没,没了的是你丁一。”灵魂通常是无形的,也没有性别,但它可能重22克,因为科学研究表明人死前与死后的体重差异是22克。因此,身体只是灵魂的容器,灵魂却要经历数千年轮回迭代:“死亡不过是生者的一种恐惧,对于永远的行魂,那不过是一次承诺着归来的迁徙,或为了告别的团聚。”
Starr教授抛出了疑问:史铁生持有的是一种基督教观点吗?他在文本中经常思考人类生活和梦境世界的本质,具有形而上学的性质,梦中的现实有时反而更加真实。作者、叙事者和角色的关系在这部小说里也是复杂的,叙事者“灵魂”是作者史铁生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书中的一个角色。Starr教授认为,天国没有真正的垄断(monopoly),史铁生在很大程度上拥有基督教思想,却对来世和天国有他自己别样的理解。它就像基督教的天堂一样是永恒的,处在上帝智慧掌管的范围内,但史铁生描述的灵魂循环转世绝非正统基督教的愿景,他的“来世”也仍然发生在地球上。因此,史铁生继承了《圣经》文本,并进行了颠覆和重新想象,本质上不是明确的基督教观点,却与拜占庭中世纪乃至但丁笔下的天堂和来世有许多相近之处。
最后,Starr教授认为,无论在《安魂》还是《我的丁一之旅》中,翻译都使讨论宗教问题和小说主旨变得更加复杂,因为二者的英文文本都比中文更具基督教色彩。另外,《安魂》的标题应该对应的是英文的“requiem”(安魂曲),却被翻译成了“Fields of Joy”,即天国中的“享域”,使得标题不再能表达小说的本质——周大新对逝去的儿子的纪念,以及结尾处对莫扎特的《安魂曲》的探讨,这也值得进一步深思。
张辉老师向Starr教授赠送海报
在讲座的问答环节中,在场的老师和同学们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和思考,例如周大新的天国与乌托邦之间的联系,周大新的祈祷和忏悔是否精神化或宗教化,中文如何被翻译为基督教风格的英文,选择研究周大新和史铁生的这两部作品是否因为它们受欧洲基督教影响更明显,周大新写作《安魂》的目的,天国里的世俗化教育,周大新是否受到其他来自中国的影响等等。Starr教授逐一进行了解答。她选择这两个文本主要是因为它们与她的整体研究方向相契合,基督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本身就有其历史传统。她认为周大新的作品能够帮助作家本人愈合创伤,但也有更加深远的意义。他在他构想的天国中建立了一个乌托邦式的世界,以此映射现实生活中存在的问题。透过不同文化背景的视角,可以对这些文本进行多层次的思考。
讲座结束后师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