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回顾】杨治宜|一场逆向“世界诗歌”的旅行:数字时代的世界文学与当代网络先锋诗词

文摘   2024-06-27 08:01   新加坡  


2024年3月13日下午,由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主办,北京大学出版社、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杂志协办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系列讲座”第八十五讲成功举行。本次讲座题为:“一场逆向‘世界诗歌’的旅行:数字时代的世界文学与当代网络先锋诗词”,法兰克福大学汉学系教授杨治宜主讲,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副教授秦立彦主持。

(本篇纪要由北京大学比较所硕士生闫淑一整理。)

主讲人简介

杨治宜,江西宜春人,2002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暨文史哲实验班学士,2005年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硕士,2012年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博士,自此在德国法兰克福大学汉学系任教,2015年获终身教职。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及其相关的美学、伦理学维度。出版学术专著有Dialectics of Spontaneity: The Aesthetics and Ethics of Su Shi (1037-1101) (博睿出版社,2015;中文版《“自然”之辩:苏轼的有限与不朽》,三联书店,2018)及Poetry, Memory, History: Wang Jingwei and China in Dark Times(密歇根大学出版社,2023;中文版,联经出版社,2024)。在PMLA、《亚洲研究期刊》、《哈佛亚洲学志》、《通报》、《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 等主要英文学术期刊上发表匿名评审论文十余篇。近年来致力研究中国现当代的古典诗词与历史、政治、记忆的关联,并提出了“华语古典主义”(Sinophone classicism)概念,获得学界反响。


内容摘要

什么是(或不是)世界文学(或世界诗歌)?

仅仅二十年前,西方比较文学界还就此问题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争,但今天看来,他们提出的若干回答都在随之降临的网络文学时代迅速过时。九十年代末以来兴起的华语网络先锋诗词乃是中国古典抒情传统与文学现代性相结合而生的庶子。但尽管唐诗宋词和现代白话诗(尤其是八十年代以来的现代主义诗歌)都已经成为西方大学“世界诗歌”课程书目里中国诗歌的代表,由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内在偏见、也由于其对翻译的拒斥性,先锋诗词最终无法逾越互联网上“族裔文学数字书架”(ethnic digital bookshelf)的畛域,获得“世界文学”的通行证。然而在哈利波特、Rupi Kaur和ChatGPT的时代,“跨国别、跨语言、跨文化”作为传统“世界文学”的定义是否还有意义?我们是否应该重新定义“世界”:不是作为制度化的超越性架构,而是作为动词(德语welten),即挑战读者的认知身份,要求读者超越文化、语言的鸿沟来积极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性空间”?一种能够创造“世界性空间”的诗歌也在此意义上足以成为“世界诗歌”,无论其传播媒介、传播范围或(不)可翻译性。华语网络先锋诗词通过与文学传统、全球现代性与中国当代现实的积极对话,创造了一种新的维度,允许我们在数字时代重新理解中文的抒情潜能与生命力。通过面向过去、踏进未来的这场逆向旅行,它因此成为了一种创造世界空间的诗歌(a poetry that worlds)。


讲座回顾

(讲座内容为主讲人正在进行中的研究,请勿作为定论引用!)

杨治宜教授从“为什么要讨论网络诗词”引入整场讲座。杨治宜教授首先介绍了自己的学术背景。她指出对古典诗歌的研究,首先要强调形式及创作语境,在此基础上,再注重文字与物质世界、意识形态的关联。

本次讲座共有四部分:第一部分,重新探讨21世纪初欧美学界的“世界文学”大讨论;第二部分,由网络小说、AI翻译、社交媒体诗歌(Insta-poetry)等组成的“数字阅读时代”,判断何为“世界文学”的问题日益难以回答;第三部分,讨论90年代末华语网络先锋诗词在“世界文学”中的尴尬处境;第四部分,讨论是否应该重新定义读者认知结构中的“世界”。


一、重勘21世纪初“世界文学”大讨论

讲座讨论的起点是1990年11月宇文所安发表于美国文化综合类杂志《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的文章《什么是世界文学》(“What is World Poetry”),该文是为汉学家杜博妮(Bonnie S. McDougall)翻译的北岛诗集《八月的梦游者》(The August Sleepwalker,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mpany,1990)写的书评。宇文所安在文章中,批评北岛诗是“通行无碍的诗歌”(poetry written to travel well),且是“能够自我翻译的国际化诗歌”(a kind of international poetry that translates itself)。它代表着一种全新的文学物种,“世界诗歌”(world poetry),漂泊无垠、脱离民族文学语境,只是碰巧用某种民族语言写就。

在现当代诗歌研究界,宇文所安的批评颇受非议。有观点称,该批评是汉学家面对“超强可译性(hyper translatable)诗歌”时对自我身份的焦虑。在比较文学界,较有代表性的回应则是大卫·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于2003年出版的著作《什么是世界文学》(What is World Literature)。达姆罗什提出,世界文学包括三种,即原典(cannon)、杰作(master work)和开向世界的窗口(as multiple windows on the world)。

杨治宜教授认为,这种观点暗示了一个凝视与被凝视的关系,“窗口”的称谓强调了西方中心的视角,世界文学的功能性大于其纯粹的文学性。


二、超可译性(hyper translatable literature):数字时代的文学现象

讨论数字时代的世界文学前,应对建制化的世界文学讨论做一梳理。先后讨论弗朗哥·莫雷蒂(Franco Moretti,2000)提出的“世界体系”(World-System  Theory,简称WST)理论、帕斯卡尔·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2005) 提出的“世界结构”、加拿大学者亚历山大·比克罗夫特(Alexander Beecroft)等人见解后,杨治宜教授指出,主流比较文学学者的讨论同样面临两个问题:其一、该权力结构高度精英化;其二、将“世界文学”的“世界”理解为单纯的空间概念,是狭隘的。

杨治宜教授随即从千禧年《哈利▪️波特》流行和互联网文学的兴起,转入对“全球文学”(globle literature)的讨论。以华语网络文学为例,目前中文赛博空间早已失去当年无政府、无边界、充满实验精神的特性,更像一个快速更新的“数字沙滩”(digital sand-beach)。网站的推广、敏感词识别等机制,使网文的留传未必由作品质量决定,而是很大程度上由资本、技术和政治权威决定。“三不朽”中的“立言”,和文学价值之间的关联越来越少。

目前,中文互联网的阅读市场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一统”。互联网文学这种新的写作文类,带来了许多衍生的青年亚文化现象。

一为“华语古典主义”,融合中国宗教及想象传统的作品大为盛行,如玄幻、仙侠一类,成为当下“华语古典主义”文化的一种现象;

二为“耽美”(boys’ love 或曰“纯爱”),其在青年群体中的流行度颇高,杨治宜教授举例,法兰克福市中心书店的架子上,就赫然摆着《魔道祖师》的英文版。这种流行程度也可见该类作品的“超翻译性”(hyper translatability),即作品可以绕过传统的世界文学传播机制,通过粉丝翻译、甚至AI翻译找到自己的跨文化读者。

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伯克利大学毕业的美国外交官“任我行”(网名RWX)创立“WuxiaWorld”,起初翻译的重点是包括《盘龙》、《凡人修仙传》等中国网络小说。此外,阅文集团下属的Webnovel.com (est. 2017)、时下更新的MTL novel,这些英语世界译文网站对粉丝自发翻译、人工智能翻译的极大宽容度,都是数字时代文学“超可译性”的佐证。


三、不可译性(untranslatable):先锋诗词的悖论

但是,仍有某些文类不具有“超翻译性”或曰传统意义上的“世界性”,比如活跃在中文互联网的先锋诗词。

杨治宜教授提到,宇文所安在另一篇论文(“Stepping Forward and Back: Issues and Possibilities for ‘World’ Poetry”,2003)中用“美国商场小吃街里的族裔菜系”来比喻每个族裔文学的代表性文类。但有意思的是,宇文所安在该文中称赞的那些“描写日常生活”的诗歌,在大陆常被目为“老干体”,普遍认为是美学价值不高的“后毛时代”陈词滥调,充斥着日常标语口号。

与之呼应,田晓菲的研究以网络诗人曾少立(网名:李子栗子梨子)的诗句“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Muffled Dialect Spoken by Green Fruit”,2009)为题,将此前主流诗歌界尚不熟知(尽管在网诗界已树立地位)的边缘文人曾少立,赞誉为黃遵憲、聂绀弩之流亚。

在此基础上,杨治宜教授提出了“古典主义诗歌”(classicist poetry)一词,用以中性地描述1917年后创作的、在形式上延续中国古典诗词传统的作品。

讨论先锋诗词,首先需要关注其作为文学的物质性和媒介性。杨治宜教授指出,先锋诗词的诞生与世纪之交的BBS文化息息相关,但其先锋性在微信时代,正受到文化民族主义和审美保守主义的严峻挑战。(详细论述参见Zhiyi Yang (2024), “Writing in the Digital Sands”(Prism: Theory and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20.2《数字时代的华语古典主义》特刊))尽管先锋诗词的代表性诗人今天依然在写作,但他们充满野性和野望的粗糙生命力已经被大体消磨。先锋诗词未来将往何处去,依然是有待观察的现象。

先锋诗词充满互动性的创作机制,可以李子栗子梨子的成名作《风入松》为例:

“炊烟摇曳小河长,柴垛压风凉。有关月亮和巫术,砍山刀、聚在山场。麻雀远离财宝,山花开满阳光。 旱烟杆子谷箩筐,矮凳坐爹娘。铁锅云朵都红了,后山上、祖墓安祥。老树枝头岁月,粗瓷碗底村庄。”

其意象的杂糅和情绪的先锋性,可以武汉诗人独孤食肉兽《念奴娇·千禧年最后的意象》(1999)(上阙)为例:

“火柴盒里、看对面B座、玻璃深窈。冬雨江城流水粉,树色人形颠倒。达利庄周、恍然皆我、午梦三微秒。石榴血溅、花间蝴蝶尖叫。”

杨治宜教授分别举例,先后讨论了先锋诗词对闺阁之音(the female voice)与社会规训的逆反,以及先锋诗词对古典诗歌静穆之美、存在主义哲思的包容。

由此,在讨论先锋诗词的形式、语言和审美时,需要注意,标榜古典的先锋诗词基本符合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的“八不主义” (须言之有物、不模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呻吟、务去滥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的多数条件。

但是,为什么互联网先锋诗词没有进入新诗或现代诗歌的关注范围内?这种文学史的偏见,杨治宜教授希望以“现代古典诗歌”(modern classicist poetry)一词的提出,阐明诗歌形式、语言和审美趣味的相互独立性。想要拥有真正的、具有反抗意识的现代性,就必须重拾80年代以来与现当代新诗并行的先锋诗词,才能弥补世界文学叙事话语下,当代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断裂。


四、世界的世界化(worlding  the world)

杨治宜教授指出,世界不是单纯的空间概念,也是时间维度的概念。对研究者而言,与研究对象的熟悉程度甚至可以超越与部分亲人、朋友的关系。

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Men in Dark Times)提出,诗歌能够型塑“艺术家或作者与其同类人之间形成的世界性空间(worldly space),这是他们所共享的世界”。

参照阿伦特的论述,杨治宜教授认为,“世界诗歌”是“创造世界的诗歌” (the poetry that worlds)。它在作者、文本与读者之间创造性地、生机勃勃地展开一个世界性空间,具有主体和物质的双重性质。

需要强调,“创造世界的诗歌”所要求的主体性不与审美的普遍性产生矛盾。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位读者也都有自己的“世界诗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审美相对主义。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的,审美判断虽然不是“先天的”(a priori),依然具有假设的普遍性。

要之,可以推定,华语网络先锋诗词通过与文学传统、全球现代性与中国当代现实的积极对话,创造了一种新的维度,允许我们在数字时代重新理解中文的抒情潜能与生命力。通过面向过去、踏进未来的这场逆向旅行,它因此成为了一种创造世界空间的诗歌。






听众提问

问:您提到网络平台的演变对文学形式的影响,请问这种变化是否影响了古典诗词的创作?

网络平台的变化确实对文学形式产生了显著影响。在长篇网络文学中,付费系统导致了越来越长篇幅的作品涌现,读者需要不断付费才能继续阅读。而这种趋势并不适合古典诗词的创作。早期的榕树下平台曾举办过原创诗歌大赛,古典诗词与现代诗同台竞技,前者获得了一等奖。然而,随着独立的原创平台逐渐消失,古典诗词在主流平台上难以生存,因为它不具备商业价值。现今古典诗词的发表渠道主要集中在微信平台上,但维护公众号并不容易,许多公众号为了生存不得不出售商品或通过其他方式盈利。此外,微信平台的互动性较差,无法像早期的BBS平台那样提供即时的反馈和讨论。这种环境使得古典诗词的创作越来越受到保守的影响,缺乏先锋性。

问:您如何看待美国大学越来越多的精英学者为流行文化背书的现象?

美国大学开设流行文化课程有其现实原因,因为教授开设的课程需要吸引足够多的学生才能维持。流行文化课程,例如泰勒·斯威夫特的研讨课,能够吸引大量学生选修,从而保证课程的开设。

然而,研究流行文化本身并没有问题,它涉及到文学的生产机制和流行文化的背后原因,值得深入探讨。我希望这种研究方式能够与传统的文本细读并存,因为两者探讨的方式不同,但同样重要。目前在德国教学的体验是,学生对文本的阅读能力有所下降,主要因为中学教育要求学生完整阅读经典作品的机会减少了。

问:能否详细解释一下先锋诗词的概念?如何区分其形式上的先锋性?

先锋诗词的先锋性体现在多个层面。形式上,这些诗词严格遵循古典诗词的格律,但在语言和审美上具有显著的先锋性。添雪斋的作品形式上看似传统,但在内容和表达上充满了现代性。现代生活的语言与古典形式的结合,展示了先锋诗词的独特性。

当然,先锋诗词在意识形态上的挑战性也非常重要。这种对现代生活和审美的大胆探索和表达,使得这些诗词在形式上虽传统,但在内容上却充满了先锋性。

问:翻译过程中的译者主体性问题如何解决?

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确实具有相当大的主体性,特别是在文学作品的翻译中,翻译工作本身带有一定的创造性。一些知名作者和译者之间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这种互动能够确保译文的质量。例如,杨炼在西方出版的作品,英文翻译非常优秀,因为他与固定的译者合作密切,能够很好地传达原文的精髓。

此外,翻译过程中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是如何在保持原文文学性的同时,创造出具有艺术价值的译文。不同等级的不可译性(untranslatability)对译者提出了不同的要求,这需要译者具备高度的语言敏感性和创造能力。

问:华语古典主义的边界如何定义?

华语古典主义作品在形式上必须严格遵循古典传统,例如汉服在当代汉服圈的使用就是一种古典主义的体现,因为它在形式和结构上严格复原了传统服饰的特征。另外,华语古典主义的创作者不一定必须是华裔,只要文化创造者和消费者自我认同为华语行动主体,就可以被纳入华语古典主义的范畴。这种定义淡化了种族身份,强调文化身份,具有更广泛的解释力。

问:如何处理古典诗词中的现代语言与传统形式的结合?

杨治宜教授:先锋诗人在创作中常常通过现代语言与传统形式的结合来体现其创新性。例如,除了讲座中提到李子的《风入松》外,还有一首《减字木兰花•反腐惊险故事》:

“从严从速”。拍案凛然书记促:“反腐关头,这等贪官岂可留!”   一声枪响。二百来斤全给党。“书记从前……”。交代终于未写完。

这种现代与古典的杂糅不仅丰富了诗词的表达,也增加了其审美价值。杜甫和李商隐的诗在其时代也是先锋的,他们通过创新的手法和意象表达出新的审美体验。现代的先锋诗人同样可以通过将当代事物和表达方式融入古典形式,创造出具有现代性的古典诗词。

     

辑丨唐思越


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
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秘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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