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白发一老翁 ——怀念台静农教授(下)

文摘   2024-09-05 00:02   浙江  

丹心白发一老翁

——怀念台静农教授(下)

台静农(1902—1990)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对于自己的事情,台老不愿多谈,也不热衷于搜集出版他的佚文。我只记得他说,大陆目前介绍他的文章中,几乎都把他的生年写为1903年。台老说,他生于民元前十年(即光绪二十八年壬寅)旧历十月二十四,属虎, 折合成公历是 1902 1123 日。还记得他说, 童年在安徽霍邱叶家集读小学,这所小学是他一位本家长辈创办的;名为小学,实际程度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国文老师何棣五先生,河南人,前清进士出身,但能接受新事物,所以在上小学的时候,台老就读到了很多严复译介西学的文章。这对他后来的生活道路无疑有着很大影响。


台静农纪念馆揭牌仪式在安徽省六安市叶集镇区瓦房村台静农故居举行

早在文革前后,有一位鲁迅研究家告诉我,尚钺先生曾在人民大学散布,说台老是托派。我不相信,但又不知其详。我这次特意提出此事,希望台老能说明真相,以消除尚钺的说法可能导致的误解。


40年代初于四川江津(左二台静农)

台老说,抗战时期,他跟陈独秀都住在四川江津县白沙镇,又同是安徽人,故常来往,但交谈内容仅限于文字学,不谈政治。当时陈独秀身患高血压,但拒绝领取国民党的津贴,想卖文为生。为了减少儿童识字的痛苦,他专力撰写一部《小学识字教本》:选取三千个常用字,深入浅出地讲明每个字的来源演化。因为台老在国立编译馆有个挂名职务,每月领120元俸禄,陈独秀便想通过他的关系将此书交编译馆出版,以换取一点薄酬维持生计。但由于陈立夫等人三番五次作梗,编译馆仅将此书油印了几百部。前些年,梁实秋将此书易名为《文字新诠》在台湾出版,自己作序,未署原作者名,又抽掉了原序。台老认为这样做是不妥当的,他希望将来重印此书时,能增补原序,以恢复历史原貌。谈及此事时,台老从抽屉中拿出陈独秀当时给他的一叠信件,内容都是讨论这部书稿。


陈独秀遗著《小学识字教本》(刘志成整理校订)

我跟台老话别时,他以三件礼物相赠:一是洪范书店1988年印行的《龙坡杂文》,扉页题漱渝先生惠存静农。二是《文字新诠》,台老将油印的陈独秀原序平平整整贴在封里。此外,他还赠我一张条幅——这一珍贵礼物是我极想得到而又不敢启齿的。

在台湾,台老作为书法家的声誉跟他作为文学家的声誉一样崇高。他父亲工书法,喜收藏。受家庭影响,他从小就学隶书,练楷书,奠定了坚实的书法基础。但北上求学之后,视书艺为玩物丧志,遂不复练习。抗战期间,台老避难入蜀,百无聊赖之时又重新练字,对倪鸿宝书法的格调最为折服。来台四十余年,台老在教书读书之余时弄毫墨,书法终于达到了通会前贤、不拘一格的境界。大约在1981年,台老应邀举行了一次字展。他那显示出民族的色彩与精神的书法作品轰动了艺坛,成为了中国现代书法史上的一块碑碣。如能得到台老的墨宝,这是何等的荣幸呢?


台静农在家中写字

我之所以没有启齿的勇气,那原因有三:一、台老退休之后,向他索字的人络绎不绝,他开始也土地公似的,有求必应。日久天长,难免感到老牛破车不胜其辛苦。迫不得已,他已于1985年公开宣布此后一概谢绝写字这一差使。二、台老晚年作书并非单纯以艺会友,有时也偶收润笔,以免却老年窘迫向朋友告贷之苦。像我这种行囊羞涩之人,当然有心无力,不可能以润笔作为对台老的报答。三、去年96日,台老突然休克,不省人事,醒来后躺在寝室的地板上,左肘青了一块,颈部和右脑疼痛,但他完全想不起摔倒的情景。后经住院检查,说是脑部积水,需再度住院治疗。台老疾病缠身,手腕无力,我就更不敢主动向他乞字。正因为有上述这些原因,我接到台老的字幅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讷讷地说:这太珍贵了!这太珍贵了!字幅写的是:

清晓披衣寻杖藜,隔墙已见最繁枝。

老人无计酬清丽,犹就寒光读楚辞。

东坡黄州春日

己巳中秋书为漱渝先生清赏

静农于龙坡丈室时年八十八


1989年秋,时年88岁的台静农题赠本文作者的行书条幅

众所周知,苏东坡的一生是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中度过的。宋元丰二年 (1079)他因有名的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达七年之久。黄州位处长江北岸,三面环水,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心怀天涯流落之感的苏轼一面在黄州的东坡垦辟躬耕,一面创作了大量吟咏自然景物的诗作,以此寄托他对亲友的情谊和对故乡的怀念,排遣他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内心的抑郁。七绝《黄州春日》中犹就寒光读楚辞一句,就在萧闲之状中流露出他那无法泯灭的忧患意识。台老题写此诗相赠本是信手拈来,并无微言大义,但不知怎的,我却因此而联想到了苏轼和台老那种同因文字而遭禦纰之灾的苦痛经历,以及他们僻居天涯而心怀故里的真挚感情。在中国古今同类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中,总有一些一脉相承的精神因子吧。

我想,我的揣度也许不完全是无的放矢。在海峡两岸处于隔绝状态的岁月中,台老不是仍然神往于新发现的震撼世界的长沙马王堆帛画、辽宁营城子汉墓壁画、河北望都汉墓壁画、洛阳八里台的彩绘墓砖吗?1980年,当台老重新编定短篇小说集的时候,他早年那些以故乡为题材的作品,作品中那些乡民的呻吟与咆哮,以及那些散发出泥土气息的乡土语言,不是曾使那有隔世之感的乡土情又悽然在心中起伏吗——他毕竟是那种忘不了自家泥土的地之子啊!


离开台北已经两个多月了,我时时忆起温州街那条闹中取静的小胡同,胡同里那排苍老的木造日式建筑。那里有一位身材魁梧、面色黧黑的老人,常默默地怀念着他的故乡——那座掌守着皖西门户钥匙的叶集镇。宝岛台湾的风物跟故乡路旁矮小的银槐、堤边带露的小草,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织成了一片云霞,是分不开、打不散的了。他虽年近九旬,但仍像他作品中那负伤的鸟,带着箭,带着痛,带着血腥,倔强地在这片云霞中鼓翅横飞,飞向他神往的莽苍的高处。

未无五润
未无五润者,五行皆润也。有朋友说你不可以润天润地润人润空润命吗?答曰随你如何,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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