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白发一老翁
——怀念台静农教授(下)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对于自己的事情,台老不愿多谈,也不热衷于搜集出版他的佚文。我只记得他说,大陆目前介绍他的文章中,几乎都把他的生年写为1903年。台老说,他生于民元前十年(即光绪二十八年壬寅)旧历十月二十四,属虎, 折合成公历是 1902 年11月23 日。还记得他说, 他童年在安徽霍邱叶家集读小学,这所小学是他一位本家长辈创办的;名为小学,实际程度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国文老师何棣五先生,河南人,前清进士出身,但能接受新事物,所以在上小学的时候,台老就读到了很多严复译介西学的文章。这对他后来的生活道路无疑有着很大影响。
台静农纪念馆揭牌仪式在安徽省六安市叶集镇区瓦房村台静农故居举行
早在“文革”前后,有一位鲁迅研究家告诉我,尚钺先生曾在人民大学散布,说台老是托派。我不相信,但又不知其详。我这次特意提出此事,希望台老能说明真相,以消除尚钺的说法可能导致的误解。
40年代初于四川江津(左二台静农)
台老说,抗战时期,他跟陈独秀都住在四川江津县白沙镇,又同是安徽人,故常来往,但交谈内容仅限于文字学,不谈政治。当时陈独秀身患高血压,但拒绝领取国民党的津贴,想卖文为生。为了减少儿童识字的痛苦,他专力撰写一部《小学识字教本》:选取三千个常用字,深入浅出地讲明每个字的来源演化。因为台老在国立编译馆有个挂名职务,每月领120元俸禄,陈独秀便想通过他的关系将此书交编译馆出版,以换取一点薄酬维持生计。但由于陈立夫等人三番五次作梗,编译馆仅将此书油印了几百部。前些年,梁实秋将此书易名为《文字新诠》在台湾出版,自己作序,未署原作者名,又抽掉了原序。台老认为这样做是不妥当的,他希望将来重印此书时,能增补原序,以恢复历史原貌。谈及此事时,台老从抽屉中拿出陈独秀当时给他的一叠信件,内容都是讨论这部书稿。
陈独秀遗著《小学识字教本》(刘志成整理校订)
台静农在家中写字
我之所以没有启齿的勇气,那原因有三:一、台老退休之后,向他索字的人络绎不绝,他开始也“土地公似的,有求必应”。日久天长,难免感到“老牛破车不胜其辛苦”。迫不得已,他已于1985年公开宣布此后一概谢绝写字这一差使。二、台老晚年作书并非单纯以艺会友,有时也偶收润笔,以免却老年窘迫向朋友告贷之苦。像我这种行囊羞涩之人,当然有心无力,不可能以润笔作为对台老的报答。三、去年9月6日,台老突然休克,不省人事,醒来后躺在寝室的地板上,左肘青了一块,颈部和右脑疼痛,但他完全想不起摔倒的情景。后经住院检查,说是脑部积水,需再度住院治疗。台老疾病缠身,手腕无力,我就更不敢主动向他乞字。正因为有上述这些原因,我接到台老的字幅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讷讷地说:“这太珍贵了!这太珍贵了!”字幅写的是:
清晓披衣寻杖藜,隔墙已见最繁枝。
老人无计酬清丽,犹就寒光读楚辞。
东坡黄州春日
己巳中秋书为漱渝先生清赏
静农于龙坡丈室时年八十八
1989年秋,时年88岁的台静农题赠本文作者的行书条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