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7月25日凌晨3点，加勒特·摩根（Garrett Morgan）家的电话铃声突然在一片静谧中火急火燎地响了起来。电话那头有个人急切地告诉他，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克利夫兰城市供水系统的一条正在施工中的新建取水管道内发生了瓦斯爆炸；爆炸地点位于伊利湖底数十米深的地下，距离岸边约5公里之遥；至少有十名以上施工工人被困；爆炸发生以来，已经先后有两支救援队伍冲入隧道内展开营救工作；但不幸的是，由于缺乏适当的安全设备来处理瓦斯和烟雾，救援队不仅没有救出任何一名被困人员，反而自身也陷落其中，并且已有数位救援队员因吸入有毒烟雾而英勇献身。无计可施的克利夫兰市政当局最终想到了加勒特·摩根，他两年前取得专利的一个发明——“摩根国民安全罩”（Morgan National Safety Hood），可能是所有幸存者最后的希望。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古怪的所谓“安全罩”事实上就是防毒面具的前身。加勒特·摩根放下电话就叫上了自己的弟弟弗兰克和邻居威廉·鲁茨等几位志愿者，带上自己的发明——共计20多套这种“安全罩”，马不停地地驱车赶往事故现场。当穿着一身睡衣睡裤，戴着米色安全帽，呼吸管从帽子里伸出来的摩根一行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包括时任克利夫兰市长哈利·戴维斯在内的许多旁观者都对这套据说可以在吸入新鲜空气的同时保护佩戴者免受烟雾伤害的发明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将信将疑。加勒特·摩根很快带人进入了烟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巷道之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紧张的空气仿佛凝滞。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黑洞洞的巷道出口，手里抱着一个已经失去知觉的人，加勒特·摩根找到了第一个幸存者。在验证了安全罩的有效性后，人们纷纷穿戴起来，展开了新一轮的救援，最终在这场造成22人遇难的悲剧中挽回了8位幸存者的生命。而加勒特·摩根本人和他的团队也再接再厉，又多次深入地下救出了一位幸存者，并搜寻到4具遇难者的遗体。![]()
这或许是加勒特·摩根的发明第一次切实地拯救了生命，但远非最后一次。事实上，过去一个多世纪中，有无数生命因他的发明，例如防毒面具、三档位交通信号灯等等，而获得了拯救。作为一位高产的发明家，加勒特·摩根常戏称自己是“黑皮肤的爱迪生”。尽管他的名字少有人听说，但他对现代生活的影响要比我们所想象的更加深远。
1873月4日，加勒特·奥古斯都·摩根（Garrett Augustus Morgan）出生于美国肯塔基州一个乡村家庭。他在家里11个孩子中排行第七。他的母亲伊丽莎白·里德（Elizabeth Reed）是一位浸礼会牧师的女儿，有印第安和非洲血统；父亲西德尼（Sydney）曾是一名奴隶，于1863年获得自由。有趣的是，有传言说西德尼的父亲，也就是加勒特·摩根的祖父，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军的著名将领约翰·亨特·摩根（John Hunt Morgan）准将，他最著名的战绩就是曾率军杀至内战期间南军所到达过的最北端俄亥俄州，极大牵制了北军，史称“摩根突袭”，他也因此被誉为“（南方）邦联闪电”。如果传言属实的话，说明加勒特·摩根是一位混血的非裔美国人，同时也意味着他的血脉中或许的确不乏发明创造的基因，因为他的堂叔、摩根准将的侄子托马斯·亨特·摩根是一位生物学家，遗传学家，曾获得1933年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
摩根一家尽管摆脱了奴隶身份，但仍然过着清贫困苦的佃农生活。加勒特和他的10个兄弟姐妹都是从5岁开始就必须参加各种劳动：耕地、除草、照料农场里的猪和鸡等牲畜。倒是并没有被完全剥夺接受教育的机会。加勒特在一所只有一间教室的全是黑人学生的小学里一直读到六年级，学习了基本的阅读、写作和数学等等，但毕业之后就没书可读了。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有两个：（1）回到农场继续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农；（2）冒险到别处去碰碰运气。1891年，14岁的加勒特选择了前往辛辛那提追寻更精彩的人生。当时的美国正经历着轰轰烈烈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工厂拔地而起，铁路迅速扩张，机械化的大规模生产逐步替代了农业时代的生产组织形式；城市日新月异，大量人口涌入，催生着一个崭新的大发明时代。在辛辛那提的四年里，加勒特用他几乎全部的打工收入，雇佣了一名家庭教师，继续丰富自己的知识，完善自己的教育。这为他日后在发明创造方面的厚积薄发夯实了良好的基础，不过也让他一直处于经济上的紧平衡。18岁时，他揣着兜里仅剩的10美分，来到了克利夫兰，这个他最终取得成功并度过终生的城市。
20世纪初的克利夫兰是美国的服装工业中心，在规模上仅次于纽约，整个克利夫兰的居民有七分之一从事这个行业。同时，克利夫兰也正经历着急剧的城市膨胀，从1890年到1910年的20年间，其人口翻了一番有余，迅速成为美国第五大城市。不断增长的人口使城市下水道系统不堪重负，并严重污染了伊利湖的供水系统，导致取水口不得不向湖中心延伸地越来越远。这为本文开头提到的1916年自来水厂坑道爆炸事故和“摩根国民安全罩”的闪亮登场埋下了伏笔。初至克利夫兰，加勒特·摩根在一家服装企业找到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周薪5美元，工作内容是打扫地板。但作为一名有心的观察者和不满足于现状的学习者，他很快学会了如何修理坏掉的缝纫机，成功转职为一名机械师。他还发明了一种皮带扣，能有效提高缝纫机的效率，据说他将这项发明卖了150美元，大约折合今天的4300美元。1907年，加勒特被老东家的竞争对手挖走，成为新公司第一位黑人机械师。在那里，他与一位名为玛丽·哈塞克（Mary Hasek）的波希米亚捷克移民女裁缝相爱了。在那个年代，黑人与白人的爱情与婚姻依旧难为世俗所接受。当被告知要么斩断关系要么双双离职时，他们选择了自立门户。两人婚后开了一家童装店，加勒特负责制造和维护机器，玛丽则负责缝制衣服。后来，他们的事业继续扩大，又开办了一家服装厂，雇佣了32名员工，生产外套、西服和连衣裙等等，使用的全是加勒特自制的机器。然而，商业上的成功并没有使加勒特·摩根放弃发明创造，骨子里他终究是那个“黑皮肤的爱迪生”。创新与发明的源头往往非常简单，就来自于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对可能存在的问题的思考（今天我们通常将这种“问题”称之为“痛点”），一点点的意外或灵光乍现，有时还要辅之以持之以恒的尝试。加勒特·摩根的发明创造之旅同样如此。一天早上，加勒特正在试图解决困扰缝纫行业许久的问题：缝纫机上高速运动的钢针在与织物的摩擦过程中产生大量的热，乃至将羊毛一类的织物烧焦。他的思路是调配出一种润滑油，可以帮助钢针有效地降低摩擦。临近中午，他使用一块毛皮擦了擦手就去吃午饭。等下午回到工作室，他意外地发现中午他用来擦手的那块毛皮上的毛发不仅清洁了不少并且顺直无比。出于好奇，他借来邻居的卷毛小梗犬来做测试，结果产品效果太好了，狗狗的卷毛都被拉直了，以至于原主人竟认不出自己的宠物，拒绝把它领回去。在自己身上试用后，加勒特信心满满地设立了一家美发用品公司，向全美男士推销这种售价1美元的发胶。很快他就获得了成功，赚到了好几万美元。他不仅在繁华社区买下一栋房子，并成为了克利夫兰第一个拥有汽车的黑人。![]()
摩根美发产品的广告，于1916年发布于堪萨斯城
加勒特发明防毒面具则起源于他关注到的一场悲剧。1911年3月25日，一场大火席卷了纽约一家衬衫公司，造成146名制衣工人死亡。作为服装业的同行，加勒特·摩根非常希望能做些什么以阻止悲剧的再次发生。他了解到，火灾中最致命的因素并非大火，大约77%的遇难者死于吸入浓烟和一氧化碳引发的窒息。通常浓烟因温度较高而倾向于上升，一氧化碳则因分子量低于空气的平均分子量而密度较低，所以当一个成年人站立时一氧化碳和浓烟往往聚集在他头部周围，而贴近地面的空气相对较清洁。这也是为什么消防指南中提示遭遇火灾要放低身姿的原因。他还发现，现有的消防设备笨拙且不可靠，完全无法给消防员和火灾被困人员提供免受烟雾和有毒气体伤害的有效保护。为此，他设计了一种类似养蜂人头盔的兜帽装置，有两条软管从兜帽中延伸出来，蜿蜒穿过两侧腋下之后，在身体背部合并成一根长管，像尾巴一样悬挂到接近地面的地方，相对清洁的空气就从此处进入兜帽，供穿戴者呼吸。此外，还可以在长管尾端塞入湿海绵，以进一步达到过滤烟尘，湿润空气，并给热空气降温的效果。从穿戴者背后看，这套装置像一个字母“Y”，或许与现代防毒面具的样子还有些出入，但显然已经具备了必要的基本功能。据说是马戏团的大象激发了加勒特的想象力，他曾在炎热的夏天看到大象把鼻子伸出帐篷呼吸新鲜空气。![]()
尽管加勒特顺利为这个发明申请了专利，并且试用的效果也都非常出色，但他还是碰到了销售方面的困难。原因无他，他的黑人身份在那个依然盛行种族歧视的年代里成为他的发明迅速推广开来的障碍。
加勒特问计于他的本家，另一个摩根，真正的大人物，叱咤风云的J·P·摩根。后者建议他打个擦边球，把“加勒特”等字眼从产品名字中去掉，就叫做“摩根国民安全罩”。这个有点耍赖的策略后来被证明是有效的。加勒特为此非常感激，将J·P·摩根视为导师。当他第一个儿子出生时，加勒特以其导师的名字“约翰·皮尔庞特”（John Pierpont）为其取名，而华尔街大亨则寄给新生儿一张储蓄债券以表示对其发明家父亲的感谢。加勒特还曾雇佣了一名白人假扮该产品的发明人，在公开场合穿戴上安全罩在一个充满烟雾的帐篷里待足了20分钟，尽管“烟雾浓度足以令一头大象窒息而死”，但测试者走出帐篷后安然无恙。这番演示震惊了大众，也被媒体争相报道，后来克利夫兰市政当局知道该产品也是源于此。是金子总要闪光。随着销路的慢慢打开，产品的好口碑也越传越广。俄亥俄州一位消防队长评价说，“配备了摩根头盔的两个人在15分钟内完成的工作比之前整个公司30分钟内完成的工作还要多”。1916年克利夫兰水厂坑道爆炸事故发生后，对该产品的需求也进一步激增，超过500个城市的消防部门是购买主力军。此外，大客户还包括美国海军和陆军。当时正值一战，该产品被广泛用于战场上，以应对德军的毒气战。加勒特设立了一家公司——国家安全设备公司(National Safety Device Company)，来负责摩根安全罩的经营。产品的热销使得该公司得以发行上市，股票的发行价格为10美元，并在上市后的5年内涨到了250美元，给投资者带来了25倍的回报。
加勒特的另一项具有深远影响的发明是三档位交通信号灯。20世纪初的美国，汽车工业方兴未艾。福特公司的T型车走进千家万户，也让城市道路与交通发生着戏剧性的巨变。汽车、马车、马匹、自行车和行人在大街上穿梭往来，相互干扰，经常造成各种交通事故。有一次，加勒特带孩子上街，恰好目睹了一次事故，一辆汽车和一辆马车发生了可怕的碰撞，一个小女孩从马车上摔了下来，受伤严重。加勒特颇受触动，并且他敏锐地发现了现行交通规则和装置中的缺陷。事实上，在加勒特之前就有人发明了交通信号灯，并于1914年投入使用。有意思的是首个交通信号灯就安装在克利夫兰，距离加勒特的家仅3英里。这种交通信号灯只有两个档位，分别代表“停”和“行”。这固然比完全没有信号要好，但由于“停”和“行”之间没有间隔，在繁忙的十字路口，当车辆允许通行的方向从横向转为纵向时，发生碰撞是很常见的。加勒特的这项于1923年获得专利授权的发明则不同，在“停”和“行”之间加入了“等待”，以警示司机们信号灯即将发生改变。换句话说，加勒特·摩根发明了“黄灯”。正如专利中所描述的，这种新的交通控制装置“在向任何一个方向发出前进的信号之前，在所有方向上都停止通行”，允许已经在交叉路口的车辆驶离，“从而避免了由于等待的司机过度焦虑而提前启动车辆所经常导致的事故”。![]()
加勒特·摩根发明的三档位交通信号灯的专利插图
或许仍是担心种族歧视的影响，加勒特没有选择自己经营这项发明，而是选择将专利以4万美元出售给了通用电气。曾有人估算，通用电气以此专利在北美各地广泛安装的三档位信号灯，在被目前全世界通行的红黄绿三色交通信号灯所取代之前，至少避免了数百万起交通事故，拯救了无数生命。
尽管历史证明了加勒特·摩根的诸多发明深刻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社会的面貌，并且他在商业上也取得了巨大成功，但他一生中的很多时候都在和美国社会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所带来的不公作斗争，为建立一个更加包容的社会而奋斗。他发明的安全罩在初期推广时，遭受到主流白人群体有意无意的抵制，主要原因就在于发明者的黑人身份。在1916年克利夫兰水厂坑道爆炸事故之后的救援工作中，加勒特和他的发明所做出的贡献是决定性的，而他本人也奋不顾身多次深入地下参与救援，这完全称得上是英雄主义的行为。然而，事后大量的新闻报导对其他参与救援的人员不吝赞美之词，但却对加勒特·摩根只字未提。几个月后，当卡内基英雄基金委员会(Carnegie Hero Fund Commission) 为这一天的英雄事迹颁发奖项时，他甚至连提名都没有获得。委员会的一位经理曾辩称，“虽然摩根先生的行为值得赞扬，但从目前的事实来看，他自己的生命似乎并未遭受任何重大风险。我很遗憾地说，由于这个原因，他的案例不属于本基金的管辖范围。”这显然是诡辩。加勒特·摩根则非常气愤，他给克利夫兰市长哈利·戴维斯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表示愤慨，他在信中写道，他自己的这番遭遇“让我和我的种族成员感到（你们）不会给予一个有色人种公平的待遇”。加勒特·摩根一生都以实际行动支持非裔美国人社区的建设。他创办了一份报纸，《克利夫兰呼叫》（Cleveland Call），广泛报道非裔美国人社区的社会和宗教生活，尤其是为非裔美国人所遭受的不公待遇发声。他加入了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NAACP），并在克利夫兰分会担任领导职务。他向黑人大学捐款，并在克利夫兰郊外购买了250英亩土地，将其改造成了一个专为非裔美国人服务的乡村俱乐部，里面有派对室和舞厅。加勒特·摩根病逝于1963年7月27日， 享年86岁，这一年恰好是《解放奴隶宣言》发布100周年。在病逝前不久，美国政府因他发明的交通信号而对他做出了表彰，而他在1916年克利夫兰水厂坑道爆炸事故中的杰出贡献也最终获得了认可，恢复了他作为救援英雄的应有历史地位。半个多世纪之后，他的几项创新仍在全美各地展出。加勒特·摩根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他的成功是一个永不满足的好奇灵魂克服巨大的社会障碍，一生都致力于让世界更美好的故事。他有一句朴实的话，“如果你能做到最好，那为什么不努力做到最好呢？”与大家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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