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记者、教育纪录片导演、谈话节目主持人。
人们很难一下子,把这3个标签联系起来,因为这三者所关注的话题是如此不同。
然而,它们又有着相似的共性:创作者。
这就是周轶君。人们用“万花筒”来形容这位曾经的驻加沙记者:继写出《离上帝最近》《走出中东》这两本书后,她又走遍欧亚,观察异国教育,拍出了纪录片《他乡的童年》,去年,她开启了全新的谈话节目《第一人称复数》。
当然,二十年来,她还有一个更为人喜闻乐道的身份:《锵锵三人行》的常驻嘉宾。
从中东到欧亚,从政治到教育,我们好奇的是,一位创作者,在与世界无数次的碰撞之后,会如何理解自身所留下的痕迹?
最近,《他乡的童年》第二季上映,在一个夏末的午后,我们与周轶君聊了聊天。
一早,周轶君被手机消息吵醒。
“已经宣战了”
“我们困在耶路撒冷”
“还能去机场吗”
那是去年10月7日, 以色列宣布开战的第一天。
发消息的朋友在当地旅行,原定第二天的航班回香港,现在情况难料。
“我建议他早上特别早,就是凌晨的时候,去机场。以我对哈马斯的理解,它都是最大可能性造成人员伤亡。从它的角度去理解,它不可能在凌晨没有人的时候对空旷的街道发射火箭弹。我说你赶紧趁这个时候,赶紧走。”
朋友从战火中逃了回来。这样的有惊无险,曾是周轶君的日常。
2002年到2004年,她在巴以冲突的前线,做战地记者。一天夜里,以色列空袭,全城停电。很快有爆炸发生。她得马上去现场。但不认路,开车出门,路边有两个小孩,对当地情况很熟,她说:“快上车,给我指指那个地方在哪儿。”
中途,一个小孩突然掏出一把枪,对准周轶君。
周轶君在中东报道的时期
枪支、人肉炸弹、空袭扫射,在加沙是家常便饭。今天这边出门赶集的邻居,被空袭炸死;明天,就会有志愿者去以色列的公交车上引爆炸弹。血债血偿。人类原始的仇恨,在这片土地上无限循环。
来之前,新华社想给周轶君上保险。无一例外,都是拒保。“就是去送死。”
她是上海人,小时候爱听摇滚乐。班里同学一放假,就去周轶君家里听唐朝乐队。九二年,《编辑部的故事》出现在家家户户的电视机里,影响了一代人。
高考结束,她的分数不错,想去北京,但她那一年,清华北大人大,都不在上海招生。
那年上海自主招生,为了把好生源留在当地,清北被安排到第三批录取,这些好学校索性撤走了招生名额。
周轶君先是给北大招生办写信,人家回信说:“你的成绩不错,但我们实在没有招生名额。”但她铁了心,要去北京。后来,去了北二外。
她还记得,在北京念书那会儿,有个教英文的校长,在操场上跟她聊天,说女孩喜欢漂亮、时髦、可爱,这都挺好的,但最终,“Girls should go beyond all of these”。
这句话烙在了周轶君心里。几年后,她进新华社工作,和所有怀揣新闻理想的年轻人一样,“渴望经历和荣誉”,想去战争一线。社里担心她是女生,一个人,太危险。她在申请信里写道:“女性的耐力比男性的爆发力更重要。”
就这样,她去了中东,成为当时国际上唯一常驻加沙的女战地记者。
那是千禧年初,媒体对她的形容,是“铿锵玫瑰”。如同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她因为女性身份,在当地被小孩扔石头,被骚扰,以及,没有军官会跟这位女记者握手。
“所谓的性别弱势强势,比如小孩就对我扔石头,骚扰我,那太常见了,那种时候你必须忘了你是女性,就是这样的。你要是成天想着,我是女的会不会被人欺负,那你别干了。我对那些事情是很麻木的,因为,你要是在意那些事情,那别的事情都别干了,天天就想,你就去哭吧。”
以军扫荡过的土地,两头牛倒毙路边,使人忍不住掩鼻
游行开始前,周轶君爬电线杆去屋顶上架机位
加沙人瓦迪的家,他在一次空袭中被炸伤,口袋里要养15口人的工资全部被摸走
那两年,她白天到处去事发现场,晚上写稿发稿,加沙如同一个高压罐头,当地人每天生死未卜,没有任何娱乐,见过的面孔,接二连三地离去,她唯一的解压方式,是看《老友记》到天亮。
新闻成就记者。5岁的阿曼·法利斯躺在冰柜里,美联、法新、路透……各路记者蜂拥而上,闪光灯响个不停。从太平间出来,周轶君听一个记者抱怨,巴以题材的照片越来越难拍,“没什么新东西”。
任何一位战地记者,无不是以新闻理想为最高信条,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此地。然而,当鞋子染上红色的血迹,第二天换新鞋,又被染红,周轶君无法再去简单地向往“经历与荣誉”。
“记者总是从别人身上榨取故事,然后走掉。我总有穿上裙子看到正常生活在彼岸的一天,他们呢?”
从1948年以色列建国起就根深蒂固的巴以冲突,历经五次中东战争,再到去年的宣战,持续到了现在。
那座周轶君住过的公寓,红色阳台,面朝地中海,在这场战争中被坦克炸了五层楼。今年7月,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遇刺。周轶君在加沙时见过他好多次,他总是给亚辛推轮椅。为了采访亚辛,周轶君多次联系过哈尼亚。
2003年,哈马斯精神领袖亚辛接受国际记者周轶君采访
周轶君镜头下躲避炮弹的加沙的小孩
“你就看到,你认识的一个人给炸死了。”
记者是记录他者的人,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者反向构建了记者的私人经验。
给学生讲课的时候,周轶君强调“现场”的意义。观想与亲历,是两回事。前者发生于头脑,后者是集市里的气味、灼热的光线、踩空了的战壕、面前这个人的眼神。
“现场”,以一种无法剥离的形式,永远留在了她身上。
中东之后,她入职凤凰卫视,去了阿富汗、乌克兰、埃及、利比亚……
那是在世界中建立记忆支点的过程。气息、触感、味道、朝你笑对你吼——在进入的一瞬间,他者就不再是一大块模糊的概念,而化为无数碎片,构建起个体的记忆。
世界由一个外部对象,转换为自我主体的一部分。
对象化的概念,可以被轻易划分范畴。事件被定性,立场被申明,仅凭逻辑就可推演出不容置疑的结论。然而,复杂的经验层次,指向了记忆与理解;却难以指向简单的审判。
在现场,她记录下了哈马斯的葬礼,也记录下了以色列村庄里的故事。观察,而不审判。报道发回社里,同事调侃:“妇人之仁,没有大是大非。”
“芬兰 日本 英国 印度 以色列”
——咖啡馆的纸巾有些软,写下的字迹并不清晰,但周轶君和同事一拍即合:这就是她们要去的国家。
去拍摄那里的孩子,孩子们所受的教育。
小孩儿,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听上去远没有地缘政治、国际局势来得宏大深刻。《他乡的童年》播出后,有《锵锵三人行》的粉丝遇到周轶君,说:“你拍的成人的节目我都看了,小孩的嘛,就不看了。”她一笑,说我没拍过成人节目呀。
周轶君小时候梦想当相声演员,存满的第一个储钱罐,她去买了一本3块3毛5分钱的《独角戏集锦》,在家反复背诵。成为母亲之后,她遇到了那个世界上最难的问题:应该如何,从头塑造一个人?
望女成凤,望子成龙。没有哪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几乎就在一两代人之间,经历了如此高速的发展、如此瞬息万变的观念迭代。在这种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中国家长,面对下一代的教育,比任何时候都要焦虑,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迷茫。
创作者,未必能够给出答案,但必须要对自己诚实。她决定回应这份困惑。
从2018年11月起,周轶君以独立内容制作者的身份,找钱、找人、找机器、安排行程、联系学校。演职员表比她过往的所有节目都要短:从制片人到导演再到主持人直到脚本,全是一个人。
摄影师和翻译,都要在当地找。拍摄印度那一集时,周轶君暗自庆幸:当地宝莱坞影视行业成熟,应该问题不大。结果对方问她的第一个问题是:现场需要多少把椅子,来维持秩序?她才意识到,原来拍电影,跟拍纪录片,完全是两回事。
她是拍纪录片的“小白”。临时组成的摄制组中,有7个不同种姓、不同民族、几乎没有效率可言的当地人,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完成了曾以为“问题不大”的这一集。
2024年年初,周轶君在新西兰的芒阿唐伊小镇,与妈妈孩子们的合影
但她有一种兴奋。事实上,当开始拍第一个国家芬兰后,投资人就撤资了。但周轶君决定做下去。
那是一种知识分子的兴奋,也是她小时候读闲书发现新世界的兴奋。
“不光是教育,是对人的理解,对于社会的理解,我觉得跟我熟悉的东西全是相反的。”
那种进入一个陌生的现场,允许自己从头到脚被染透,在碰撞中摸清自己形状的感觉,又回来了。
周轶君在新西兰学校中体验户外课程,感受其无拘束的文化(来源:优酷视频 《他乡的童年 第二季》)
周轶君在法国小学中体验哲学课程,捏橡皮泥表达何谓幸福(来源:优酷视频《他乡的童年 第二季》)
曾经,在利比亚,卡扎菲的新闻部把所有外国记者关在酒店里,天天开会,冗长而繁杂。有次,与会者半昏半睡时,主持人说:“下面请我们的某某领导来讲话。”周轶君下意识地想要鼓掌,但拍了第一下她就清醒了,只见身边坐的都是各大国际媒体的记者,于是她赶紧忍住。
教育如同刻刀,雕刻出每一个成年人的形状。那部听上去不严肃也不深刻的儿童纪录片,在播出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开播豆瓣9.2分的评分红了。
在评论区,我们看到:
“大二那年专业课老师放给我们看了一个小片段,彼时对于师范、教育等还是只有朦胧概念。我想大概就是那段视频点亮了我的职业选择。虽然网络上不乏对于此纪录片过于理想化的批判,但美好的愿景总是可以靠一代代教育者去实现的。”
“几年前偶然一个瞬间看到周姐姐的纪录片,决定报考教育硕士。今年在经历暗无天日的修改论文后,终于顺利毕业了。”
“谢谢小君君出了第二季,感觉我和我的孩子是和这个节目一起成长起来的。第一季的时候他还是个toddler,现在已经上小学了,我看这个节目又有了更多的认知和感触。”
没有任何一部片子、一本书、一个艺术作品,可以在一瞬间改变社会。我问周轶君:“做内容的意义是什么?”
“这是一场冒险。”
创作者是内容的第一个观众。在赫尔辛基的小学活动里,周轶君看当地老人和小孩子们画对方的脸。
老师递给一旁的周轶君画纸,周轶君不好意思地笑着接过来:“我不太会画画。”
老师摆摆手: “这不是重点。”
周轶君像小学生一样在手指间晃动铅笔,画完之后,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画一张脸,你能相信吗?”
邻座的老奶奶画得旁若无人,周轶君问她:“你学过画画吗?”
“没有学过,但我喜欢画画,我小时候很喜欢。”
周轶君去跟老师讨论,画画其实更多是自我表达。老师点头:“是的,每个人都可以画。因为这些画不是用来互相比较的。”
毫无预兆地,周轶君哭了起来。
周轶君在赫尔辛基的小学中感受芬兰儿童的创意与自由(来源:优酷视频 《他乡的童年》第一季)
周轶君加入赫尔辛基的小学活动,第一次尝试画画(来源:优酷视频 《他乡的童年》第一季)
小儿子趴在拉杆箱上,带着哭腔说:“妈妈,别走——”
周轶君感到进退两难。临时来替班的外婆说:“妈妈不工作,怎么有钱给你们买玩具买好吃的?”
周轶君不认同这个理由,她觉得糟透了,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孩子解释。
在中东那会儿,她对换电灯泡、修车,都游刃有余。但有了孩子之后,她开始面临一种新的考验,一种无法靠“忘记自己的女性身份”,就能够通关的考验。
周轶君拍摄《他乡的童年》期间,和孩子们在一起
成为母亲,是把一个人从社会身份不断拽回到生物角色的过程。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自己哺乳,出差去论坛,每天跑礼宾部借小冰箱保存奶水。她全职写作的那一年,她待在家里,丈夫说每个月给她发工资,但有时候会忘。
最近,她又在做新的谈话节目《第一人称复数》。有一期聊起女性,曾是《半边天》周末版的主持人张越说道:“其实独立女性有一万种样貌,她可能不结婚,她可能早早就结了婚,她也可能结了100次婚。”
周轶君在德国儿童博物馆,聆听小朋友们展品背后的故事(来源:优酷视频 《他乡的童年》第二季)
周轶君在新西兰小学里畅快地“玩”(来源:优酷视频 《他乡的童年》第二季)
对周轶君影响最大的人,是妈妈。
小时候,周轶君家住普陀区,每天早上六点,妈妈准时和周轶君出门跑步。跑完回来,母女俩去街头的百年老店,吃一碗羊肉面,开始新的一天。
有时候在家,周轶君有不爱吃的饭菜,剩在碗里,都是妈妈替她吃掉。
但是母亲不允许女儿不优秀。周轶君数学不好,每次考试没考好,听到妈妈自行车到楼下的声音,想到接下来的事,都会心里一紧。
甚至有时候,尺子会被打断。
但周轶君成绩总体是好的。有时候也兴高采烈,拿了100分回家,妈妈会说:“你怎么不考两个100分?”
周轶君爱唱歌,家里人听她唱,提醒她说跟背书一样,太难听。她就再没唱过了。几十年后,她在赫尔辛基的小学活动上,看一个老奶奶旁若无人地画画,便问人家:“你学过画画吗?”
“没有学过,但我喜欢画画,我小时候很喜欢。”
“每个人都可以画。因为这些画不是用来互相比较的。”
那一瞬间,周轶君回到了童年。
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女儿。班上老师布置半命题作文《我很___》,女儿写《我很牛》。周轶君笑着说,这人格太强大了。
前些天,周轶君陪女儿过暑假。旅行的路上,女儿说饿了。周轶君说:“正好,你还有中午剩下的汉堡。”女儿说:“那都挤扁了,不能吃了。”
“我说它只是看上去不好看而已嘛,你饿了可以吃的。她坚决不吃,非要吃别的。最后那半个汉堡是我吃的。”
“我当时就想起我妈来了。我小时候的剩饭都是她吃。”
“一方面我理解,我应该教育孩子,她自己剩下的东西要自己吃。但另一方面,妈妈对于小孩来说,小孩可以有一点点放肆和撒娇。尽管我非常警惕这种存在是什么,绝不是宠爱。在人的一生中,在妈妈那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子,你是可以有一点点放肆的空间。之所以我能那么吃剩下的半个汉堡,因为我妈那么做。我甚至觉得我女儿昨天没有吃,但她以后有了小孩,她也会这么干。我女儿有一天会理解,我在干什么。”
我问周轶君,她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长大成人的?
她说:“你要听实话吗?”
“其实就是我妈去世之后。”
“我的童年结束了。”
图片来源:受访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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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辑:沙小荔
出品人:董云燕 | 监制:徐宁
编辑:邵一雪 | 撰文:卡西
设计:张晓晨 | 编辑助理: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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