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剧《我们无法成为野兽》中,编剧曾用人生比拟啤酒 —— 和人一样,啤酒也是自由的。这种「自由」在精酿啤酒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 酿造不必遵循传统,力图展现酿酒师的个性。
也许是因为这种骨子里的自由,精酿啤酒登陆中国,北京是最早扎根的地方。2011 年,高岩编著《喝自己酿的啤酒》一书,国内出现第一批自酿爱好者。2012 年,北京自酿啤酒协会(Beijing Homebrewing Society,简称 BHS)成立,初始成员 10 人,有学生、电子工程师和媒体从业者,后来他们都转型商业酿造,影响和改变了北京乃至中国的精酿啤酒版图。回过头看,我们愿意将 2012 年称为「中国精酿元年」。
从 2010 年到 2013 年,精酿啤酒吧大跃、悠航、熊猫、箭厂、牛啤堂、京 A 在北京相继开业。北京精酿的版图围绕二环展开,最早开业的大跃啤酒是位于豆角胡同的夫妻店。往东,走到北新桥,熊猫精酿开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平房中,售卖老板的自酿啤酒。往西,走到护国寺,在一家墨西哥餐厅里,牛啤堂的前身「过客」酒吧租了一半场地,10 米长的冰柜里存放着上千种啤酒。开店的大部分店主,都是 BHS 最早的一批成员。
2013 年 7 月,第一届中国精酿啤酒节举办。说是啤酒节,到场的只有 6 家厂牌,分别是高大师、悠航、熊猫、丰收(现改名为道酿)、沫颜(现改名为牛啤堂)和 BeerNest。近 2000 人挤在三里屯 SOHO 六号商城的地下一层,拿出杯子,摊位上的主理人便会主动倒酒。
在之后的几年里,各地精酿啤酒吧纷纷破土而出,东有上海,中有郑州、西安,南有成都、贵阳,几乎中国所有主要城市,都可以喝到精酿啤酒。不过,北京仍然被认为是国内精酿文化最强劲的城市。不仅因为这座城市精酿发展最早、精酿酒吧数量和精酿啤酒的消费量居全国首位,更重要的是新的精酿厂牌和消费场景不断出现。
2010 年 El Nido 的前身 59 号小酒馆开业,店内没有自酿啤酒,主打国外厂牌精酿,不仅在北京精酿圈独树一帜,还屡屡吸引外地爱好者打卡尝鲜。从昌平村子里的酒厂起步,美国人老钱(Chandler)和中国妻子季春、酿酒师大牛(Daniel)将纯正的美式精酿文化带到北京,悠航在 2011 年亮相。
2020 年,北平机器旗下的酸啤酒吧 Sour Tower 开门营业,带来精酿世界中更进阶的啤酒类型野菌发酵的酸啤,重塑爱好者的口味习惯。2021 年,野风筝厂牌在北京成立,带有极强的澳大利亚特色,部分酒款直接在海外生产、再进口国内。「野风筝」的意思是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哪里,不管梦碎何处,但终于摆脱了线的束缚。这个名字寄托了野风筝追求的酿造和经营理念 —— 打破边界、摆脱束缚。今年,北京人王博玮把创立于苏格兰格拉斯哥的厂牌 Overtone 带回中国。
El Nido 的创始人李帅(后文称小帅)说,「本身啤酒就是一个没有压力的饮品,在马路上能喝,在公园里边能喝,在哪都能喝。夏天来到胡同,坐在小院的葡萄藤下,喝杯凉凉的啤酒,还是很舒服的。」或许这也是精酿文化在这座城市最气韵一致的呈现 —— 对于北京人,天大地大,都比不上这一句「舒服」。
2010 年,El Nido 的前身、一家专卖进口啤酒的酒吧在方家胡同开业。酒吧没有名字,大家按照门牌号叫这里「59 号小酒馆」。后来一位法国客人为小酒馆起名「El Nido」—— 这也是菲律宾一个小岛的名字。
「他说,我们经常去那个小岛潜水,在海滩上听着音乐,喝着酒很舒服很放松,在那儿跟在这儿(59 号小酒馆)感觉是一样的。」听完这个故事,老板小帅几乎没有犹豫,接受了提议。西班牙语里,El 代表第三人称单数,Nido 是「鸟巢」的意思。这也和这个精酿酒馆的氛围相一致 —— 爱喝精酿的人,来到这里就像鸟儿回到了家。
「其实现在想来,这个名字有点绕嘴,不好发音。」西班牙语并非人人都会念,熟悉的客人称呼 El Nido 为小院。「大家都说,去哪喝酒?小院。」
周末下午两点,老顾客已经陆陆续续在小院露脸。住在胡同里的大哥一来就被老板打趣,「一周七天他来八天」。有年轻的情侣,拎着电脑,点了两杯精酿便坐下办公。从方家胡同搬到北锣鼓巷,「小院」位置改了,不变的是像回家一样自在。
El Nido 开业 15 年,最初的五六年都是「瓶子店」。那时候方家胡同住着很多外国人,小帅就进外国啤酒卖。当时,国内可以接触到的精酿啤酒种类并不多。「大家就在精酿啤酒评分网站 Untappd 上看评价,聊哪款酒好喝,如果有人出国或者朋友回国,就带几瓶回来。」Tree House(树屋)的浑浊琥珀艾尔,现在百元便能在国内买到,10 年前,一罐则要 300~400 元,即使高价,依然供不应求。「不管是托朋友买到也好,还是组局参与也好,能喝到就觉得自己很牛。」
2015 年,「瓶子」卖多了,小帅把 El Nido 转型为生啤店。「那时候就一直听朋友和客人聊,现打啤酒,口感(与易拉罐相比)完全不一样。」 El Nido 最早售卖的啤酒品牌包括美国的 Rogue(罗格)、North Coast(加州北岸),挪威的 Nøgne Ø(裸岛),英国的 BrewDog(酿酒狗)等,这些酒厂的酒在今天看来风格稍显传统,但在当时的北京市场,还属于新鲜货。
从一开始,小帅就打定主意,要以国外的大品牌为主。「价格贵无所谓,主要是品牌好、味道好,酒跟价格成正比。」这个标准,一直坚持到现在。
2019 年,小帅的第二家店「驻京办」开业。「驻京办」这个名字,仍然是客人给起的。和 El Nido 不同,驻京办是一家酒厂快闪店: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全部酒头都由一个酒厂接管。与此同时,还配合这个酒厂的风格,订制酒杯、杯垫和酒单,算是一次对酒厂文化的全方位宣传。
小帅说,自己不会用电脑,El Nido 最初在方家胡同做起来,全靠口碑。「一开始店铺装修也不设计,怎么简单怎么舒适怎么来。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开店就会邀请专业设计师设计制定风格。2016 年,我们也开始做公众号,现在做活动,也会有专业摄影师拍摄。」总之一句话总结,走得越来越像样了。
从北锣鼓巷到幸福村白塔寺、北四环,从驻京办到驻粤办,小帅的店越开越多,精酿爱好者的「巢」不再是单一复数。光是 500 人的酒友群,就有好个,我被邀请加入其中一个。每天下午 2 点,店长和店员就会在群里预告快要售罄的酒,以及即将到来的新活动。小帅说,很多国外厂牌的活动信息,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口口相传。遇到「稀有」的厂牌和酒,不少外地的老板、精酿爱好者,都会特意赶来。
2023 年 2 月,美国 Parish(郡区)酒厂接管驻京办酒头。其中一款名为「双倍干投版幽灵机器」的浑浊 IPA,在 Untappd 上评分 4.55 分,多年占据着 Untappd 上双倍 / 帝国浑浊 IPA 榜单的第一名。第一次来到中国,发售那天,这款酒 7 个小时就清空了 10 桶。
「这个速度是什么概念呢?就是打开酒头就像拧开自来水龙头一样,左一杯,右一杯,一直不停地往外出酒。」小帅说,当天店门口排起了队。「我第一次在店里见到买啤酒排队,就跟大街上买烧饼排队一样。」队伍里有一个 60 岁上下的阿姨,专门为还在上班的儿子抢一杯酒。小帅说,店里一般不接受打包,但是那次破了个例。「阿姨说想打包两杯,我说先打包一个,还有好多人在排队没喝上呢。」
类似的场景,不久后又再次重演。来自美国酒厂Toppling Goliath(击倒巨人)的世涛在 El Nido 北锣鼓巷的小院、幸福村和白塔寺三店同时上枪。一杯 200 毫升,售价 180 元。下午 2 点开门,12 点小院院内已经排满了人,95 杯酒,45 分钟内全部卖光。「已经想到它会爆,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爆。」
清桶速度快、更新频率高,这是 El Nido 的特点,也是作为精酿啤酒吧的优势。采访当天,恰好有全球同规模酒厂排名第 8 位的 Root+Branch(本末)接管 El Nido 的酒头。小帅拿出一张特别设计的酒单让我们看:到店的 10 款酒,最新鲜的一款在 17 天前罐装,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完成了清关,从大洋彼岸的美国来到北京。
酒单和随酒附赠的酒卡,都经过特别设计。「我们现在的活动,都会做这样的酒卡,介绍酒的名字、日期和风味,客人可以一边喝一边看。」认真、呈现效果好,国外精酿厂牌对 El Nido 和驻京办的活动很认可,也愿意将自己的稀有酒款放在这里独家发售。一来二去,形成了正循环。
小帅说,自己是个急性子,从 El Nido 幸福村店到白塔寺店,再到广州的驻粤办,基本上没有超过 3 天就签了合同。唯独在酿酒这件事上,他一直耐得住性子。「因为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儿,有些东西是你的,有些东西不是你的,那就不要碰。」他说,也许以后机缘巧合,会跟朋友一块做个酒厂。「但是目前,还是先踏踏实实做自个儿的事。」
很多人的第一杯精酿啤酒,是在 10 年前北京老城区胡同里饮下的。
穿过东四八条两侧繁密的树影,走过许多历史遗留的印迹,在一个「知道的都知道,不知道的人怎么都找不到」的地方,推开一扇没什么标志的厚重木门,那杯啤酒就在门后,来自北京最早的精酿酒馆之一 —— 悠航。
一道木门的距离,胡同里安安静静,小酒馆内沸沸扬扬。在吧台点一杯名为「猴拳」的新鲜啤酒,老板会告诉你,这是一款西海岸风格的 IPA,橘红色的酒体里,能嗅到微妙的百香果和芒果香气。你喝下第一口,发现它和大家熟知的超市啤酒截然不同。酒馆里还有许多外国人,推杯换盏,大声聊天,那热火朝天的氛围,明显区别于各路餐厅酒吧 —— 欢迎来到属于精酿的快乐世界。
悠航的创始人老钱,在家乡的名字叫 Chandler。他是德裔美国人,当第一波精酿运动浪潮在美国西北部兴起时,他正在那里上大学,人们厌倦了工业啤酒的千篇一律,开始追求更独特的啤酒风味。学校放假时他会在行李箱里塞满精酿啤酒,带给住在美国东北边的父亲。2005 年搬来中国后,老钱搬运啤酒的目的地变成了北京,当时这里「找不到任何精酿啤酒」,偶尔他还会在行李里翻出美国联邦运输安全局的检查通知单,他猜想,安检人员大概也是精酿爱好者,所以才挑中了他那只装满瓶瓶罐罐的箱子。
2010 年前后,老钱开始考虑建立自己的精酿啤酒厂,和中国妻子季春、酿酒师大牛(Daniel)组建了悠航团队。美国的精酿啤酒大多扎根当地社区,每个城市都有本地的啤酒厂牌和酿造工坊,以此形成自己的个性和文化,悠航也沿着这条路径往前走。一开始,酒厂开在昌平的村子里,从三里屯过去,单程要好几个小时,他们艰难地做着昌平人,雷雨天气时,常有「一人酿酒,全村跳闸」的故事发生。
他们把酒糟送给村民,当作养鸡喂羊的饲料,村民则热心地开起「摆渡车」,去土路尽头接倒了几趟地铁的酿酒师。村里的政策传单会送到酒厂,本地的自制食物也会送到酒厂,从酒厂流出的则是带着温度的精酿啤酒 —— 村民们常常拿着暖壶去灌。用老钱的话说,套用皇后乐队的那首《We Are the Champions》,「我们都是昌平人」。算起来,昌平的村民们倒比中国一线城市的许多人更早喝到精酿,可真是「Champions」了。
老钱提起另一首歌曲,是 1948 年的爵士乐老歌《On a Slow Boat to China》。乘着慢船去中国,形容一个漫长的无所事事的过程。这也是「悠航」名字的来源。北京拥有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但精酿啤酒是一种反作用力,是朋友聚会,是放松身心,是一种缓慢的悠闲。精酿文化也影响到悠航的选址,第一家店开在八条胡同,一个为北京保留了许多历史和文化元素的地方;后来是麦子店、灯市口、白塔寺、什刹海和三里屯,老钱总是希望把悠航融进当地人的生活之中,而不是放在一座购物中心里,如同孤岛。
在悠航成立的 2011 年,顺理成章地,那些有过海外经历的人成为它的第一批客人。那时,人们会用燕京、青岛和百威与「猴拳」作比较,会在看见酒头上那 20 多款鲜啤时,露出惊讶不解的表情。作为北京最早的精酿品牌之一,悠航在某种意义上充当了「教育者」的角色:为客人提供免费试酒,询问他们是否能接受「苦」或「酸」这种不常见但有趣的味觉体验,帮助酒友们找到自己最爱的那款精酿啤酒,然后把他们培养成更专业的精酿爱好者。
悠航是一个气质鲜明的精酿厂牌,多样性是其中的重要元素。主打的酒类是更有趣的 IPA,如老钱所言,「没有人会比较不同的拉格、不同的小麦或不同的波特」,但 IPA 能够承载复杂性和实验性 —— 以去年为例,悠航用一整年,酿造了近 100 款风格各异的啤酒,每一款都来自酿酒师 100% 自由的味觉畅想。悠航的第二个秘密武器是食物,也即所谓的「吃好喝好」。IPA 的丰富度与食物有很好的适配性,甚至许多客人对悠航的定位,首先是一家独特的汉堡店 —— 一个在「汉堡杯」上屡屡拿下冠军的神秘传说。
「我们爱北京。」老钱总结性发言。这座城市有深厚的历史和文化,既传统又有活力,有集中的精酿啤酒胡同,还偏好浓郁丰富的口味,更重要的是,「尽管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北京人在冬天还是会喝冰啤酒。」
一名爱好者决定进入精酿世界,有一条由浅及深的路径可循。
入门级大概是比利时或德式的小麦啤酒,也可能是水果增味的酸 IPA,这类精酿风味平衡,对入门者十分友善;接着或许是美式 IPA,啤酒花带来丰沛的花香和水果香气,但整体有明显的苦味;再进阶者,还会尝试深度烘焙麦芽酿造的波特或干世涛;而当你一直走,直到这条路的尽头,遇见的很可能是野菌发酵的酸啤。
专门做酸啤的精酿酒馆,全世界不超过 10 家。亚洲有且只有一家,开在北京二环内的方家胡同,北平机器旁边,名叫「SourTower」,直译为酸塔。
北平机器合伙人之一戴侃开始关注精酿啤酒,是在 2013 年刚刚开业半年的精酿餐吧牛啤堂。那天,整个餐吧只有两位客人,其中一位中国人叫高岩,他正与友人讨论自己出版的书籍《喝自己酿的啤酒》—— 这本书让许多中国人第一次意识到啤酒世界的广阔,也让高岩本人在后来获得了国内精酿啤酒「教父」的称谓。那晚,戴侃喝下一杯名叫「李鬼」的黑 IPA,与此同时,看见一个巨大的市场在眼前展开。
再后来,北平机器诞生在 2015 年。他们有了一款中国特色的「龙井小麦」,用茶来做啤酒的增味,也有了以北京胡同命名的「百花深处」,还有了配酒吃的煎饼果子等等。这一切,让北平机器一举打响名号。
酸塔则不同,它更像一个实验性的产物。在已经成名的北平机器旁边,打印店搬走了,空出来一栋房子,戴侃想,「也许可以再开一家有趣的店」。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位创始人李威去了一趟丹麦,在首都哥本哈根,他碰巧走进一家酸啤酒吧,瞬间被吸引。那是 2019 年冬,几位创始人联系专业人士,煞有介事地做了一个市场测算,得出的结论是:全北京喝酸啤的不超过 100 个。「为什么要为 100 个人开一家店,这在理论上是说不通的」,戴侃忆起往昔,「可全世界做酸啤的酒馆不超过 10 家,我们主要是对这个事儿『上头』了。」
后来的很多事情验证了这种「上头」。比如酸塔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做空间改造,建起一座高达三层楼的酒塔,沿塔旋转上升,陈年的酸啤、日常的酸啤、桶装的酸啤渐次出场,仿佛希区柯克电影《后窗》中的画面。等做完这些很酷的设计,再一看,剩下的空间只够放 8 张桌子。「你看,这是不是太夸张了?」戴侃问出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更「上头」的事情还关乎酸啤本身。在重度精酿爱好者看来,「甜味让人愉悦,苦味让人上瘾,酸味直接高潮」,但并非每个人都能接受这种味觉体验。最极致的酸啤甚至用野菌而非酵母来发酵,把啤酒放在通风的地方冷却,等待风吹下来各种野生细菌,完成对酒体的天然发酵。酸啤的风味因此而「野」,有人将之辨识为皮革味、马厩味、湿抹布味和霉味。至于北京市场的实际接受程度 ——「最初的调研数据认为人均能喝掉两杯,330 毫升,后来我们发现,一半以上的人,可能只能喝一杯(喝多了胃会不适应)。」戴侃解释道。
人类天生嗜甜,对酸味的喜好需要后天的训练和培养。即使是在精酿啤酒界,酸啤酒馆的处境也显得有些尴尬。精酿啤酒是鲜明的场景性饮品,很多时候它是人们社交和聚会的由头 ——「出新酒了,咱尝尝去!」其度数和风味通常在舒适区内;但酸啤实在太过小众,它更适合爱好者在专业空间内独自品鉴,如果贸然拉个人来对饮,结果很可能是「就把这一杯喝了,他都挺难受的」。
也正是这种复杂性叙事,让一小部分人为之「上瘾」。戴侃喜欢酸啤能提供的故事,啤酒是一种工业产物,人们可以买到理想的啤酒花、麦芽和商业酵母,从而在世界各地酿酒;但酸啤更接近农产品,像葡萄酒一样,它讲究风土和产区,只有一个地方独特微的生物,才能造就一种酸啤独到的风味。从这里延展,还可以聊菌群的不确定性,手工技艺和老师傅的珍贵,以及不稳定带来的迷人魅力。
戴侃承认,酸啤不是一门好生意。就在今年 6 月,美国老牌酸啤厂卡斯卡特暂停营业,美国酒友将之归因为「精酿爱好者现在对使用缓慢、低效的传统方法酿造的精酿啤酒缺乏重视」。而早在卡斯卡特之前,老牌厂理事会、药剂师也已相继宣布倒闭。
能坚持至今,酸塔似乎成了一家更为珍贵的酒馆。如果可以,戴侃还想将空间改造得更契合酸啤气质一些:「它最好不像酒吧,而是像一家很老的旧书店,店里很凌乱,到处堆着很多箱子,在其中随意漫步,可以在角落发掘充满惊喜的小众风土。它应该有一个长吧台,在你选酒的时候,设计师会向你介绍它们的来历。」
而在故事的最后,戴侃终于说出了酸塔为何存在:「它不会改变任何人,也不会改变世界,但它依旧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周末中午,安定门附近的文创园紫园内,野风筝酒吧正变得热闹起来。有三五成群的闺蜜来这里聚餐,坐下就点了店里的招牌汉堡,还有父母带着孩子的家庭客人。
「我们也许是全北京酒吧里小朋友最多的一家。」野风筝合伙人栗辉一边接受采访,一边观察店内见满的座位。得益于连续 2 年登上大众点评必吃榜并在汉堡节上有所斩获,酒吧的餐食也受到追捧。并非所有家庭来客都是精酿的受众,但栗辉说,不想给店铺设定门槛。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和野风筝打破边界、摆脱束缚的酿造理念相一致。
2014 年,栗辉在北京建外 SOHO 附近的一家精酿酒吧喝了人生中第一杯精酿啤酒,为他打开了人生新的大门。后来定居澳洲的朋友告诉栗辉,在澳洲,大家不仅容易喝到精酿啤酒,在家酿酒也很方便。对比之下,当时国内精酿市场并不成熟,每次朋友回国,都要「人肉」背回很多澳洲精酿啤酒,大家凑在一起「测评」。
「所谓测评,其实很简单,就是我们自己对这款啤酒品质的判定和喜好。」当时澳洲啤酒在国内的市场份额还很小,栗辉思考,是不是可以将一些品牌引入国内。2017 年之后的几年里,栗辉和长居澳洲的合伙人陆续将 Hop Nation(酒花民族)、Deeds(契约)、Mountain Culture(雪梨山)在内的近 10 家澳洲顶尖精酿厂牌的啤酒带到了中国。
进口澳洲啤酒的销售一路飘红,与此同时,他们也规划出一条清晰的发展之路 —— 要有自己的酒,要接触终端市场,要有自己的酒吧。从 2019 年想法萌芽,到 2021 年创立精酿厂牌野风筝,第一家线下店在安定门开业,野风筝的成长之路经历了不少波折。
稳定始终是精酿啤酒需要面临的难题。栗辉说,在尝试自己酿酒后,他们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状况。麦芽和酒花的品牌变了、批次变了……对酒的品质和口感都有影响。「到今天为止依然,不管是国内品牌还是国外品牌,稳定性都是大家面临的一个问题。」但是这种有别于千篇一律工业出品的不确定性,恰恰也是精酿啤酒的魅力所在。
野风筝首家线下店落地的安定门鼓楼片区,是合伙人们一致坚持选择的区域。北京最早的精酿酒吧都诞生在附近的胡同,这里也是北京精酿传统最浓厚的地方。安定门店的空间不过 200 多平方米,其中还专门划出了一个 25 平方米的酿造间,在二环边寸土寸金的地段,这一决定不可谓不奢侈。栗辉告诉我们,如今一些日常流通性强的常规酒款会在店内的酿造间酿造,而更具稀缺性、国内不易操作的酒款,则在澳洲当地工厂完成。
什么才算是日常流通性强的常规酒款?没有立刻作答,栗辉反而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面向中国消费者,销量最好的啤酒风格是什么?然后,他自己揭晓了答案:小麦啤酒。
「其实除了德国之外,在很多国家并不那么流行小麦啤酒,澳洲就少有人喝。但为什么小麦啤酒在中国这么受欢迎?源于大家的一个普遍认识 —— 啤酒就是小麦酿的,小麦啤酒代表了更纯粹、高品质的啤酒,实际上,啤酒的主要原材料并非小麦而是大麦。」栗辉分析道,除此之外,早期市场上流通的不少中高端啤酒也是小麦风格,助力小麦啤酒占领「消费者心智」。「但我要说的是,野风筝的日落大道西海岸 IPA 在店内的销量已经超过了小麦,这是我们乐于看到的局面 —— 大家愿意接触更多元的产品和风格。」
麦芽、酵母、水和啤酒花,这四大要素碰撞在一起,激发出精酿的无数种变化。通过酸碱度和矿物质等参数的控制,水可以调成当地的水质。精酿啤酒的酒花多从国外进口,为了方便运输和储存,会被干燥压缩成颗粒状态。澳洲本地生产的优势之一,就是能在收获季拿到新鲜或稀缺的啤酒花,让中国的爱好者可以无差别体验到来自原产地新鲜啤酒花的魅力。
新西兰日出山谷产区 Freestyle 农场的啤酒花会精确到地块、光照时间等。2023 年,野风筝用产自 Freestyle 农场 9 号地块的的尼尔森酒花酿造了一款浑浊 IPA。这种酒花带有浓重的草本和长相思白葡萄酒气息,出酒绵密。酿成的 IPA 被命名为「小岛邮差」,是栗辉心中趋近理想的一款酒。
今年野风筝新酿造的一款酸艾尔,加入澳洲的特色水果斐济果,一种原产于阿根廷的南半球水果。斐济果的果香类似番石榴、柠檬和菠萝的混合体,为了最大程度还原水果的香气、保证自然的口感,酿造中野风筝选择加入原果,而不是更稳定的浓缩果汁。
未来想要继续打造什么样的酒款?「肯定是希望标签属性更强一些,在保持多元的基础上,相对更干净、更容易被大众接受的酒款。」相比之下,IPA 技术风格更多,也更容易玩出花样,但是栗辉说,无论是哪一种风格,他都希望野风筝的精酿啤酒能带领品尝者回归初衷。「让大家无压力去喝酒。」
北京精酿十几年发展至今,当被问到这个市场发生了什么变化时,主理人们的回答大同小异:进入的门槛更低了,前人已经蹚出数条通向成功的路径;但突围的难度更高了,更成熟的市场也意味着更激烈的竞争。2024 年 1 月,精酿厂牌 Overtone 把中国首店开到北京,正式入局。
和大多数土生土长的北京精酿不同,Overtone 的酒厂开设于 2018 年的苏格兰格拉斯哥。在平均每 100 万人就有 25 个酒厂为其服务的精酿大国英国,Overtone 的发展速度令人惊叹:仅开店一年后,就在 Scottish Beer Awards 中拿下「重大突破酒厂」奖项,并且很快在当地人的酒厂排名中跻身前五,声名鹊起。
创始人王博玮是北京人。2007 年前后,在英国留学期间,他开始喝「和我们传统啤酒不一样的啤酒」,等到 2011 年「精酿」的中文概念终于从美国进入中国,王博玮已经在北京的互联网公司做起了产品经理。他仍然习惯用产品经理的思路来拆解这个「很酷」的行业:国内厂牌大多有两种思路,一是先做买手店,「我不行,我是『i 人』,接洽不了那么多酒商,开不了酒吧」,王博玮补充道。二是直接做自己的品牌,但因为北京精酿尚处于起步阶段,可能需要先找工厂代工,「这条路我觉得也不够好,因为配方和品质是不可控的」,王博玮坦言。在他看来,成熟市场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于是英国酒精消费量最高的城市格拉斯哥被锁定。
Overtone 擅长做浑浊 IPA,因为将酒花投放从熬煮阶段转移到回旋沉淀和后期干投的阶段,浑浊 IPA 有浑浊的酒体、爆炸的酒花香气以及适宜入口的更低苦度。「不是我们选择了浑浊 IPA,而是时代选择了我们,我们没法选择任何东西」,王博玮说。这种酒类原本诞生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Overtone 的酿酒师就是在这里长大。几十年前,浑浊 IPA 来到英国,迅速渗透当地的社区文化。浑浊 IPA 是在商业模式上更「吃香」的酒类,因为它更时尚、更潮流,它能迅速推陈出新,最大程度地展现精酿的核心魅力 —— 社交属性。
「如果我们喝 1664,喝福佳白,其实也不难喝,但第一次聊完它的麦香味不错,下一次就没得聊了」,王博玮解释。但精酿啤酒不同,新的啤酒花被发现,新的工艺在演化,新的组合方式被尝试,它像潮流服饰,永无止境。以至于,很多浑浊 IPA 酒款只会被每位爱好者喝掉一次,然后很快就「过季」了。在 Overtone 的酒厂里,每周都有新酒款诞生,它源源不断地为精酿爱好者提供新的味蕾刺激,也提供新的社交话题,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新的酒花和工艺,永远有话可聊。
至于 Overtone 这个名字,厂牌的官方译名叫「弦外之音」。它不是一个具象的词语,而是表示一种独特的关系:喝 Overtone 的浑浊 IPA 时,舌头尝到的是啤酒花的味道,但大脑识别的却是芒果、木瓜和百香果的味道。最棒的酿造工艺成就了「弦外之音」的艺术,它是精酿啤酒的迷人之处,也是更契合中国人或「i 人」的表达方式。此时王博玮举了一个非常含蓄的例子:「比如我们想说『我想你了』,其实说出口的是『你在干嘛』,就是这种意思」。
开业半年有余,Overtone 已经试过北京精酿的味觉。曾经为它在英国打响名声的那款「南半球」,用南半球啤酒花银河、西楚、托帕兹、纳尔逊索文搭配白小麦、维也纳和燕麦,带来令人惊艳的热带水果香气和奶油般的浓郁口感,它同样成了北京首店的人气酒款。「它其实是我们一个非常老的酒款了」,在王博玮看来,那之后 Overtone 还做出过很多品质更好的东西。但这些「好东西」从格拉斯哥一路来到北京,还需要更长的时间,以及更多的经验。
在品牌创立之初,王博玮就打定了主意要带 Overtone 回中国。在簋街旁边这个装修得有些「男性气质」的空间里,精酿这种舶来的文化产品也染上了独特的北京气质。王博玮透露,本地酒厂也在计划之内。一家英国酒厂如果要做水果增味的「小甜水」,首先需要从德国进口果汁,而德国人的水果原料来自东南亚,做好的酒再被运输回亚洲 —— 这显然是一个复杂的、本末倒置的过程。今年夏天,王博玮尝到一种本地生长的樱桃,有很浓郁的樱桃味,而且酸感很强,明年采摘的时候他打算做一款酒,借助先进的酿造工艺,为大家重新介绍这种有趣的水果。
从建厂,到研发,再到在产品真正上架,或许需要不止两年的时间,但王博玮愿意等,北京精酿已经用它前所未有的发展速度,证明了这个市场始终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