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是大九酿造山西工厂给人的第一印象。墙面洁白,玻璃门窗透亮,空气中无一丝杂味。大约是新厂的缘故,边边角角都未沾染上年深日久的印记。发酵罐、糖化罐、蒸汽锅炉,只只铮亮如新,闪着金属的冷光。
洁净之下,是一种高度的秩序。从进入酒厂所在的园区开始,你便会被这种密不透风的秩序感捕获。道路横平竖直,每一栋建筑都长得格外相似,方正规整。进到酿造车间,压缩空气管、麦汁管、二氧化碳管、物料管、冰水管、CIP(就地清洗)管,十来根不锈钢管道从挑高 7 米的天花板直插入地面,不同直径与粗细,每一根管道用途都有清晰标注,不见凌乱。里间的办公室里,事无巨细地列着当月酿造计划,从产品名称、生产数量、不同产品发酵罐使用时段以及计划出酒时间,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2023 年夏,大九酿造内蒙古酒厂建成 5 年后,山西酒厂也正式投入使用。单就酿造而言,大九山西酒厂与内蒙古酒厂或国内大多精酿厂没什么不同,一样的钢铁丛林,机械化生产。不过面积更大些 —— 上下两层,共 2000 平方米;人手也更多 —— 按国内精酿厂一般配置,20 余人便足够,这里有 32 位员工,其中酿造团队 15 人,几近一半。地面更是格外费了心思,不同于常见的环氧地面(环氧树脂涂层)或水磨石地面,这里的地面由数万块白色哑光六边形瓷砖拼贴而成,没有凹凸和剥落,也不见一处积水。
「这都是汲取了以前酒厂的一些经验,」大九创始人李宇幸解释说:「酿造过程中总有热水,时间久了环氧地面耐不住,上面的环氧树脂涂层会脱落,水磨石地面也不耐酸碱,酸滴在上面会起泡沙化。」污染向来是酒厂头号大敌,地面则是重点易污染区域,鞋面不干净,积水没有及时处理,都极易滋生微生物。内蒙建厂时,受限于资金成本等因素,多有掣肘。决定做新厂后,李宇幸暗下决心,这回从头开始便好好做,越是基础的越下足功夫。酒厂的下水系统由不锈钢焊接一体成型,各方位都设有排水道,地面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倾斜度,这也是酒厂不见一处积水的原因所在。
高标准背后是大手笔的投入,李宇幸透露,「光铺地就花了 100 万左右。」他领着我们在酒厂穿梭,一路表情凝固,给人的感觉也像这精密嵌合的工厂,条理、秩序、高度理性。说起在太原周边建厂,既不是家乡缘故也非市场导向,而是综合厂房、人力、交通和物流等多方因素理性衡量后的结果。「我们在内蒙吃了很多交通物流方面的亏,既花时间费用又高,所以当初考虑建新厂的时候就决定要往南移,但又不能离内蒙太远。」最后选址山西晋中一食品产业园区,离太原南站和太原武宿国际机场都是半小时左右车程,旁边便是天猫汾酒官方旗舰店仓储中心。距离内蒙酒厂也不过 450 公里,当日即可开车往返。
扩厂的念头从 2021 年便已生发,「当时内蒙工厂产能就不太够了。」定新址,走流程,花了 8 个月。2022 年 5 月动工,又实打实建了一年。2022 年底的新冠疫情封控一度带来重大危机。李宇幸印象里, 10~12 月只发过两次货。现金流受到影响,施工队就地隔离,进度一延再延。好不容易一切落定可以投产了,又发现锅炉打不着火 —— 问题不在锅炉本身,而是当地天然气气压太低,匹配不了这台市面上先进的蒸汽锅炉。前前后后折腾月余,换了台老款锅炉才算了事。
更致命的问题出现在投产之后,头批生产的几款酒普遍有一种涩味。一开始,李宇幸和团队都以为是某处工艺出了差错,几番排查,最后才反应过来是水的问题 —— 当地水硬,即使经过处理后,从离子含量看是纯水,入口仍有明显涩感。「大概 60 吨酒,最后全都作废了。」直到今年,水的问题才算彻底解决。3 遍基础过滤之外,另增加了一套双极 RO 膜过滤系统,让过滤后的纯水重新再走一遍 RO 膜过滤。李宇幸总算松了口气。如今,他待在内蒙时间更多。「(山西)这边基本是批量化生产,配方研发包括一些小批次的酒都在内蒙。」简而言之,内蒙古老厂相当于大九的大脑,山西新厂则负责落地与执行。
与钢铁工厂的严谨秩序相对的,是大九生产的一系列彩虹色系、酸甜风味的果味啤酒。这种反差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埋头实验的理工科男生,整日穿着一身亮色招摇过市。
「消费者喜欢什么样的产品,我们就做这个类型的产品」,从大九酿造的第一款酒 —— 无量美式小麦开始,李宇幸就明确了这一准则。甚至可以说,无量美式小麦这款酒的成功,本身便是贯彻这一准则的结果。「当时精酿吧里卖得最好的是比利时小麦和德式小麦,IPA 根本没办法跟小麦比。」李宇幸有意在小麦类型的酒上发力,又深知难以竞争过在这一赛道深耕多年的品牌。「那时候我就在想一个问题,IPA 和小麦之间的鸿沟该拿什么产品来补?」以德式小麦打底,优化干投酒花工艺的无量美式小麦便这样应运而生。
行业里,大九崭露头角是因 2018 年推出的第一款浑浊 IPA —— 浑玉,酒花香气饱满,苦度不高,收口时有水果的回甘,「当时几乎所有北方酒吧都中意这款 IPA。」之所以选择苦度普遍收敛的浑浊 IPA 切入,也有李宇幸对国人口味的洞察。他说,除了本身对精酿有一定认知的从业者和爱好者,大众消费者并不习惯苦味,也很难对苦度和酒精度高的啤酒产生兴趣,大部分人还是偏好酸甜风格,喜欢易饮程度高、味道层次丰富的啤酒。
循着这一路径,一年之后,真正奠定大九酿造方向的水果增味酸啤 —— 热带共和海盐古斯诞生。这是大九此前一款酸 IPA 的进阶之作,「为了让酸的感觉更自然才决定做增味。」一开始,李宇幸试了很多洛神花,「这种花本身有果香,但后来发现往里面直接加水果风味更好。试来试去又发现单一某种水果风味不够复合,就再往里加其他水果和香料,热带的雏形就这样出来了。」这是大九第一款面向全国的产品,经由它,大九抵达了更广阔的市场与人群,也在水果增味的酸啤之路上一去不复返。
所谓酸啤,如其名,即带有酸味的啤酒,和精酿一样并未有一个严格定义。在今天,酸味的产生主要通过两种途径达成:一是细菌发酵,如著名的兰比克(Lambic) ;二是在酒中添加酸味水果等,如各式古斯(Gose)。大九多为水果酸,不同品类风味各有侧重,如酸浑浊酒体偏厚实,古斯清爽,西打偏甜、酒体也更轻盈,「基本上每个风格我们都布局了至少一个产品。」眼下,大九正在重点布局的是一款名为未来之花的双倍浑浊 IPA。早几年,李宇幸便有心尝试,因内蒙产能所限耽搁了下来。去年夏天,新厂稳定生产后,他便第一时间启动了这一新品的研发。
大九内部,一款新酒的流程通常是这样的:先从一个灵感开始,把它变成实在的配方;然后小罐测试,在多个配方中选出最优的做中试;中试完有问题的返回第一步调整配方,没问题继续到下一步,在一吨或者两吨的发酵罐里开始商业化量产;量产至少 3~4 个批次,都稳定的话才考虑在市面上发售。这款未来之花便是这一流程的最新产物。一开始,李宇幸希望这款酒类似美国精酿厂牌费登斯的必要手段 IPA,多种酒花双倍干投,香气炸裂,风味平衡。落地过程几经波折。说白了,炸裂香气是大量添加酒花所致,但掌握不好「度」,就容易出现酒花过萃的问题。「喝起来会非常辣口,相当于你泡了一杯非常浓的茶,又苦又涩,另外酒花多其他负面的味道也都出来了,这些杂味处理不好。」前前后后试了两月,才摸索出一条解决之道,加上前期配方研发、后期量产测试,这款双倍浑浊 IPA 历经了小一年时间。
但对于大九来说,这是一段必经之路。从大的商业逻辑上看,发力 IPA 是大九打破果味啤酒的单一结构、寻找增量市场的策略选择。李宇幸说,「IPA 和水果类型这两个风格仍是目前市场上的绝对主流,前者是我们薄弱的地方,接下来更大的精力也会放在这一块。」相比一般酿酒师,作为主理人的李宇幸更多了一重现实的眼光。每次决定是否做一款新品时,他都会先问自己和团队 3 个问题 —— 市场能不能接受这个产品?我们能不能做出这样的产品?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做出来?大九迄今未推出过任何深色类型的酒,也未尝试过修道院风格的酒款,「从市场角度看,这两种类型的受众非常少,不足以让我们花精力去关注。」一般精酿厂都会考虑的过桶野菌酸啤也在试水一番后放弃,理由同样,「不适合目前中国的市场」。
和很多从业者一样,李宇幸的精酿之路从自酿开始,2018 年创立大九酿造,落地内蒙古呼和浩特。品牌之名,便源于呼和浩特大召寺山门二匾「大召无量寺」和「九边第一泉」,各取匾中头一字,是为「大九」。
从一个挣扎求生的初创公司到一个进入商业规则的行业标杆,李宇幸用 3 年完成了进阶,大九的前路也愈发清晰。他制定了一个「三步走」计划 —— 第 1 步,做到精酿行业里市场占有率较高的品牌;第 2 步,走出精酿行业,走到大众消费领域;第 3 步,进到更多渠道里头。如今回望,第一步已基本实现,来到了关键的破圈阶段,即走到精酿圈以外的地方。李宇幸说,现在行业里该知道大九的都已经知道,很难再产生增量,接下来重要的是如何触达行业外的人。2024 年 6 月,大九在小红书上开设了一个名为「大九 Machine」的新账号,用短视频形式直观记录了粉碎麦芽、糖化、发酵等酿造流程。李宇幸视之为一种新的触达方式,「大家都有窥探欲,但现在没有品牌做这个,因为酒厂环境一般比较杂乱,拍得好看很难。」
相比传统啤酒,李宇幸认为,精酿啤酒体量还是太小。他认为把体量变大的重点在于让更多人形成消费习惯,而消费习惯的养成主要取决于两个因素:口味认知,以及价格亲民。前几天,一位山东的经销商来大九酒厂参观,对方告诉李宇幸,青岛精酿市场近年来发展迅速,精酿酒馆达到 100 多家,全国罕见。李宇幸清楚,这个数量的前提是青岛人对啤酒深入骨子里的认知,转换到精酿消费也自然而然。
一段时期内,大九往哪个方向走,李宇幸就会集中喝那个方向的产品。但工作之外,他更喜欢西海岸皮尔森或西海岸 IPA 之类清淡一点的口味。李宇幸并非个例。据他称,现在精酿从业者们聚餐,喝酒基本都是喝水啤。「价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精酿饱腹感太重,还是水啤代谢起来快。」李宇幸认为,未来精酿会慢慢往水啤方向发展,价格也会越来越亲民,「因为对大部分人来说,水啤就是他们对啤酒最直观的概念。」
以被公认为中国精酿元年的 2012 年为界,成立于 2018 年的大九并不是行业里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某种程度甚至算得上新入局者。但也是这样一个新入局者,引领着过去几年的行业风潮,市场上的成功也有目共睹。行业里陆续出现一些声音,认为果味啤酒或者水果增味的酸啤偏离了精酿的本质,是更取巧的酿造法。
类似声音,李宇幸听过很多次。「精酿的本质是好喝」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观点。「好喝是直观的,以往从业者总觉得消费者需要被教育,但从市场上看,并非如此。消费者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对风味的鉴赏能力,尤其在信息如此透明的今天,消费者并不需要再被教育。」另一方面,李宇幸也愿意把目光再拉高一些,从行业发展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任何行业,想要壮大,必须打破铁板一块的疆界思维,做好拉新。如果精酿是一门生意,怎么让更多人买单也是基本的生意逻辑。「现在市面上做传统酒的品牌,基本上已经消散掉了,存活下来慢慢做大的基本都是拥抱消费者的品牌。」内蒙创业初期,李宇幸经历过酒酿出来卖不出去的困境,他一度认为是产品不够好,后来才发现是市场的问题。在生存线上挣扎过的人,对市场的认知是深刻的。
过去几年,李宇幸的一个直观感受是,精酿行业越来越像快消行业。「快消化以后面临的问题是,市场需要品牌快速做出决策和判断,它不会妥协于主理人的个人喜好,不能让消费者来适应你,而是你去拥抱他们的需求。」在他看来,做精酿就像设计一款智能家居产品,市场传达过来的消费者需求是好用、便宜、兼容度高,如果品牌方非得强调设计,而且产品不耐用,就不会有人买单。
对于让圈里人认可这事儿,李宇幸坦陈「确实也想过」,得出的答案接近于一种现实的取舍。他笃定大九的思维逻辑于当下精酿行业而言是超前的,「其他品牌和从业者迟早有一天也会按我们的思考角度来做这个事」,回头没有必要且无意义。一些时候,他也愿意从视角不同来理解问题。李宇幸形容,就像开一间饭馆,厨师开的话,考虑的是能不能把菜做好,生意人的话,会想怎么才能把店做大,如果是完全的小白,可能只知道先选址。某种意义上,李宇幸兼具厨师与生意人双重视角,「我可能比别人多那么一点点意识,不只是想做出好产品,还想着要把这东西卖出去,而且怎么能卖得更好。」
那做出一款好产品和一款产品卖得特别好,哪件事让你更高兴?「那还是做出一款好酒,」李宇幸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带出一点俏皮的意味,「但目前来看,或者未来两三年内,我做出一个好产品,它也一定会卖得好,两者是有重叠的,当然我也知道你说的是不重叠的情况,但短期内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