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食物打败鬼怪

文摘   2024-12-02 20:08   北京  


夜里醒来,我看到妈妈倚在床边,轻拍着我的胸口,嘴里絮絮叨叨重复着「睡吧,明天睡醒就好了」。客厅传来有节律的唰唰声,像成熟的稻谷整齐地穿过竹筛。我确信,有人在大门外反复念诵我的名字,像欢迎风尘仆仆的客人,语气里满是期盼和热络。那时,我约莫 10 岁,对眼前的古怪场景百思不解。后来得知,我无缘无故高烧不退,外婆便传授给妈妈一个土方 —— 将糯米和茶叶混合撒在门口,同时呼喊人名,可以让受惊迷路的魂魄循声而回。


这段「喊魂」经历让我对糯米油然生出许多想象,以至于在电影《僵尸先生》中,看到林正英饰演的茅山道士用糯米、公鸡血、墨汁压制尸棺的时候,我也深信不疑。



尽管缺乏科学依据,在不同文化背景和信仰体系下,仍流传着形形色色关于「食物与辟邪」的故事。人们广泛认同食物具有社交价值,但在中国民间信仰和西方宗教的叙事中,与祖先或神祇对话也是一种「社交」,这类交流往往通过特殊的仪式表现,食物是过程中至关重要的沟通媒介。


在理性和科学出现前,人在遭遇既有经验无法解释的自然物和现象时,会不由自主地用「神性」解释一切,尤其在物质匮乏时期,赖以生存的食物被看作神的福祉,越是难得,越需要精心制备,就越具备驱散邪祟的效用。《楚辞》里的两首招魂诗《招魂》和《大招》,皆借献上「鼎臑盈望,和致芳只」「内仓鸽鹄,味豺羹只」等佳肴,诱使迷失的魂魄回家,十分生动地佐证了用以辟邪的食物在世人眼中往往具有美好意义。


考虑到不同文明语境之间的差异,想要全面描述各种食物在仪式和宗教里的使用情况几乎是天方夜谭,然而不乏一些在人类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的食物,在从古至今的辟邪传说中都能找到踪迹。



比如鸡。没有人知道世界上第一只鸡是何时诞生的,但它的步伐却踏遍了世界上除南极洲和梵蒂冈以外的各个角落。鸡无法飞翔,从远古的亚洲丛林中走出后,一路跟随人类的脚步,借助往来频繁的国际贸易,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提供人们需要的一切。鸡的价值极高。在斗鸡场里,它们骁勇善战的精神能鼓舞观众;遭遇饥荒,鸡的各个部位都能拿来烹煮,让人得以果腹,获取营养;达尔文在鸡身上做研究,巩固了进化学说,Louis Pasteur 则利用鸡研制出第一支现代意义上的疫苗。正因为鸡的无所不能,它在古希腊被视为「康复和复兴的神」,人们会在患病的时候向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献祭一只鸡以求恢复健康,更有鸡的狂热信徒认为鸡蛋可以颠覆神学,取代世上的所有神庙。


到了东南亚,公鸡血是至关重要的驱鬼介质,它和糯米这一对组合,几乎被运用到所有僵尸题材的文艺作品中。即便是今天,宗教仪式中以整鸡敬献神灵依然被视为较高等级的祭品。在重视祭祀的中国南方地区,祭品「三牲」中的猪和鱼被允许替换成其他食物,唯独鸡不能。鸡的啼鸣能带来光明,又谐音「吉」,人们信奉它是一切正能量的化身。更能彰显鸡对看得见的世界和看不见的世界同样影响深远的,是它作为传统节日食物延续至今,在端午节,中国人会特别准备红色鸡蛋(红色在宗教或民间信仰中被认为有驱鬼、净化身心的作用)。尽管人们不再将食物驱赶邪恶的寓意挂在嘴边,但这种潜移默化恰恰说明人类对鸡的依赖早在数千年前就埋下伏笔。



探讨食物与辟邪,势必要谈到传统节日。在宗教信仰日渐衰落的时代,节日往往保留了日常生活中所失去的一些痕迹。在中国,每个传统节日都对应着特定的食物,每种食物背后都关联着一段神话,但要论最有名、传播最广,且在今天依然得到充分实践的是粽子。


粽子是糯米和植物的组合,如果要在驱除邪恶的功力上分出高低,糯米显然更有说服力。糯米是一种非常古老和神圣的食物,1970 年代以前,中国西南地区部分傣族、侗族、苗族等少数民族曾以糯米为主食,可以说,糯米是这些民族文化延续的根基之一。一般来说,某种经过驯化和培育的作物,往往早在人类种植经验形成以前就已经出现。翻阅可考的古老文献,现代意义上的「糯」字最早被记载于晋代吕忱的《字林》中,实际糯稻的起源要更加久远。由于缺乏系统性的史料证据,人们便对糯米的起源进行充满想象力的诠释。



贵州侗族人认为糯稻是由天上的神鸟麻雀和魅鸟带向人间,布依族则坚信糯稻是由一个英雄少年在神的旨意下,战胜了虎豹豺狼蟒蛇后取得了种子,而同样处在糯稻栽培圈的东南亚地区会更偏信世上存在糯稻女神。这些散布在民间形形色色的神秘传说无一不在向世人说明「糯米是有神性和灵魂的」,人既可以借助它超然的力量除恶辟祟,也能通过食用糯米将神的灵魂转移到人的身体,从而延续生命。为了留住「谷魂」,印度尼西亚、缅甸等地的一些民族甚至发明了专门的招魂、复魂工具和仪式以表尊崇。


在中国,每个民族都有各式各样祭献神祇的活动,唯独端午节是人们对糯稻神性普遍认知的集中表现。受传统文化中阴阳思想的影响,古人认为端午的「午」指「阴阳相交」「恶月恶日」,于是在这一天,为了抵御疫病和邪祟,人们将糯米用艾草、菖蒲、芦苇等带有特殊清香的植物包裹起来,用于祭祀、食用。隋唐时期,日本使节将粽子和端午民俗一起带回,并效仿中国宫廷的贺节形式,自上而下在全国普及挂菖蒲、插艾草、吃粽子、驱邪气的习俗。据《庆贺的食文化》一书记载,粽子传入日本后,最早使用茅草叶包裹糯米。在当地,茅草被信仰为神圣的、有咒符功能之物,粽子的日语发音「timaki」也由此而来(由「茅草」和「包裹」两个词合成)。尽管后来日本各个地区开始使用当地的植物裹制粽子,且形状、味道各不相同,仍通过沿用「timaki」统称端午食物来体现传统信仰。



由于日本的端午节与纪念屈原无关,所以粽子的民俗功能得以放大。在广岛地区,人们习惯将粽子高高悬在房柱上,口中念诵「梦粽」二字,便可以驱赶噩梦,而爱媛县表现更为极致,认为粽子必须在大门口挂上一年,每天早起看一眼,才能解噩梦、祛疾病。随着社会科学的发展和生活经验的积累,食物驱邪避役的信仰逐渐变成一种民俗意识和节日仪式被保留下来,这种与日常生活「脱节」的举动,某种程度上是人类感受自然与生命的古老方式,是一种对美好生活向往的非理性表达。


除此之外,一些具有特殊气味的食物也曾被视为重要的辟邪工具。在古人看来,散发香气是植物引起神灵关注的方法。在许多文化中,大蒜都充当着驱邪避祟的角色,不仅因为它的起源足够古老,参与了欧洲、非洲、亚洲文明文化的构建,更在于它的食物特性,在资源匮乏时期对人们的生存、健康、烹饪等各个方都产生了积极影响。



大蒜的文化意义主要源于它的药用功能。大蒜的梵语单词是「mahoushudh」,意为「万能药」,许多古代医学文献都曾提到它的药用价值。小到消化不良、身体乏力,大到麻风病、心脏病等,大蒜都能在不同程度上起到治疗效果。中世纪的欧洲,黑死病肆虐,医生和牧师会使用大蒜和其他香料、药草混合制成的面具来抵抗病毒。人们推崇大蒜的实用功能,也深深崇拜并依赖着它神秘莫测的力量。根据古埃及的记载,当时金字塔的建造者每天都能获得一定量的大蒜,人们相信食用大蒜可以预防疾病,增强体能,但除此之外,只有少量扁面包和啤酒用来果腹。为了争取更多食物,建造工人以放弃金字塔来要挟统治者,结果换来了更多大蒜。


如今看来,大蒜对高强度体力劳动者填饱肚子无济于事,但在当时,法老坚信大蒜比其他食物都要奏效,不惜花费相当于今天 200 万美元的巨资确保大蒜供应,十分郑重和神圣。到了古希腊,大蒜的非生存用途被进一步丰富。士兵会在自己征服的国家种植大蒜,相信这样可以将勇气转移到战场上;十字路口的石碓上也能看到大蒜的身影,这是在驱赶恶魔,保护晚归迷路的家人;古希腊诗人荷马在神话史诗《奥德赛》(Odyssey)中描述尤利西斯之所以能从邪恶女神喀耳刻手中逃脱也是因为大蒜。



1897 年,爱尔兰作家 Abraham "Bram" Stoker 发表哥特式恐怖小说《德古拉》(Dracula),里面写到将大蒜编织的花环带在身上,并在房屋的门窗上涂满大蒜,可以抵挡吸血鬼的入侵。随着小说在世界范围内流行,「大蒜可以对抗吸血鬼」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实际上在中世纪的欧洲民间传说中,大蒜不仅可以抵御吸血鬼,对狼人、恶魔亦奏效。人们之所以对这个气味独特的食物有着狂热的追捧,归根结底还是当整个社会被瘟疫笼罩时,大蒜是为数不多能使人减缓痛苦、延续生命的良药。


香辛料「辟邪说」在中西方文化中都不鲜见。曹禺在《中国食辣史》中分析,「先民很可能为了改善室内的气味,驱赶蚊虫,而把一些具有强烈气味的植物悬挂在室内和门口。久而久之,这种行为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文化意义,从而成为一种文化习惯」,只不过随着时间迁徙和生活条件改善,人们不再沿用这些古老的办法,只是在特定的节日或佩挂或悬吊大蒜、花椒、艾草、菖蒲,把它当作一种富有表演性质的庆贺仪式。



如今,谈论「食物与辟邪」似乎显得有些过时,然而在食物成为食物之前,它们和宇宙、和自然流动联结,不断更新,有着人类文明无法厘清的起源和生命历程。当食物参与构成了人类所生活的物质世界时,它们丰富的用途逐渐显现,除了满足人的生理需求,也在特殊时期给予人精神支撑。就像张光直在《中国文化中的饮食》中写的那样,人类的饮宴和神祇的餐桌是紧密相关的,尽管用食物与世界隐秘部分交流乍看上去有些不切实际,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人类在真挚地传递心愿,企盼美好,是一种关切人与自然的「不合时宜」。                                  


FoodWine吃好喝好
《FOOD&WINE》中文版,吃好喝好,长生不老。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