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大排档的记忆,从声音开始。
大排档声音喧闹,但有层次。如果此刻我们坐在全国统一的烂桌子边上,由远及近依次分辨,先听见的是城市夏夜的背景声,车流或急或缓地流动;然后是广场舞的乐声,民族的、流行的,都被溶解在动次打次的黏腻液体里,一厢情愿地带着整个城市波动。配合杂乱的人声,真就如同波浪,一阵阵卷过城市,也许能有几声蝉鸣,徒劳地想要撕开人类的霸权。
接着就是最美妙的声响了 —— 旺火在简易的灶头上呼的一声,然后铁锅笃定地压住这声嚎呼,磕出叮咣,旋即是食材滚入热油的呲啦巨响,更多的叮咣声接踵而至,炒勺在铁锅里疯狂翻转,铁锅在灶头上来回起伏,这一阵交响也转瞬即逝,接着又是短短的呼一声 —— 铁锅离开旺火,食材变成菜品。
烧酒配是厦门流行的大排档,以各种海鲜菜色和偏重口味的餐厅特色菜为主。© 囚青
最后一个层次的声音也清楚了,波儿~波儿~筷子戳破裹着餐具的塑料,瓶起子掀开啤酒瓶盖儿,一盘菜被急忙放到桌面,发出一声闷响,塑料板材的餐桌叠加油腻腻的包浆,发不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然后是大排档顾客模糊不清的人声,所有人都在大声说话,但所有人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然后我才看见了记忆里的大排档:破烂烂的热闹,油腻腻的热闹,汗津津的热闹,人在现场的热闹。至于吃了什么菜,喝了哪个品牌但都一样寡淡的工业水啤,这些看似核心的信息从来没法留存在事关大排档的记忆里。
1967 年中国香港湾仔柯布连道街边的大牌档。© Wikipedia
所以什么是大排档的味道呢?从发源地中国香港的街头到东北的烧烤摊上,全国各地的大排档有什么共同点?合在一起是否可以自成一派?这得从大排档名字的源头看起。
1930~1940 年代的香港,港英政府为了增加就业、解决城市平民生计,发放了大量营业牌照,允许市民沿街摆摊设点或者流动营业。其中从事饮食生意的固定摊位牌照较大,且在出摊时需要悬挂在显眼位置,因此便被叫做大牌档。档即小摊,粤语中一直有「鱼档、猪肉档、旧货档」等说法,而「开档、收档、看档」也就是普通话里的「开摊、收摊、顾摊」。
从香港大排档走出来的经典粤菜干炒牛河,讲究快火猛炒,镬气十足。© 明周
大牌档后来写作了大排档,一说是笔误或者图个简省。「排档」一词出自描述宋代盛大宫筵的说法,想来有点附会的嫌疑,大牌档或者大排档,从来和盛大、盛宴无关,它一直都是小家小户,家常简便的。在刚允许开设大牌档的年代,每档仅被允许设桌子两张,每张附设四椅或四凳,且只可在营业期间摆放,而大牌档的工作空间,不过是一个带轮可移动的柜台,辗转腾挪中塞进了一家生计所需的设备和材料。1970 年代,随着香港经济腾飞,政府为了整治市容,停止发放大牌档营业牌照,原有牌照不再续期。如今,香港大排档仅余寥寥几家(至 2008 年仅剩 28 家街边大排档),成了香港市民文化的活化石。
在大排档里吃什么?如果一定要总结,那就是吃一口镬气。2021 年,香港某网站总结了网民票选出的大排档必点小炒,第三名为椒盐九肚鱼,第二名椒盐鲜鱿,头筹则由蜜糖薯仔牛柳粒拔得,均十分考验火候。很多成熟的大排档,都会专精一种食物或者一类食物,比如有专营粥粉面的大排档、靠海吃海的海鲜大排档,也有咕嘟咕嘟永远炖煮鱼蛋、牛腩的大排档和闪着油光的烧腊档,当然,最具标志性的还属专营粤式小炒的大排档,前文所说的镬气,十分里要有七分出在这些大排档里的旺火和铁锅炒勺。用普通的食材,配十分的用心,颇有点狮子山精神蕴藏其中:我会做好呢份工。
从广州大排档走出来的菜品啫啫煲。讲究的啫啫煲店,会根据客人距离灶头的距离来决定何时离火,确保送抵客人面前时,煲中焖烧出的火候刚好。
© upower.com
稍稍往北一点,广州,1980 年代开始,踏着经济腾飞的浪潮,也因为和香港共同的文化以及两地间频繁的交流,大排档开始野蛮生长,一时间被称为「羊城第九景」。广州市民离不开大排档的物美价廉,活力无限的经济也需要大量的夜生活来共襄盛举。但大排档造成的混乱、污染,也让市民头痛不已,投诉不断。1980 年代末至 1990 年代初,广州对大排档进行大规模整治,但面对市场需求,大排档凭借骨子里的韧性,重新「攻占」街头。
继续往北,武汉,九省通衢,自古就是贸易集散的中心,孕育出了极具生机以至于火爆无比的市民文化。1990~2000 年间,武汉也因为经济发展以及无法避免的阵疼,大排档呈爆发式的生长,池莉的小说《生活秀》就是观察武汉市民生活、大排档文化的绝佳切片。
2004 年,武汉吉庆街上,街头艺人正在为大排档客人表演。© thepaper.cn
在《生活秀》中着力描写的那条短短的吉庆街上,每一个缝隙里都挤满了世俗,而大排档成了托举这些生活的手,靠着一盘盘鸭脖,一碟碟炒菜,以及从小在码头文化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情商,女主角来双扬以一己之力拉扯着全家的每一天。当然,大排档老板娘的一天得从下午 3 点开始。
因为《生活秀》,武汉大排档最具标志性的地点 —— 吉庆街 —— 成了永恒。吉庆街与其说是一个空间,不如说是一种氛围,大排档是它的基础,填在这些桌椅缝隙里的,才是它的灵魂。如果现在去搜索改造前吉庆街的影像资料,应该会被它的生猛热闹震撼 —— 客人坐着享用火爆刺激的美食,街头艺人像飞蛾一样扑来,希求客人以极小的代价来购买几分钟时间,然后就发光发热,星星之火燎燃了整条街道,吉庆街化作光和声的红尘河流,在一定程度上定义了一座城市。
夏夜,成都街头巷尾的冷淡杯小摊。© 工人日报
大排档从起源地香港的正本清源 —— 极小规模的固定摊位,专精特定饮食,到邻居广州的业态定调 —— 极易自发生长,生生不息,最终在时代大潮里升级换代,再到湖北武汉的氛围切片展示 —— 对市民文化的极致体现,并作为源头,滋养了文学、影视,内化成了城市精神的一部分。
现在我们往长沙、成都、重庆去,看当下最网红的几座城市又是如何表达大排档的。这里的关键词,便是川菜、湘菜中最为消费者熟知的元素 —— 味道。当然,这几座城市里的资深老饕会痛心疾首地反驳,说自家的菜不止于辣和刺激,但以大排档菜品为代表的食物,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全国人民对这些菜系认知基础的核心。从《中国食辣史》一书中的说法延伸开去,大排档的核心消费群体对火爆刺激的需求是刚需,而火爆刺激的味道(书中特指辣)极易随着人口的流动而广泛传播,形成外地人对某地饮食的认知。可以说诞生于香港的大排档从一开始,在各个方面就都和川湘的饮食习惯、饮食场景非常契合,一拍即合。
重庆江湖菜毛血旺。© 大师的菜
于是在大排档这个词被内地市民熟知之前,早就有了相似的业态,川渝两地的苍蝇馆子、冷淡杯、夜蹄花、鬼饮食和地摊火锅,哪一个不是对大排档的在地表达呢?而当象征着时尚、潮流的香港、广州文化进入内地,大排档一词也就被当地人信手拈来用了,也就不奇怪为什么一度在很多内地城市,可以看到不少富丽堂皇的中高档餐馆,从一开始就给自己起名叫 xx 大排档,与此同时,街头真正的本土大排档顶着自己的本地名字,继续野蛮生长,直到构成了一座座城市的肌理,直到被时代「收编」了更正规的业态,又在当下反哺了城市营销对流量的饥渴。
川渝地区的江湖菜体系,和香港、广州的大排档有着类似的基因。江湖菜最早也出现在经济交流活跃的长途运输路线沿途或者码头,后来被全民追捧,登堂入室。大排档主打物美价廉,快速简便,镬气十足,根据《巴蜀江湖菜历史调查报告》中的说法,江湖菜的特点是大盘大格(一份量大)、调料特色鲜明(火爆生猛)、主材杂烩多料(比如火锅)以及一菜独立(一菜成席),两者核心消费群体的需求可以说基本重合。
淄博烧烤。© 奔跑吧阿常
到了这里,大排档菜品的味道体系也就愈发清晰。可以讲究食材,也有精致化的潜力,但其味型的根源,无论南北,都是首选普通食材,看重调味,是极其平民化的表达。
过去几年陆续成为流量中心的淄博烧烤、天水麻辣烫,以及常年在社交媒体上保持高频露出的东北烧烤,再到北京市民口中曾经的脏摊儿、如今早已完成升级迭代,作为首都餐饮界晴雨表的簋街,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大排档的另一要素 —— 在场。
凌晨 12 点,广州番禺区的沙湾联丰美食猪杂粥排挡,食客正在选购最新鲜的猪杂。© 有故事的店
只有消费者在现场,大排档才是真正的大排档,现场呈现的菜品才是真正的大排档菜品。川渝地区,当在表述一家大排档类餐馆受欢迎时,人们常用的话术类似「好多大老板儿开起奔驰、宝马来吃」,解读起来就是大排档的平民风格,以及必须在场的就餐体验。类似例子还有近期网络上关于「粤圈太子」的调侃 —— 财富自由,却一年四季穿总价不超过两百块的 T 恤、短裤和拖鞋,视大排档上收费两块的纸巾为洪水猛兽,其实也强调了人在现场的必要。东北叙事里的金链大哥开路虎,带穿貂小妹,夜夜流连的烧烤摊也能如此解读。
不论你白天的身份是什么,面对大排档,都要放下身段,亲赴现场,以普通市民的态度,沉浸式享受一份烟火气,这是大排档是什么这张拼图的最后一块。
回到开头对大排档的混沌记忆里,如今它变得清晰了:全国大排档的最大公约数是什么?是卑微的源头,是蓬勃的生气,是对市民生活和城市特质的精准总结,是火爆刺激的好味道,是性价比的极致,以及最重要的,是要在现场享受上述一切的简陋、蓬勃、红尘味道。
参考资料:
《香港的大排档》,程乃珊
「大排(牌)档」的源流及与「排当」的关系》,李丹
《喜怨皆因大排档》,钟国华
《饮食热话|网民选 15 款大排挡必吃菜,椒盐鲜鱿第二,冠军其实好易煮》,余晓彤
《巴蜀江湖菜历史调查报告》,蓝勇主编
《中国食辣史》,曹雨
《生活秀》,池莉
《湖北作家池莉的小说<生活秀>意外让武汉鸭脖火遍全国》,鞭神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