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黄瓜,从南拍到北

文摘   2024-11-25 19:01   北京  


你或许刷到过类似的「拍黄瓜」新闻 —— 十几元一份的凉拌小菜,小餐馆不知道需要专门为它办理冷食资质,于是被「专职打假人」抓住纰漏,罚款数千。这样的新闻底下,多得是网友叫屈喊冤:「是我知道的那个拍黄瓜吗?」


黄瓜一洗,刀背一拍,随意撒上米醋、香油,加点蒜末、细盐,无论春秋冬夏,不分请客独食,更没有南北之争,一碟拍黄瓜,总是清香袭人,价廉物美。


拍黄瓜能有什么错?



黄瓜是外来物种,起源于喜马拉雅山南麓,一般认为是在西汉张骞通西域时传入中国,因为产自「胡地」,所以古籍中最早称它为「胡瓜」。


「胡瓜」更名为「黄瓜」,历史上有两种说法。一说来自唐代医家陈藏器,「北人避石勒讳,改呼黄瓜」。石勒是十六国时期后赵的皇帝,因为属于「五胡」之一的羯族,所以有此避讳。一说来自唐太宗之语,他称隋炀帝生性多疑,忌讳胡人,所以改「胡瓜」为「白露黄瓜」。



无论称呼如何,黄瓜很快融入了古代平民生活。早在北宋时期,民间就有「郎去摘黄瓜,郎来收赤枣」的乐府歌辞,说明黄瓜已然寻常作物。此后它频频出现在乡村诗文中,从文豪苏轼的「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到明末樊阜的「夏至熟黄瓜,秋来酿白酒」,日高人倦,而黄瓜清凉 —— 这就是田园风俗的生动写照。


也有人称黄瓜为「王瓜」,因王、黄发音近似,有南方人分不清楚,于是以讹传讹,有了王瓜别称。自然,黄瓜也是当得起「瓜中之王」的。夏秋时,黄瓜当季,铺天盖地,家家户户都爱吃,主要走量;深冬里蔬果凋敝,反季的新鲜黄瓜格外珍贵,价格亦是瓜中翘楚。



明清时,达官贵人间流行腊月里嚼黄瓜,这种反季黄瓜被称为「洞子货」。所谓洞子,是一种古早的人工温室,在洞里砌土炕,炕上是划好的菜畦,炕洞里生煤取暖,昼夜温暖,黄瓜得以生长。洞子造价高昂,洞子货黄瓜更是价格惊人,堪比人参,为此还闹出过一则京城笑谈:晚清学者潘炳年曾宴客于广和居,贵客中有位新友坐了首座,掌了点菜权。新友想着京城名馆广和居菜价太贵,出于替人省钱的考虑,点了一器黄瓜,觉得味道不错,又再续两盘。谁知潘炳年悄悄变了脸色,散席后便写了绝交信,原来「燕京冬春王瓜,价绝昂,值银五六两」,潘炳年以为是友人故意为难,所以断了往来。



正如美食家李渔所说:「煮冬瓜、丝瓜忌太生;煮王瓜、甜瓜忌太熟。」便宜大碗也好,一枚千金也罢,细数历代的黄瓜吃法,总逃不过一个生吃、冷吃。


冷吃黄瓜的饮食偏好,上可至外交国宴 —— 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记下南宋皇帝招待金国使者的一份御宴菜单,菜单共有「九盏」,其中第九便是「水饭、咸豉、旋鲊、瓜姜」。水饭近似于爽利清粥,而旋鲊和瓜姜都是经腌渍和凉拌的小菜,切细的腌渍黄瓜,或许类似跳水泡菜,佐粥一定是津津有味。下则至民间 —— 凉拌黄瓜本来也是寻常饮食。明代文人冯梦龙的民歌集《山歌》中,有一首民歌就叫「黄瓜」,歌辞中写道:「黄瓜生来像姐儿,只为你聪脆清香括攥子渠。一碟两碟,千丝万丝。蒜来伴你,想是爱吃醋的。」虽然是年轻男女的打情骂俏之语,但你看这黄瓜:拌了蒜,淋了醋,一股聪脆清香劲儿,和现代的流行吃法已然相差无几。清代世情小说更直接点出「拌黄瓜」的大名,《醒世姻缘传》里,狄员外招待远客,说着「不可怠慢」,呈上桌的便是「一碗炒豆腐,一碗黄瓜调面筋,一碗熟白菜,一碗拌黄瓜,一碟薄饼,小米绿豆水饭」。



再往后,凉拌黄瓜兵分两路:向最简单去的,摆上一碟蒜蓉辣酱,黄瓜蘸酱吃,切或不切无关紧要。向最繁复去的,是用华丽刀工加持的蓑衣黄瓜。鲁菜传统的蓑衣花刀,按老菜谱所说,「在原料的一面用梳子花刀锲一遍,再将原料翻过来,用直刀锲一遍」,提起来像蓑衣一般的黄瓜,浇上料汁,技巧炫目,但风味无异。


相较而言,拍黄瓜是更折中的路子,有些许加工,又足够简单。


1965 年,由轻工业出版社编纂出版的《大众食堂菜谱》里,出现了一条「糖醋拌黄瓜」。这本书脱胎自当年由城市服务部饮食业管理局牵头编写的《中国名菜谱》,虽然是从中挑选的大众菜,但无一不出自各地名厨之手。而「糖醋拌黄瓜」一条来自上海饮食服务公司,做法处写道:


1. 把米醋、白糖放在小碗中调和成糖醋汁。

2. 选新鲜脆嫩的黄瓜洗净,切去蒂和托,剖成两片,刮净瓤子,用刀拍松,切成长一寸、宽三分的块,装入盘中,洒上姜末,淋上麻油,食时浇入糖醋汁,拌和即好。



这是拍黄瓜千百种形态的一个缩影,关键在于「用刀拍松」和「浇入料汁」。拍好的黄瓜粗粝成块儿,破裂的表面更易入味,同时又保留了天然的生脆口感。至于其他细节,例如要拍多碎,是否削皮,瓤子刮到什么程度,料汁是上海的糖醋汁、北京的麻酱还是四川的辣椒油,则交给各地食客自己定夺,以至于中国大江南北明明对口味偏好各有执念,却偏偏钟爱同一道凉拌黄瓜。


拍黄瓜的国民度,究竟从何而来?


首先不容忽视的是,中国家庭免不了要吃凉菜,而黄瓜正是天生的「凉菜圣体」。一般情况下,黄瓜的自然果期为夏秋时节,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也是最需要清口小菜的时候。与此同时,相较其他烹饪方式,黄瓜本身也更适合生吃,其果实含水量高达 90%,又有特殊清香,学者赵珩念念不忘的就是北平洞子货黄瓜的香气:「你要在屋里切一条黄瓜,满屋子都是黄瓜的那种清香」。从科学的角度来分析,这香气来源于瓜肉中的游离酸,受热容易分解,非得生吃不可。



黄瓜虽有品种之别,但中国餐桌上最受欢迎的还是长长的、墨绿色的、薄皮上布满小刺的、学名叫「油亮密刺黄瓜」的那个品种。它爽脆,饱满,可以拍得汁水迸射,拍得生意盎然。


黄瓜既已轻松坐上「凉菜霸主」之位,同样普世的萝卜可以和它掰掰手腕吗?我想大概不行。萝卜似乎不如黄瓜香得纯粹,虽然口感更干脆,但时常有隐隐辣味,更难逃「吃多了烧心」的隐忧;加上萝卜的最佳赏味期在冬季,比起生吃凉菜,它更适合炖煮,尤其是和肉类同炖,吸饱了浓郁肉汁,入口即化,温暖可人 —— 在这个赛道上,黄瓜就不得不退避三舍了。



当然还有其他因素助力了拍黄瓜的国民菜之路。比如黄瓜真的很好种,哪怕是在城市里,在小区楼顶的天台上,只要有两指厚的薄土,黄瓜苗就能落地,只要吃够了水,就能顶着夏天的日头迎风生长,收成极好。从前家里长辈也种黄瓜,一小畦地就能长出许多来,而且总是齐齐地生长,非得要同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分着才能吃完。黄瓜也很好买。现代大棚让它早就不拘时节,随处在售,四季价廉。大概是托天津黄瓜研究所的福,还有优质的黄瓜品种被不断选育出来,更加漂亮脆嫩。


而拍黄瓜又的确太好做。即使《大众食堂菜谱》写出一份详细的制作方法,可谁又会对着拍黄瓜照本宣科呢?就连厨师学校,也总是勉为其难用寥寥数语带过拍黄瓜,连带着讲完花生拌芹菜、糖拌西红柿等所有家常凉菜。没有教学,没有规范,种种细节都未经体系定义,这也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大显神通。


随便一拍,随便一拌,家中的掌厨人总能发现,拍黄瓜实在贴心,几乎不耗心力;而小餐馆老板心中都有一笔账,在所有菜品里,拍黄瓜有着最短的耗时、最高的利润。



还有一则相关逸闻:一位厨师说,北京餐馆里的拍黄瓜,是随着大批白领一起涌现的。很多年前,在国贸附近那些无名的小餐馆里,他看着许多白领从挽着袖子、狼吞虎咽地吃拍黄瓜,一直混到穿上名牌套装、背上奢侈品包,飞黄腾达,然后彻底消失,徒留苍蝇馆子里那股永不消散、夹杂着烟气的黄瓜味。


这是黄瓜国民度故事的另一面。好吃固然要紧,便宜也同样关键。这条规则和「黄瓜冷吃」一样放诸四海而皆准。在欧洲中部的波兰,人们也用生黄瓜凉拌,只不过料汁是酸奶油、盐和黑胡椒等,同样成本低廉。它被命名为「Mizeria」,波兰语里贫穷和苦难的意思。


诚然,拍黄瓜是廉价的食物,却不是苦难的食物。拍黄瓜激起的,是一种简单但积极的愉悦。要知道,从前暑日酷热,达官贵族有重金修建的冰库,有掌冰的机构和专员,有藏冰储食的精致容器 —— 这些东西平民百姓们都没有,但他们有黄瓜,入口清凉脆生,如嚼碎冰。


拍黄瓜,永远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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