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节,月饼里还有青红丝吗?

文摘   2024-09-16 19:08   北京  


印象里,传统糕点总是在走下坡路。


早先读到周作人写《北京的茶食》,「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而他茫茫然地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如愿。后来听到相声大师侯宝林的段子,说汽车把桃酥压进沥青马路,用棍子撬,桃酥没动,棍子折了,幸亏来了个点心店售货员,用中果条,愣给撬了出来 —— 试想,吃这样的点心得多硌牙?


酥皮在没落,馅料在消亡,这个故事从桃酥讲到中果条,从莲蓉馅讲到五仁馅,今年中秋,该讲一讲青红丝了。



青红丝月饼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清代。记录山东日照地区农事活动的《农圃便览》中便有一条「月饼」名录,「瓜子仁核桃仁橘饼各二两、青红丝、松子仁各一两、桂花玫瑰不拘多少、香油二两做馅」,这种馅料丰富、点缀青红丝的糕点,大约是五仁月饼的前身。


到民国时期,诸多地方县志里都有青红丝点心出现。陕西《潼关县志》记有「糖油烀香」,将面团擀薄,包馅成饼,馅料是红糖混合青红丝、桂花和核桃仁,用薄油烙熟;山东《禹州县志》记有「泡子糕」,江米或黄米制成的米粉,混合糖稀油炸、搅煮、案上摊匀,铺一层白糖皮,再撒一层青红丝;安徽《肥西县志》则有一道「大麻饼」,馅料也是用冰糖心、金桔干与切丁的青红丝一起调制。凡此种种,由北至南,无论东西,都由一味青红丝,修饰油润丰美的甜香。



如果再往前追溯,在明清乃至唐宋的文学古籍中都能寻得青红丝的身影,比如明书《金瓶梅词话》中就有小厮安童「盛着四块黄米面枣儿糕,两块糖几十个艾窝窝」,那艾窝窝后来成为公认的清宫仿膳,做法正是糯米包红、白糖或什锦馅,外裹熟米粉,撒上青红丝。


在漫长的饮食历史里,青红丝点心数代流传,青红丝本身也经几度变迁。一种说法是,青红丝来自清代宫廷,「青丝」是用青梅或青杏的蜜饯切丝,「红丝」则为蜜渍糖玫瑰丝,青与红搭配,不仅有明艳的色彩,更有复杂而精致的风味。这种说法虽未得文献直接证实,却也有点心作为旁证:著名的京点「自来红」月饼,原本就是用玫瑰丝和各种果料和面而成,到后来才演变为使用以橘皮为原料的青红丝。1990 年代时,人们习惯称其为「青丝玫瑰」,虽沿袭着玫瑰之名,却也是在这一阶段,青红丝的原料逐渐被橘子皮替代。这是大家更为熟悉的青红丝:橘子皮洗净切丝,用澄清石灰水长时间浸泡,然后冲洗干净,浸泡后的青红丝因钙离子与果皮合成硬纤维,不仅上色更鲜亮,口感也更有嚼劲;下一步是染色,红曲米染红色,菠菜汁染绿色,最后加糖腌制并晒干,这就是可入糕点的青红丝了 —— 甜味之中还带着些许柑橘清香,味道并不算差。


橘子皮并非名贵之物,却也与季节、时令密切相关,当青红丝点心进入大批量、工业化生产阶段,更便宜易得的材料开始被使用 —— 只要质地够硬且能充分吸收颜色和糖分,西瓜皮、冬瓜皮、萝卜皮乃至芥菜梗,都可以成为青红丝的原料。这类原材料本身就没有太多性格,风味平平,制作工艺也大同小异。千篇一律的可食用色素,染出了无生趣的青红丝,争议由此四起,青红丝不复当年美名。



在成为互联网上的「童年噩梦」之前,青红丝其实是很受人喜爱的。


物以稀为贵,记忆里,从来只有逢年过节的重要节点,或是婚庆寿宴的喜庆场景,才得见青红丝点心的身影。南方宴席上常有的八宝饭,就会在压着红枣、薏米、莲子、桂圆、蜜枣的糯米饭上,铺满一层浇了糖汁的青红丝;山西宴席上有源于宋元的「西火十大碗」,其中一道凉糕,用江米和软米制成,馅料就是甜得沁人心脾的枣泥和青红丝。中秋月饼自不必说,那几乎是青红丝的主场;腊八、元宵也未曾缺席,民国时东北人吃元宵,就是用青红丝加白糖做饼,切成小方块,再在糯米粉中滚成硕大滚圆的元宵。


更极致的例子,来自民国时候的北京食俗。那时出版的一本《北京指南》中写到腊八粥,做法是用「各色米豆及菱角、芡实、枣、栗、莲子」煮熟为糜,再用「染有红色之桃仁、杏仁、花生、瓜子、葡萄干、青红丝、黑白糖」点缀,风味很好,但更重要的是用它祈求吉祥的寓意:腊八时,人们用这种粥祭祀祖先,供奉神佛,馈赠亲友,甚至连家里的小猫小狗、墙壁树木,都要分得一点喜气,所谓「家畜之猫犬雏鸡,亦皆饲以粥。墙壁树木,则以粥抹之。」


在物质条件艰苦的年代,青红丝几乎就是装饰糕点甜食的必需品。它大红大绿,鲜亮夺目,点心尚未入口,见之心情已经愉悦,那浓烈鲜明的红绿色彩,足以引发关于富足丰饶的生活想象。



人们倾倒于青红丝的甜蜜,即使是拥有深厚文人菜传统、口味挑剔又精妙的江南人,也离不开一道扬州千层油糕。宛如「清水出芙蓉」的一道糕点,以清肥慢长起酵法制成,糕分 64 层,层层糖油相间,白净绵软到近乎半透明,偏偏要用青红丝点睛,青红丝绵韧而甜美,明艳而张扬,一下子就为千层油糕提了气。


人们也感喟于青红丝的好看,冯骥才写天津码头的《俗世奇人》,其中一位就是用青红丝做拿手好戏。那人名叫大关丁,过年时做一种特大的糖葫芦,「他别出心裁,拿橘子瓣、瓜子仁、青红丝做成一个虎头,一对葡萄当眼珠子,凶猛又喜人」,糖葫芦起名为「花里虎」,虎性阳刚,过年辟邪,加之青红丝的装点栩栩如生,这花里虎很快便名扬津门,一支难求。



许多证据显示,从前的平民饮食对青红丝格外珍视。讫于民国时期的《衍圣公府档案》记录下了当时的物价,在民国元年,青红丝售价 300 文每斤,比 220 文每斤的猪油更昂贵。街角巷尾的孩童们还唱着青红丝的歌谣。山东民谣唱中秋的月饼,「青丝子,红丝子,八月十五抱小子」;天津民谣唱夏日的酸梅汤,「叫你喝,你就喝,青丝玫瑰搁得多,叫你尝,你就尝,青丝玫瑰加白糖」。朗朗上口的唱词里,承载着舌尖的甜蜜和喜悦。


老一辈人爱青红丝爱得热烈,那时市售的月饼大多是青红丝掺着花生和冰糖,这种月饼是长辈们难以割舍的心头好,甚至因为舍不得吃,始终在老箱子里放着,一直放到过期,放到长毛,这才迫不得已把那长毛的月饼晒干了,敲碎了,和到面里去,做成独特的糖火烧,充当生活里难得的糖分来源。


如今再提起青红丝,年轻食客往往避之唯恐不及。原材料的降级当然难辞其咎。当青梅与玫瑰变为柑橘皮,又再次变作冬瓜和西瓜的边角料,当红曲米和菠菜汁被色素取代,天然蔬果的清新果香不复存在,令人生疑的糖精味道和塑料口感扶摇直上,粗暴地引起唇齿不适。



搭配方式也是其中缘故。青红丝原先种种丰富的吃法不再流行,人们提起它便自动联想到五仁月饼,然而此二者或许并非良配。


问题不在于五仁。2015 年发布的《月饼》新国标规定,「馅料中果仁含量的质量分数应不低于 20%,其中使用核桃仁、杏仁、橄榄仁、瓜子仁、芝麻仁等五种主要原料加工成馅的月饼可称为五仁月饼」。核桃仁香甜,瓜子仁个大,但最特殊的还是橄榄仁,这种果仁的脂肪含量很高,吃起来松脆可口,价格也极高,单吃已经是妙极的奢侈零食,五仁联手更是香气袭人。


问题也不在于青红丝。即使是橘子皮版本,本身也足够清香宜人。青红丝虽不如陈皮,但在陈放过程中,β-月桂烯(清淡的香脂香气)和 2-甲氨基-苯甲酸甲酯(橙花及某些种类的葡萄香气)的含量也会逐渐上升,带来复杂风味。偏偏就是这淡淡的药香,藏在五仁爽脆的坚果香气里,冷不丁冒出头来,反而突兀,让人唇舌受惊。再加上从五仁到青红丝全方位的原材料降级,饱受争议也就并不意外了。



别的吃法呢?细数青红丝的明艳过往,用它做的糕点大多是重油重糖的类型,与如今控糖控油的饮食趋势完全背道而驰。人们无法想象青红丝的再次流行,就像无法想象一位时髦的都市丽人在午时的健康餐后,拿出一枚山东水晶包 —— 这种包子以上等精白面做皮,用猪肥膘加白糖、青红丝做馅,制作时最讲究火候,要求包子熟透而猪肥膘不溶化,美则美矣,却实在肥腻。


除此以外,作为吉祥喜庆之装饰物的青红丝,也失去用武之地。且不说现代食品科学指导下,各式各样的装饰和配色不再成为难题,漂亮的鲜花鲜果都触手可得;只说青红丝那鲜艳惹眼的「红配绿」,本身也失去了主流的竞争力。至此,从风味到口感,从搭配到装饰,从好吃到好看,青红丝近乎完全失守。


明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写道:「八月十五日,谓之中秋。民间以月饼相遗,取团圆之义。」自那时起,中秋与月饼,五仁与青红丝,便成为人们寄寓情感密不可分的搭档。真正的问题或许不在青红丝,而在于我们没有在正确的时间遇见正确的青红丝。花有重开日,月有再圆时。青红丝以喜庆的色彩和甜蜜的味道滋养过许多月下时光,而记忆是有力量的,这种力量可以帮助青红丝,找到消亡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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