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枕冰
摘/赵圆把和离书并地契银票放在一起,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保护,但其实只有一个阿姐。
01
何粲下值回来,醉得东倒西歪。
厨下做了醒酒汤,赵圆吹凉了喂给他喝,何粲不知把赵圆认成什么人,非要赵圆先喝一口,推搡间打翻了碗,热汤浇了赵圆满身,她的手背立刻红了。
赵圆泡在刚提上的井水中,手背的灼烫感才稍轻一些,拴在廊下的白狗冲她嚎叫个不停,被拿了烫伤膏出来的小竹骂了一顿才消停。
“这狗和他主子一样招人烦!”小竹说,轻手轻脚给赵圆抹药膏,觑着她脸色问:“小姐,很疼吧?”
赵圆点头,眼睁睁看着手背的燎疱长起来,更疼了。
屋子里何粲已经酒醒了,一面殷勤地给她看伤,一面连声道歉,说下次再不会了。
但在赵圆这里,何粲的保证多半是不奏效的,便如那只烦人的白狗。
当初何粲打算把它从大伯父家牵来那一日,赵圆就全力反对,因为赵圆怕狗,但何粲不听,后来白狗挣脱绳子,险些把赵圆咬伤,何粲也保证说,下次一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但他时常遛完狗不把绳系牢,幸亏小竹及时发现,没让那狗挣脱。
“阿圆,我发誓,真的不会有下次了。”何粲见赵圆脸色没变,又保证了一遍。
赵圆木讷地应声说好,不想再理他,她有些倦了。
吹灭灯,赵圆本来快睡着了,何粲却说起他堂弟要议亲了。
赵圆随口问:“是和哪家的姑娘呢?”
何粲便搂着她,慢慢地说起那姑娘是怎样的好,末了话音一转:“阿圆,大伯父家里拮据,婚姻大事要费巨资,我无父无母,全靠他们扶助。如今他们有难,我总不能坐视不管。”
赵圆皱起眉,道:“你若想帮便去帮,不必说给我听。”
成亲时,她阿姐赵禾便做主给了大伯父家三亩田一间铺子,但这田地和铺子仿佛在填无底洞,落进去听不见个响儿,而那一家人总有理由来哭穷,于是再多的情意都耗尽了。
“你知道的,我如今位低权轻,俸禄也少得可怜……”何粲嗫嚅着,一面觉得难以启齿,一面又觉得理所应当,“你的嫁妆能拿些出来么?”
“你这做官当差的尚且没钱,我就更没有钱了。”赵圆撇开他的胳膊,往里靠了靠,又哼了一声,“况且你少喝些酒不就攒下银子了么。”
何粲被呛了声,默了半晌,又等到赵圆快要睡去时,开口恳求说:“那你去求求阿姐,成吗?”
“阿姐在孟府也不好过,她手里也不宽裕哩。”赵圆纳罕这话他怎么有脸说出口。
何粲仍不死心:“阿姐总会有法子的,你去求求她吧。”
赵圆不但困,心中还有闷气,斥道:“我说了,阿姐也不容易,你让我怎么拉下脸去求她?况且你明日不上值吗?快睡吧,别又迟了。”
02
院子里一径摆开,都是今年时兴的料子,刚从江南运来的好货。
赵禾招她妹妹快选。
赵圆愣着却不动,推脱说:“阿姐,我去年做了许多衣裳,今年就不必再做了。”
等赵禾将孟府中各位女眷的衣料都置办妥当,携着赵圆往她房里去,垂头一瞥,看到她手背上的红印,立时冷了脸,问:“这是何粲干的?又同他吵架了?”
“是我不小心。”赵圆这样说。
赵禾却蹙了眉,轻轻拉着她的手,道:“阿圆,在姐姐面前你不必把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咽,我总要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又摸着她手背上一道深深的旧疤痕,惆怅地说:“怎么用了各种祛疤药,也不奏效呢?”
“阿姐,我没事的。”赵圆抽开手,把伤痕都藏进袖子里,偎在赵禾怀里,却是一个无助的姿态。
外界忽然起了喧闹,有人一叠声地唤着:“赵禾,赵禾——”接着那人便现了身,是赵圆那位难得一见的姐夫,孟侍郎府的大公子孟颀。
“怎么了?”赵禾迎上去,和他在外间说话,不多时孟颀又走了。
赵圆知孟颀素来在外眠花宿柳,今日在家必是反常。
赵禾解释说:“前些时日两个堂官醉在花楼里误了早朝,被皇上查明后定了死罪,昨日明令下来,要肃清官场,严查官员狎妓,爹便把他拘在家中,不许他胡闹,他如今耐不住,来找我帮忙去说动娘呢。”
“那阿姐答应他了吗?”赵圆问。
赵禾说:“不答应又能怎的?他若真能出去,那再好不过了,省得日日来烦我。”
虽知他们并没有多少情分,不过是父母之命,赵圆依旧觉得她阿姐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这天大的委屈,却是为她才受的。
晚些回家,何粲又东倒西歪地回来,一身酒气熏人,赵圆也不管他,让小厮把他扔在院子里,等他自己醒酒。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收拾好摸进房来,赔笑着要给赵圆揉肩,殷勤地问:“今日又是谁惹了我们阿圆?”
赵圆便知道大伯父已遣人通报过他,但还是同他说:“银子我已给大伯父送去了,本朝以孝治国 ,你做官,名声是极重要的,我不想因小失大,但往后再要,就真的没有了。”
何粲一叠声应承说是。
等赵圆说到皇上禁令,让他这些日不要和同僚出去鬼混时。
他却正经起来,说:“别人都去,偏我不去,届时排挤的就是我,一辈子就只能做个小小八品官了。况且逛花楼的那么多,怎么偏偏要查办我们这些喝酒的呢?”
“谁知道你们是去喝酒还是干了别的。”赵圆再次告诫他,“总之你当心些。”
03
小竹问赵圆:“城里的传言小姐可曾听说了?”
赵圆睁大眼,等她的下文。
小竹便接着说:“人人都说少夫人能嫁进侍郎府,使了许多手段呢。”
“这话是从何处传出来的?”赵圆无意识间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我听人说,这话似乎是姑爷在酒后说出来的。”
“何粲?”赵圆一颗心沉了沉,她望着杯中茶水,里头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这影子像她又不像她。
何粲照旧喝得半醉回来,一身脂粉味,呛得赵圆直打喷嚏。
她火从心起,抓起桌上的杯盏一摔,何粲立刻清醒过来,怯懦地叫一声“阿圆”。
“我说过,让你这些日子谨慎些,等大祸临头想后悔都晚了。”
何粲赶忙替自己开脱:“去的并不止我一个,法不责众,我心里有数。”
“有数?”赵圆嘲讽说,“你心里有什么数?二两黄汤下肚,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她躬身去捡拾碎瓷片。
“我说什么了?”何粲扯住她的袖子,让她当心割伤,扬声招呼下人进来收拾。
赵圆立刻反问:“坊间关于我阿姐的那些胡话不是你说出去的吗?”
何粲脸色变了变,显然被说中了,却依旧不以为意:“都是醉酒后的无心之言,过几日便没人记得了。”
赵圆最恨他这幅事不关己的样子,道:“这些话倘被有心之人听到,便是假的也成真了,你让阿姐在孟府怎么办!你该知道,若没有阿姐,我们现在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好好好,你阿姐最重要,我的仕途则无关紧要。”他却径自发起火来。
“你阿姐瞧不上我,孟侍郎一派也嫌我出身不好,处处打压我。我为了出头,四处陪人喝酒,说尽了奉承话,谋求一个升迁。可你心里却永远只有你阿姐,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嫁给我呢!”
“况且你阿姐对我总是那样倨傲,难道她就比我高贵多少吗?世界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偏让她救了孟侍郎的儿子,攀上了高枝?指不定绊倒孟少爷的那个坑还是她挖的呢!”
“你胡说些什么!”赵圆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些中伤阿姐的话出自何粲之口,分明前一刻他还在关心自己会不会被碎瓷片扎到手。
何粲自顾自摇头叹息说:“阿圆,你真的不像我的妻子,我真后悔当初在侍郎府帮了你。”他在醉与醒之间反复呢喃这句话,后来倒在床上,渐渐起了鼾声。
赵圆却始终沉默着,目光落在地上,因为他们争吵,没人敢进来收拾这片狼藉。
04
赵家是侍郎府的佃户,三年前孟颀来庄子上跑马散心,不慎连人带马跌进山脚下的大坑中,路过的赵禾救了他。
孟夫人见赵禾稳重知礼,又于孟颀有恩,便把她留在做事。
后来孟夫人到庙里看相,寺僧说,赵禾是孟家的贵人,夫人大喜,做主张罗了赵禾与孟颀的婚事。
而赵禾愿不愿意并不重要,她只有出嫁这一个选择。
成婚前夕,赵禾暗自垂泪,赵圆嘴笨,抱住她,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
赵禾絮絮说:“那孟颀名声坏透了,京中正经女儿都不愿嫁,他们家只能放低了标准,却又想新妇能干,又要新妇好难捏,千挑万选瞧上我,偏还要扯上鬼神之说,仿佛迫不得已才纳的……”
从此赵禾压抑的哭声时时回荡在赵圆耳边。
等到孟侍郎的寿宴上,赵圆和那些金尊玉贵的小姐们玩不到一块儿去,独自躲在莲塘边看花,不料失足落进水中,路过的书生好心救她上岸,解下外衫借她遮蔽脏污。
那书生便是何粲,他是托同窗的关系才得以进府来结交官员。
后来赵圆随赵禾上街,看见他在卖字画,便招婢女去全部买下。
她并不知道他写得如何,画得怎样,只想借此报答他的救助,如此一次又一次,直到他不再出现。
这时赵圆想,自己欠他的恩情,大抵也都还清了。
但就是这小小的不起眼的何粲,堪堪名在榜尾,竟然点了进士,授了个正八品的小官。
他到赵家求娶赵圆,说是为了报恩。
赵禾给赵圆挑选的夫婿,俱是家产殷实的商户;但赵圆却想,若阿姐有个官身的妹婿也算助力,于是定了心,非何粲不嫁。
赵禾不得已应承了。
赵圆无母,长姐如母,赵禾给赵圆置办嫁妆,准备新房,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让人人都知道,赵圆有她这个姐姐在撑腰,任谁都不能把她欺负了去。
05
赵圆问赵禾:“城里的传言,阿姐可听闻了?”
赵禾一面安慰她说:“那等谣言理它作甚,过久了便没人再提起。”一面清点自己的首饰,把这样那样挑拣出来包了,让赵圆拿回去穿戴。
赵圆拗不过她的好意,不得已提着包袱出门,偏巧遇上孟夫人在逛园子。
孟夫人觑了一眼小竹手上的包袱,没说什么,却望着被风摇动的竹子,感慨说:“我最喜欢清静,这风吹得四处哗哗响,实在听得人心烦。”
赵禾立刻亲亲热热地挽上她,说:“阿娘,这风吹来风吹去都是天公的主意,您若嫌竹子吵得慌,改明儿我把这片改种上桂树怎样?”
“好好好,都依你,快去送你妹妹吧。”孟夫人说,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赵圆,赵圆明白她话里有话,以风暗指近日城中的谣言,脑海中却全无解决的头绪。
回家的途中经过府衙,门口张了榜,来往许多人围着。
小竹在赵圆耳边絮絮说着:“看来皇上这次是铁了心要整治妓院,这榜上说,发现官员狎妓的皆可上报,而凡是狎妓的官员,要杖责、降职、外放,也不晓得姑爷往后会不会收敛些。”
“去官署看看他吧。”赵圆却想到何粲已五六日没回过家了,自从上次吵架,他就推说忙,总留宿官舍。
到了官舍,问了门房,说是大人们都结伴出去了。
他们去了哪里,赵圆心如明镜。
她如何能不在意丈夫日日往那等腌臜地方去呢?
劝也劝过了,吵也吵过了,直到亲眼见了一回,却犯了恶心,后来便不再管,一直这么不冷不热地凑合着过,但真的凑合得下去吗?
如今的何粲,和那个感激她扶助的何粲,分明是两个人。
夜里赵圆又梦到那条狗,它咬伤了她的大腿,抓伤了她的手背。
赵圆无助地坐起身来,屋子里一片漆黑,这个冷冰冰的家里却没有阿姐可以让她倾诉心中的恐惧。
06
小竹跟着她问了一路:“小姐,你真要这样做吗?”
赵圆点头说是,她没有乘马车,因为不想那么快到府衙门前,但走了一路,意愿也没有改变。
在小吏的指引下,她向负责的官员举报了何粲等人聚众狎妓之事。
她已经预想到何粲被贬离京的画面,届时那些他散播的谣言也将随他的离开一同消散。
第二日便传来消息,说何粲被关押起来。
赵圆准备了酒菜去看望他。
何粲呆呆地坐在监牢一角,对赵圆的到来感到诧异,他颓丧地说:“阿圆,你如果想骂我就骂吧,怪我没有听你的劝告,才遭了别人的算计。”
“你先用些饭吧。”赵圆看他这幅狼狈相,觉得他可怜,更觉得他活该。
何粲扒了两口饭,呆呆地把赵圆看着,良久从袖子摸出一页纸递给她:“阿圆,我此番恐怕连京外小县的一个县丞都做不上了,你今后跟着我也只会受苦。不如我们和离吧,我向狱卒借了笔墨,已经拟好了。”
赵圆颤着手接过,沉默一阵后说:“我会等你出来的。”
她回到家,又把和离书展开来看,心里想这样对何粲,是否太过分了?
但更久远的往事袭上心头,压过了心中短暂的歉疚。
四年前,赵圆被邻家的狗咬伤,当夜病倒了,赵禾按照土方子给她用火烧伤口也没有起效果。
赵父和继母都说赵圆没救了,一定是患上疯狗病,他们把赵圆送到山上的草棚,任她自生自灭。
赵圆躺在干草上,恐惧地问赵禾:“阿姐,我真的会死吗?”
赵禾让她别怕,保证一定会救她:“我听人说,只要用咬人那条狗的脑子敷在伤口上,以毒攻毒,病症就能痊愈。”
赵圆却宁愿死,也要阻止她:“那狗十分凶狠,阿姐你不要去。”
赵禾心中却打定主意,掰开赵圆的手,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两日后,赵禾包着狗脑来,给赵圆敷在伤口上,她一身尘土,但眼睛却出奇地亮,欣喜地同赵圆说:“阿圆,连上天都在帮我们,我本来想挖一个大坑,诱那狗过来,谁知它竟然被侍郎府公子的马踢死了,我赶忙把它偷来剖出了脑子。”
“这样真的有用吗?”赵圆躺在这里,感觉自己头晕眼花,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赵禾打来水给她擦拭身体,又把带来的清粥喂给她吃,赵圆才觉得好了些,等到下午竟然能够起身走路了。
她们想,这样一定是痊愈了,便结伴下山回家去。
山脚的大坑里,栽倒了一人一马,赵圆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活着。
赵禾则顿在原地,缓了很久才说:“阿圆,这马是侍郎府公子的马。”
赵圆问:“阿姐,我们若是救了他,是不是能向侍郎夫人请赏?”
“是可以请赏,”赵禾攥紧了妹妹的手,一滴冷汗流下,慢慢说,“但阿圆,那个坑是我挖的,为那条狗挖的。”
从此她们共同背负着这个秘密。
因为她们承担不起伤害侍郎公子的后果。
07
没几日,何粲却被全须全尾地放了回来,官职也没有调动,府衙的人说他没有狎妓,是被错抓了。
但朝堂上竟然为这小小错抓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最终惩治官员狎妓之事不了了之。
劫后余生的何粲万分庆幸:“我以为是哪位大人看我不顺眼,想要借此污蔑我,断了我的前程,幸好知府大人明察,还了我清白。”
赵圆拿柚子叶蘸水,拍打在他的身上去晦气,口中喃喃念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眼底却晦暗不明。
孟府里,孟颀夸赞赵禾说:“夫人简直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他想去搂赵禾,却被后者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只能悻悻地收回手,唯恐惹恼了这个连自己亲妹妹都算计的女人。
他还是忍不住追问:“夫人怎么就算定赵圆一定会去举报何粲呢?”
“我妹妹的性子,我最了解不过了,自然知道她会去,夫君如今自由了,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赵禾敷衍着,终于把人送走了,她笑盈盈的一张脸显露出里层的嫌恶。
她把匣子里的地契银票拿出来,吩咐婢女备马车去赵圆家。
何粲已经上值去了,赵圆对自家阿姐的到来十分诧异。
到了房里,赵禾把藏在怀里的地契银票交给赵圆,叮嘱说:“这是阿姐这些时日攒下来的私房,我命人在南地置了一进院子,你若是与何粲过不下去,便可和离后到此地去居住。”
“阿姐,那你呢?”赵圆眼中立时盈满泪,她岂能不知赵禾在孟府的苦辛。
赵禾无奈地笑着,安慰她说:“我在孟府陷得太深,轻易不能撇开,但我们两姐妹,总有一个要活得有个人样。”
赵圆把和离书并地契银票放在一起,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保护,但其实只有一个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