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2021、2022、2023,在漫长的沉默和孤独之中,我书写着这本《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现在,终于出版了。这个书名,除了字面意思之外,也含着“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每一个此时此刻,都汇聚着全部的过往时光,又蕴含着似乎漫长的未来。生命不可分割,以为会忘记的,永远也不会忘记。只是说不出来,或者不想再说。个人命运如此,家国历史亦如是。
多年之前,我在南京郊外买了一幢小房子,带一个小院。因为交通不便,我又一直忙于生计,房子一直荒着。可是自从有了这座房子之后,我的心变得踏实了。不是因为房子,而是因为房子的前面有一块地,一小片黄褐的贫瘠的土地。我把许多对于人生和世界的想象,一粒一粒,悄悄地埋在这片泥土里,这些荒唐离奇,或许让人哑然失笑的种子,终将有一天会挽救我的越来越重的灰心、绝望和深深的厌倦。在南京的时候,每年我都会来这里看几次。围着屋子转一圈,在泥地里站一站,用手摸一摸我小心栽下的几棵树木,心里觉得无比的安慰和满足。这个我几乎从来没有居住过的地方,是我真正的家。这个家的泥土中,藏着我最多的秘密。后来,我去了法国,在远隔万里的梦境里,或者茫然的怔忡中,我会和这片土地上开花的杂树或者肆意生长的野菜,目光相对,彼此一笑。它们知道我惦念着这块土地,我对任何一个地方的流连都是虚情假意,我终将回去。
在法国待了十年之后,我重又回到这个已经残破不堪的郊外小屋。院子里的杂草已经爬上最高一级台阶,挤进了门缝,攀上了墙壁。屋檐下挂着硕大的蜂巢,屋顶的瓦片落了一地,阳台上竟然长出了一棵一人多高的栾树,栾树上已经结出了小灯笼一样的果子。屋子里的天花板上成了众鸟的天堂,几扇房门扭曲变形了再也不能关上,木头的扶梯开裂了、动摇了,一碰就吱哑作响。然而这是我心心念念的家。我在回国的第二天,就住了进来,我每天都在屋里屋外快活地劳作。
我的房子不再漏雨,虽然简陋,却也清爽透亮,舒服自在。我更多的力气放在外面的小院子,放在小院子里的这块田地上。我已经在这块田地上劳作了两年。现在,我有了一口水井,一个瓜棚,一个花架,一墙的蔷薇,一块长势喜人的菜地。还有一个空空的鸡棚。我并不养鸡。鸡棚是母亲吩咐我搭建的。她养了两只鸡,如果她从老家来看我,她就要带着鸡。她不愿意和她的鸡分开,一天都不行。
当“新冠”肆虐,战火燃烧,世界一点点变得严峻的时候,我可以在我的土地上劳作。就像我的母亲和像母亲一样的人们那样。我不声不响地翻耕着我的土地,我在土地上喘息、流汗和收获。土地给我的不只是可以裹腹的粮食、甜脆的瓜果和散着淡香的花朵,还有平静。
土地沉默不语,它让最小的种子发芽,它让每一棵树都长得更高,努力让它们去看天空的高远和广阔。它收拾岁月更替和人间沧桑留下的残局,它无声地吞咽着苦涩的泪和殷红的血。它让人在它身上踩下幼稚的、疯狂的或者肮脏的脚印,然后在人们远去之后再悄悄抹去。它用泥土滋生万物,用石头撑起庞大而喧哗的城市,它把世间的悲伤化成深埋在心里的黑炭,把怒火变成潜行在地下的岩浆。大地什么都知道,它只是不言不语。它不是不言不语,只是我们听不到。也许门外的乌桕树能听到、河边的菖蒲能听到、从泥水中走过的白鹭能听到。如果我足够真诚,也许它们会说给我听。也许它们一直在说,只是我听不到。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奔跑在故乡的田野里的时候,我是能听到了。我只是现在长大了。长大了的人,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幸好,长大了的人,有时候会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孩子,天真无邪,善良而纯净。
本书由“新经典”出品,朱赢椿先生设计。在此对第五婷婷、丛琪、悦慈、艳娇等诸位编辑深表感谢。
申赋渔,中国作家,现居巴黎。1996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后从事记者工作二十年。2016年赴法国巴黎专事写作。著有《匠人》《一个一个人》《诸神的踪迹》《寂静的巴黎》等十余部,作品先后被法国阿尔班·米歇尔(Albin Michel),美国群星(Astra Publishing House),日本アストラハウス,韩国청림출판等出版社翻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