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罗塞尔 饰 伊蕾娜·居里
伊蕾娜·居里才17岁,带着笨重的X光透视机上了战场。这套设备是母亲居里夫人组装的。这是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
《伊蕾娜》是刚刚在法国电视三台播放的一部电影短片。电影早在2020年春天俄乌战争前就开始了策划,现在正好做了俄罗斯逃兵的一个注脚。俄罗斯有几十万适龄青年逃往了邻国。
周六的巴黎天气晴好。我受邀去观看这部电影。电影院的名字叫“Grand Action”,在居里夫人和伊蕾娜担任过教授的索邦大学的旁边。电影院不大,里面坐满了人。
制片人邀请了导演、演员和几个工作人员来到屏幕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当他们开始讲话的时候,观众席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孩子的哭闹声。孩子一岁左右,还不会说话,只是哭着,双手伸向舞台。孩子一直哭着,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孩子的妈妈抱歉地抱着孩子往门外走去。必须要从舞台前面经过。当他们经过导演前面时,孩子的哭声更大了。导演示意妈妈停下来。他弯下腰,抱起孩子。孩子立即停止了哭泣。他是导演的儿子。应该导演说几句了。导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泪。孩子露出了笑容,好奇地东张西望。电影要开始了。导演几乎什么也没说,抱着孩子出去了。
导演叫保罗·当多奈,是一位年轻的放射科医生。这是他拍摄的第一部电影。他不知道如何获得凌晨的光效,也不知道摄影机怎样运动,对于剪辑手法也是茫然无知。然而他知道他要什么,他知道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他知道X光除了身体,还可以照见内心。
男主演托马斯·奥菲尔德在法国颇有名气。女主角露西·罗塞尔清纯优雅,几乎就是伊蕾娜本人。制片人王方辉先生和他的合作者经验丰富。演员、导演、制片人,没有一分钱报酬。然而电影总需要成本。不多的成本来自法国政府的文化基金和法国三台的购片费。
电影的情节非常简单。X光透视机藏在一个地下堡垒里,阴暗潮湿,离前线不远,一直听到或近或远的炮声。病床上躺了一个伤兵,浑身裹着绷带,一动不动,已经濒临死亡。地上坐了一个伤兵,尽力克制着痛苦的呻吟,腿上脚上满是血污。伊蕾娜在操作机械,观察一张张X光片。她的一个男助理,把一盏灯放到伤兵的床头,并且在他的绷带下面塞了一只小小的圣母像。他对伤员耳语着。伤兵一动不动。伊蕾娜反对他这样。为了安全,地下堡垒要尽可能不点灯。并且那个圣母像,影响了她的检查。助理说,对于死亡我们已经毫无办法,可是要给他希望。灯是希望,圣母像也是希望。有希望才有奇迹。伊蕾娜摇摇头。他们总是争执。
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法国直接战死了将近140万人,伤残400多万人。我去过法国好几十个村庄,每一个城市和村庄,都立有石碑,上面刻着战死者的名字。有一个村在悬崖上,原本人数就很少,现在已经完全荒废了。在村中心的一块空地上,树木横生,杂草疯长,同样立有一块碑,上面刻着许多名字,都是这个村曾经的村民。他们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死在同一个战场上。此刻的电影屏幕上,正是这场战争的一角。阴暗的洞穴一般的地下室中,只有机械的轻轻碰撞声和强忍的呻吟。那个伤兵脸上的表情不只是痛苦,更多的是惊惶。血已经在他的脚上凝固了,变成了黑色。
伊蕾娜和他的助理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逃兵,他朝自己的脚上开了一枪,火药还残留在他的皮肤上。X光拍摄的胶片,将成为伤口原因的直接证据。只要证明了他是自残而逃避战斗,就要送上军事法庭,结果只有一个:处死。在这场战争中,法军处死了600多个逃兵。
我在一本传记上看到这样一幕。印象派大画家雷诺阿坐在轮椅上,焦虑而痛苦地等他的儿子们从战场上回来。大儿子皮埃尔已经回家了,他的胳膊被子弹打中。现在,二儿子也要回来了。一位巴伐利亚的枪手射中了他的小腿。
“我和他亲吻,他的胡子顿时沾满了泪珠。他要一支香烟,我给他点燃了。我们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让·雷阿诺回忆道。之后,让就整天看父亲画画。父亲停下笔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咒骂这场愚蠢、荒诞,会把全世界卷进其中的战争。
那个后来和母亲一样获得了诺贝尔奖的伊蕾娜现在才17岁,她正专心地在可怖的地下室中操作着X光机,她还没有思考这场战争,然而战争正在用鲜血、尸体和恐怖一点点地敲打着她。她不同意助手的意见,不愿意给这个可恶的逃兵出具一个假的证明,让他逃脱军事法庭的惩罚。既然是法律,就要遵守。何况,送到后方,还要再次检查。“不,反攻已经开始了。后方没有时间检查。”助手说,“如果我们给他一个报告,就救了他。”
为什么要救他呢?可是,自己到前线来,母亲就是告诉她来救人的。甚至母亲也来了前线。她要看着自己杀了这个人吗?
伊蕾娜从一个战士留下来的勋章上掰下了一只角,放在逃兵脚上的伤口上,给他拍了一张X光。片子让人满意,看起来完全像一块弹片击中了他的脚。影片最后的一个画面是伊蕾娜的笑脸,她手里拿着那张作假的X光片,望向他的助理,目光清澈,表情纯洁。当然她知道,如果被发现,他们都会入狱。
放映《A travers Irène》的电影院
电影结束了,观影的人们不愿意很快离去。他们拥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门口,他们淹没了那家咖啡店。两个我曾经在另外的一部电影上见过的演员,坐在路边的椅子上。一人手里拿了一杯红酒,一人手里端了一杯咖啡。年老的那一位对年轻的说:“所有迷信战争、歌颂战争的人,无论离战场多远,他都会听到挽歌。”
居里夫人制造了“雷射气”空心针,给伤员消毒。组装了200多套X光透视机,培训了150多名操作员,在战场上救治了100多万士兵。整个一战期间,她放下了科研,一直在忙着救人。她是两次获得诺贝尔奖的人,却又是受着歧视、谩骂与不公对待的人,法国政府从未对她的人道主义工作给予任何正式嘉奖。她当然不在意。她只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她只希望救回更多一些生命。她和女儿在前线就是为这个。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伊蕾娜”,她在和两个人聊天。我看着她,她也回头看看我,她笑着,在欧洲秋天的阳光里,在乌克兰的炮声中,她的笑容和电影里一样动人。她就是一个普通的法国女孩。她是雷诺阿画笔下的女孩,是巴黎地铁站里等车的女孩,是挤在咖啡馆聊天到深夜的女孩,是正经过香街时尚橱窗的女孩,她们都愿意放过那个强忍着呻吟、满脸惊惶的逃兵。
--申赋渔--
作家,现居巴黎。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寂静的巴黎》《阿尔萨斯的一年》《光阴—中国人的节气》《不哭》《逝者如渡渡》等多部作品。《匠人》法文版由Albin Michel在巴黎出版,英文版由Astra Publishing House在纽约出版,日文版由アストラハウス在东京出版。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等国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