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我在南京先锋，你若有空，我们见面。
海子说：“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我也是。我不关心世界，不关心宏大的使命，我只关心你。今夜，在南京。
我离开南京很久了，偶尔会回来，但我还是觉得离开很久了，南京已经变得陌生和遥远。我在年轻的时候来到南京，然后在中年的时候，满心疲倦地远去异国。那个我记得的城市，仿佛被大雾遮掩了，隐隐约约，又清晰无比。我的记忆里大雾迷漫，我的梦中，她亲近而真切。
在鸡鸣寺的豁蒙楼上谈诗的你，已经消失不见。那个青春的你，和青春的我。那个在明城墙上眺望玄武湖、玄奘塔和整个世界的你已经不见，那个沿着城墙环城七十里的雄心勃勃的你不见了。我只听见雨不停地下在岁月的深处。你的背影在雨中，越走越远，从挺拔慢慢变得佝偻。
走在石像路上的大雪里的你，终于去了哪里呢?去了更寒冷的北方，还是去了让你觉得暖和、不再心痛的他乡?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流徽榭了，水彩画中的那片风景仍旧没变吧?很久没有去那个中山陵的小邮局了。听说残破废弃的邮局已经修旧如旧，那会有多旧呢?我也许多年没有去灵谷寺了，可是我总能闻到那棵老桂树的花香。你去了哪里呢?那个衣衿上落满桂花的仰脸微笑的人呢?那个像孩子一样跟在萤火虫后面奔跑的人呢?是不是像我一样也长出了白发，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牛首山的春天又要到了，我永远记得那些生花的杂树，乱飞的群莺，记得那面巍峨寺庙的黄色墙壁，记得墙上那个巨大的“佛”字。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我记得你从繁花中的山径上独自而去，记得你是怎样的一去不返。记得在你的身后，庙里的钟声空阔悠远、无穷无尽。栖霞寺、清凉寺、瓦官寺、毗卢寺、定林寺，此起彼伏的钟声让我宁静，又让我悲伤。它像是召唤，又仿佛在好言劝慰苦海寻渡的浪子。
三十多年前，在鼓楼公园的旁边，有一个公交站台，那是我第一次来南京，我在那里等你。我们终于等到了，又终于不复再见。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校园，校园里有一个大草坪，草坪前面有一座爬满了爬山虎的老楼，楼的侧面有几级窄窄的台阶。我在这里等你，也许不是等一个人，只是孤独地坐着，在黑暗中等着天亮。可是无论如何，我总是在等你。我记得，离这里不远，还有另一个很美的校园。穿过梧桐大道，也是一个大草坪。大草坪的对面，是一座名字叫做“100号”的高楼。高楼上总是亮着灯光，灯光里飘着舞曲。我记得，一个你总在人群的背后默默地坐着，直到舞会消散，一动不敢动。一个你总是不停歇地旋转在舞池的中央，永远不知道岁月的流逝。另一个你，正从校园里往宁海路的大门走过来，在高大的梧桐树的底下，在郁葱的树荫里，在透过满树叶子的碎碎的阳光底下，像雷诺阿的一幅画，永远行走在那里，被时光装在画框中。太多太多的往事被装进画框了，落满了灰尘，放进了墙角，色彩日渐暗淡，悲伤暗自潜生。可是，在今夜，我是如此地想你。
你，你和你，去了哪里呢?那个握着我的手说再见的再也不见的人。那个脚步踉跄，使劲地拍打着我的肩膀再也没有从醉酒中醒来的人。那个在街头隔着人流眺望了一眼从此天各一方的人。那个一起走过长江路、中山东路、黄埔路、御道街、光华路、北京东路和西路的你和我。那个无数个午后一起喝茶，一起慢慢消磨着壮志的你和我。那个让我伤心落泪又总也想不起面容的你。那个在我饿了一整天后轻轻递给我一盒雪菜肉丝饭的你。那个在夫子庙逛累了，在白鹭洲公园的水边闲坐，任性地谈论着爱情后来终于明白其实没有爱情的你和我，都去了哪里呢?
我记得南京的每一片好风景，每一片风景里都有你。即便你走了，只剩下空空的背景。我记得这个背景，也只是因为这个背景里曾经有你。没有人的风景是空洞的。没有人的世界是荒凉的。没有了你的所有时光都是孤独的。
离你太远了，离你太久了，已经不可能再遇见。岁月已经把我们隔开，撕裂，即便是再次相见，也早已不是那个你，那个我。我们被隔在意识之流的两岸，可是，我总是惦记着你，在三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我给你写了一本书，在南京，写给你的。我想你是能看懂的。我给书起了一个名字，叫《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如果你看了，你在或不在南京，你都会懂。终于，我没能长成一只老鹰，更没能成为一只鹏鸟，我只是一只山雀。当我渐渐老去，我才知道，山雀才是真实的，普普通通的日子才是真实的，被考量过的人生才是真实的。山雀才是你和我。透过虚妄的岁月，我在用心跟你说。你读了，你就会懂。
今夜，在南京，我不关心世界，不关心伟大的使命，我只关心你。
本书由“新经典文化”出品，朱赢椿先生设计。
南京的朋友，1月27日（周六）下午3点，我在南京先锋书店（五台山）分享新书，期待见面。
无锡的朋友，1月28日（周日）下午1：30，我在无锡薛福成故居西花园瑾槐书堂分享新书，有空来聚。
申赋渔，中国作家，现居巴黎。1996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后从事记者工作二十年。2016年赴法国巴黎专事写作。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非虚构文学《寂静的巴黎》《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等，作品先后被法国Albin Michel，美国Astra Publishing House，日本アストラハウス，韩国청림출판等出版社翻译出版。2023年，其作品被日内瓦大学汉学系选用为硕士研究生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