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巴黎的夜还在黑着,家里的天已经一点点亮了。我知道你已经起床,已经在扫院子里的落叶。妈妈,叶子就让它积着吧,不要再弯着腰了,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一坐。太阳已经出来了,你晒会儿太阳,就在那张竹椅上靠一靠。椅子上铺了棉垫子了吧,那条土蓝的,过年回家时你给我垫的那条。天已经冷了,妈妈,你受伤的腰是不是又疼了,是不是又弯了许多?
妈妈,你的头发什么时候全白了,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妈妈,你现在不染头发了,你怎么已经不染头发了呢?你的头发从乌黑就这么一下子变得全白了。妈妈,你的头发全白了,让我觉得你忽然老了。妈妈,你老了,我就觉得我也老了。我这里的天还是黑的,你已经把铁锅拿出来,反扣在院子里的地上,铲着锅底的灰。妈妈,太阳照在你的脸上,你什么时候有皱纹了?有几条已经那样深。你在太阳底下坐一坐吧,你的腰不好。费点柴火就费点柴火,锅那么重,你拎不动了。
妈妈,园田里已经落满了霜,就不要再去摘小葱小蒜了。就这样煎一锅饼,少那么一点香味就少一点吧。爸爸如果嘀咕什么,我跟他说,你不要什么都顺着他,妈妈。你的背驼得那么厉害,觉也睡得很少,你钙片吃了没有?我知道你不能再挺直你的腰了,可是妈妈,你还是每天吃一片吧。我也吃的,妈妈,我和你一起吃。我腰不疼,妈妈,我睡得也好。我今天没睡,是因为我想你,我不想你的时候,我都睡得好。我用热水泡脚了,妈妈,巴黎有木桶卖,我买了,跟你的一样。你给我的大麦粉我带来了,我自己会煮粥。我也会煎饼,妈妈,只是没有你煎得那么薄,那么脆,可是这世上谁又有你煎得那么好呢。
妈妈,你去测核酸的时候带一只小板凳,走到村外面的路太长,你走几步坐一坐。你不要一点点排队,队那么长,你在旁边坐一坐,等爸爸排到了,你再过去。你的腰不好,妈妈,你的背已经驼得那么厉害,他们会让你在凳子上坐着的,妈妈。
妈妈,如果你想养两只鸡就养两只吧,我知道你是想多点热闹。我知道村里已经没人养鸡,已经听不到鸡叫,你觉得太冷清,你就养两只吧,一只公鸡,一只母鸡。不要多养,妈妈,多了你照顾不了。不要指望母鸡多下几只蛋,妈妈,什么时候都能买到鸡蛋,你不要觉得每个月几百元的养老金太少,什么都舍不得。你让爸爸去镇上买菜的时候小心,去年堂叔被撞死了,姨父被撞死了,没有红绿灯,乡下的车子开得野。
妈妈,电视机修好了没有?如果修不好就算了,再买一台。爸爸每天要看《新闻联播》《海峡两岸》,你不要和他争。你买一台更大屏幕的自己看,你看你的电视剧。你和爸爸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能看到中国的新闻,手机上随时都能看到《新闻联播》。妈妈,我住在巴黎城里,城里没有家里那样的大灶,烧不了柴火,捡柴火也没用。是的,我用天然气,妈妈,你和爸爸说,我这里做饭和洗澡都正常,电也有。停电的是乌克兰,妈妈。你记不得就不用跟他说了,你就说我有电。
妈妈,巴黎这会儿天还是黑的,我们差七个小时。我知道,妈妈,出门万事难,我办完事就回来。我知道,从外国回来隔离的时间短了。妈妈,我是染了“新冠”,已经转阴半个多月了。我现在不咳了,没什么难受,也没有哪里疼,你放心。是的妈妈,我现在不回去,等完全好了我再回去,妈妈,我不回去添麻烦。我有口罩,药店能买到,妈妈,我出门戴口罩。外国人不戴口罩,你让爸爸不要生气,在这里我是外国人,我管不了他们,妈妈。
妈妈,我知道家里买了粮,门前园地里有蔬菜。我知道不种地的邻居们都有吃的。村里打工的都还在外面打工。我知道村北的禁止通行的关卡刚刚撤掉。现在大喇叭一喊,大家都会自觉去做核酸。村庄现在重又热闹了,这个热闹丢失太久了。三十年前,我离家的时候,大家都进城打工,村里没有了露天电影,没有了全村大会,没有了集体劳动,没有了水利会战,各忙各的,村里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几乎都要消失了的村庄,因为测核酸又喧闹起来,仿佛又回到过去。妈妈,爸爸说有人在祠堂里新立了一尊祖宗的铜像。照老规矩,换一代人,就要重修一次家谱,他也跟着在忙。妈妈,这是古老的仪式,他高兴你就让他去吧,跟他说不要累着。他自己也知道,疫情紧张,病毒对老年人不好。他会当心。
妈妈,我离你有一万公里,太远了,就像隔了几十年。妈妈,在这遥远的夜里,我闭上眼睛,就想到你年轻时的样子。你在一眼望不到头的一队人当中,挑着两箩筐沉甸甸的麦子,扁担一颠一颠,唱着歌一样的号子,给公社送公粮。那时你身材挺拔,脚步轻捷,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在你的腰间轻盈地跳舞。妈妈,我的白发的、已经深深地弓腰驼背的妈妈,在这黑沉沉的夜里,我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眼里满噙着泪,妈妈,我想你。
--申赋渔--
作家,现居巴黎。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寂静的巴黎》《阿尔萨斯的一年》《光阴—中国人的节气》《不哭》《逝者如渡渡》等多部作品。《匠人》法文版由Albin Michel在巴黎出版,英文版由Astra Publishing House在纽约出版,日文版由アストラハウス在东京出版。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等国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