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元宵节的一场舞蹈,在巴黎。
巴黎下着雨,巴黎的雨一直下着。塞纳河的水已经涨满,异乡的流浪者拖着影子徘徊在河边的路灯下。乌克兰和加沙的战争还在继续,核的阴霾笼罩在头顶,饥荒、瘟疫和火灾,远远近近地燃烧和蔓延。世界每个地方的痛苦,都会迅即递送到巴黎。巴黎的街头灰暗、湿漉而寒冷,咖啡馆外面的椅子长久地空着,还没有上客的小酒馆里亮着红褐的灯。一切都在期待什么,一切又仿佛陷入绝望的静止。
柯文的“法国东方文化传播中心”,在巴黎10区一条叫“l’échiquier”的古老小街上,是一幢小楼。我曾两次来这里,跟满满一屋子的法国人谈中国的庄子。他们喜欢庄子。那是疫情以前的事了。元宵节,柯文老师又邀我来,说她新排了一支舞蹈,叫《气韵》。
阴郁湿冷的巴黎的夜里,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么多的人,他们坐满了大厅,一直坐到了舞台的边缘。所有边角的草垫上都坐满了人。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灯黑下来。黑暗中,乐师奏起印度的迪尔鲁巴琴。
这是一场奇特的舞蹈,西方舞蹈的韵律之中融和了中国的太极和气功。她不像一支纯粹观赏性的舞蹈,而是一种与天地沟通的特殊的仪式。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所有人都在用灵魂说话。不是家常里短的闲聊,也不是风花雪月,甚至不是对于美的展示。他们在诉说命运,同时向着幽暗深处苦苦求索。
士耳奇的纳伊笛声,像一股遥远的山风,缓缓吹送在舞台上。他们动作轻柔,仿佛婴儿在苏醒。随后是成长的快乐、肆意与莽撞。而后是挣扎。他们肢体扭曲,面容痛苦,仿佛在发出绝望地呼喊。他们反复冲撞着,试图冲出充满荆棘的命运的樊笼。苦难牢牢地抓住了每个人的身体。所有人都伤痕累累,他们跌倒了,又一次次爬起。他们相互搀扶,又再次跌落。仿佛有魔鬼在与他们摔跤。
为了走出这渊深的黑暗,他们使尽了一切的手段。从西方的狂野,到东方的坚韧,从宗教的祈求,到拚死的反叛。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尽,而乐师仍然不止不休地拍打着伊朗的Daf鼓,如烈日下残酷无情的鞭子,驱赶着沙漠上的旅人。人们气息奄奄,眼前荒凉无边。他们在舞台上进行着一场毫无希望又荒诞不堪的跋涉。
一个小时的舞蹈。不能说是舞蹈,而是一场人与人的对话,人与神灵的对话。飘然而至又悄然而去的柯文,游龙一瞥的武当道士希真,把一种东方的气,注入到了这场舞蹈的灵魂当中。所有的舞者,被一种神秘而神圣的气息驱使着,袒露出他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我。那是我们所有人的人性,所有人无奈的挣扎、苦痛的坚持和不肯屈从的搏斗。
地球上正在发生的苦难,被抽象成了元宵节的这场舞蹈。他们把死亡、麻木、绝望和希望演绎得如此真切动人,我们看到的不是灯光下的人影,而是火光里的灵魂。灵魂左冲右突,找不到出路。灵魂在尖叫、哭泣、咒骂和祈求。倔强的灵魂终于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熄灭。澳洲的吉迪里杜管发出诡异、充满着悲伤的长长叹息。
音乐静下来,几乎渺不可闻。舞者们双手合十,面目安详,缓缓向前,似乎走过了重重迷雾。离开肉体的灵魂,慢慢又回归本处。在诵经一般神圣的音乐中,仿佛有一棵菩提树在舞台上缓缓撑开,弥漫着,超出了剧场,高高耸立在巴黎的上空。
短短的一瞬,舞者们用舞蹈,隐喻了一切苦难与真相,演绎了充满挣扎的漫长一生。他们试图用一场舞蹈来救赎陷落的灵魂。他们像西绪弗斯一样,在这样一个雨夜,努力把一块巨石,推向山顶。
本书由“新经典文化”出品,朱赢椿先生设计。
申赋渔,中国作家,现居巴黎。1996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后从事记者工作二十年。2016年赴法国巴黎专事写作。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非虚构文学《寂静的巴黎》《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等,作品先后被法国Albin Michel,美国Astra Publishing House,日本アストラハウス,韩国청림출판等出版社翻译出版。2023年,其作品被日内瓦大学汉学系选用为硕士研究生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