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我在南京郊外的小村里,没有回老家。不过年还是要过的。以往过年都是父亲张罗,我跟在后面打下手,从来不要考虑有哪些仪式,先做什么,后做什么。这一次要自己操办,提前几天就用纸笔一条一条列出来。不明白的,随时打电话向父亲请教。父亲格外热心。“过年要讲究。年过好了,明年一年才顺遂。”父亲说。
“顺遂”是一个特定用词。只有过年前后才使用。比如正月里,小孩子说了不吉利的话,骂架了,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举动,都叫“不顺遂”。呸呸,要连吐两次口水,去晦气。年三十前,就要把过年的种种细节弄清楚,认真恭敬地去做,人鬼神都高兴,就顺遂。
虽说已经立春了,大地也没有完全苏醒。迎春花的枝条刚刚变绿,樱桃树上才冒出一点点的细芽。玉兰满树的花苞已经睡了一整个冬天,仍然毛绒绒地挂在枝头上一动不动。从物候上来说,它们都应该开花了。节候不能乱。乱了,就不只是几棵树的事,天地的脚步会一片凌乱。到了除夕,该唤醒它们了。再懒,也不能再装睡了。怎么唤醒呢?封树。
封树的习俗很古老,秦始皇曾把泰山上给他遮雨的一棵松树封为“五大夫”。普通人许诺不了什么,只是裁一片窄长的红纸条,贴在树干上。树木得到信息,知道一年结束,新一年又开始,立即长出一圈年轮。封树既是喊冬眠的树醒来,又是叮嘱它要好好生长。我院子里的树不多。除了樱桃和几棵玉兰树外,还有一棵桂树,两棵杨梅。不过院子外面的树多。我不能全封。每棵树有每棵树的神灵,不要扰乱他们。我只在栾树和乌桕上贴了一条红纸。这是我最喜欢的两棵,希望它们一直这么好看。
如果在老家,要贴很多对联。前门、后门、房门、猪栏、鸡窝等等,连碗橱上也要贴一副:“一人巧作千人食,五味调和百味香。”对联我只写了一副,贴在大门上:“堂前明月照,屋后清泉流。”。这是小时候看父亲写的,一直记得。多少年来,觉得这才是家的样子。明月是有的,清泉就难了。不好实现,是个祈愿,才写在对联上。
对联贴好了,要挂千。老家叫“贴喜千”。所谓喜千,就是长方形的红纸上,刻着喜鹊登枝,红梅报春等等吉祥图案,中间是一个“囍”字,底端剪成了流苏。刻喜千是我的事,也是所有上了初中的孩子们的事。放了寒假,拿几张大红纸,裁得大小合适,用夹子把一端夹上,表面放一张去年的喜千样张,拿一把刻刀,慢慢刻。刻完一本再刻一本,要够家里用。多少张,要提前数好。每个门楣上五张,每扇窗户上一张,不能少。彤红的喜千贴好后,风一吹,飘飘扬扬,很好看。一飘一整年。
我最喜欢的是挂年画。父亲很少买“六合同春”“寿比南山”这样的单幅画,他要买就买一大张画,挂满整面墙。大画是由连环画那样一小格一小格的画组成的。有时候是《贵妃醉酒》,有时候是《岳母刺字》。年画只挂正月,正月一过,收起来,来年再挂。几年下来,我家几乎每面墙上都挂着画。于是新年几天总有小朋友挤过来看,家里热热闹闹。爷爷好这个热闹。
我刚住到这个小村,既没有刻喜千,也没有买年画。家里翻找半天,找到一幅孙老师写给我的字。孙老师是篆刻家,有年夏天陪我来看房子,看到门外一棵芭蕉长得好,随手折了一片宽大的叶子,在上面写了“余情舒卷”四个字。我觉得好,今天当年画挂起来。年画怡情,挂什么,自己喜欢最重要。
贴挂好了,开始敬神。先是门神。敬门神简单,把旧的门神像从大门上撕下来,换上新神像,一张是举锏的“秦叔宝”,一张是拿鞭的“尉迟恭”。这两个人我们都熟悉。到元宵节,唱书先生会来唱《说唐》。
护人的是门神,护六畜的是圈神。圈神管猪马牛羊鸡狗六畜,像一个长大的牧童。敬他不隆重,只是在他面前摆些糕点,上一炷香,就好了。接着要出门敬井神。
井神叫井泉童子。敬井神颇为隆重。拿一面竹筛子盖在井口上。在筛子里面放上井神像、纸马以及糕点水果。从年三十,井一直要盖到正月初三,不能打开筛子汲井水。这叫封井。所以年三十这天,家家都要把水缸里的水加满。年初三,焚香,烧纸马,送井神,井才解封。这时候,打一桶水上来,用手蘸着抹在眼睛上,这一年眼睛都不会昏花。井对人生是至关重要的,对一个村子也是。《易经》里有一个井卦,对此专门进行了意味深长的哲学分析。
廿四夜送上天的灶神,这时候也要接回来。摆上酒肉,焚香,他就回来了。大灶上已经烧好了大肉块,选一块最大的,在上面插上筷子,用竹篮子拎着去土地庙。家家户户都要去敬土地神。我猜这个村子也是有土地庙的,大概是被人拆了。等过了年,我要好好找一找。没有土地庙的村子,真不能叫村子。
有失眠症的人,记得要敬床神。祭床神当然在卧室。床神是两人,床公好茶,床婆好酒。所以床头柜上摆一杯茶,一杯酒。据《清嘉录》记载,最好再念一首《沁园春》的词,让床神愉悦。床神愉悦了,觉才睡得安稳。
总之,大年三十,有各路神仙要迎接,要敬拜。有人图省事,直接画了一幅《百神图》,有观音,有玉皇大帝,有关公,有龙王,和谐地放在一起,诸神保佑。
神都敬好了,放爆竹。放完爆竹,就可以吃年夜饭了。爆竹声从除夕晚上,一直要响到初一清晨。
天黑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打囤”。用小圆篓装上石灰,在地上印下一个个圆的图案,一个圆,象征了一个粮囤。里里外外,连院外的小路上,也打上了囤。真正是五谷丰登。除了打囤,在大门外还要画一张巨大的弓。箭已上弦,而且是三支箭,对着前方三个方向。弓旁边还画着两柄方天画戟,也是笔直地朝外指着。
屋前屋后,一切都布置好了。院子里,每一棵贴了红纸条的树,都有一个树神醒着,看护着一切。大门口护宅的神人张弓搭箭,严阵以待。大门上的门神怒目圆睁,目光如炬。窗口的喜千也是传递信息的机关。院子里唯一的漏洞是水井,也已经封好,况且还有井神守着。屋里面灯火通明。灶神守着饭锅,圈神守着六畜,床神守着卧室。大厅里更是群神毕至。有菩萨,有财神,有福禄寿神,还有玉皇大帝和百无禁忌的姜太公。屋子的前后左右,都守得铁桶一般。爆竹声惊天动地。可是一家人还不放心,他们不睡觉,在守岁。岁是祟,是害人的鬼怪邪灵。它们就像看不见的病毒,随风飘荡着,窥视着。人们对岁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新年与旧年之间,隔着一个漆黑的长夜。
大年三十的仪式里,浓缩着我们几千年历史里的巨大灾难。劫后余生的人们,把他们的悲伤、无奈、凄惶与恐惧,简化成了风俗。时光祥和宁静时,这些简单的仪式生动有趣,充满诗意,甚至满含着幸福。可是作祟的灾难再次出现时,仪式就是警惕和警示。
远处已经响起爆竹声,鸟儿们一阵一阵地欢鸣着,路上不时有人笑着在说话,小村也有了过年的气息。天气真正是暖和了。
今年的大年夜,我打算守岁。守岁的几样物件我已经准备好。一只大盘子里装着红桔、乌菱、荸荠和米饭,这是年饭,要放到初一再吃。表示家有余粮,人世间不会发生饥荒。一只香炉,里面放着苍术。在子夜点燃,可以驱除盘旋了已经整整一年的瘟疫。还有一支能够燃上一整夜的蜡烛。灯花可以占卜运程,还可以向未来许愿。
“我们一起守岁吧。”那只流浪黄猫蹲在我的屋门口,我朝它咕哝一句。今天破例,给它一条鱼。
(本文选自我的新书《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是谓“懂”。)
本书由“新经典文化”出品,朱赢椿先生设计。
申赋渔,中国作家,现居巴黎。1996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后从事记者工作二十年。2016年赴法国巴黎专事写作。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非虚构文学《寂静的巴黎》《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等,作品先后被法国Albin Michel,美国Astra Publishing House,日本アストラハウス,韩国청림출판等出版社翻译出版。2023年,其作品被日内瓦大学汉学系选用为硕士研究生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