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封面人物
申赋渔
郭天容/绘
很多人心里都有一处田园乡居,却因为种种现实阻碍,只能将对它的构想停留在脑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家申赋渔是幸福的。他曾在南京郊外购置了一座带小院的两层房屋,但因为交通不便,他又一直奔忙于自己的生活,小院空置了许多年。2020年夏天,在旅法十年后,申赋渔回国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这里。虽然院子杂草丛生,屋顶的瓦片散落一地,几扇房门歪斜变形,但在他心里,这个几乎从来没有居住过的地方,是真正的家。
重新整饬院子和房屋经历了漫长的春夏秋冬,在向着自己的理想生活无限接近的同时,所有“闯入”其中的动物、植物,以及一个个的人,都是他这一段生命中重要的伙伴。近期由新经典文化出版的《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以下简称《山雀》)便是他在这近两年的修整和蛰居生活中慢慢写就的一个个篇章,其中暗含的,也是作家在知天命之年,对万物的重新理解。
专 访
“即便离家乡很远,我也经常能看到这些树的身影。”
记者:这本书的缘起也许要追溯到很多年前了。最早时候,是心血来潮才买的这样一座郊外小院吗?
申赋渔:说实在话,是因为当时很便宜。我一直想在郊外有个小房子,如果能带个小院子更好。从乡村里走出来的人总是和土地有着特别亲近的关系,如果遇到这样一个能重新和土地联结的机会,我相信许多人不愿意错过。
记者:《山雀》中,对小院的描摹是从冬季开始的,许多人眼中冬季也许是很萧瑟的季节,你却细细地刻画了一景一物。
申赋渔:其实真正从冬天开始写,是因为一直像农人那样忙忙碌碌,关于房屋的修缮也有太多琐碎的事情要做,乱糟糟的房子总有要收拾的地方,结果直到冬天才能停得下来。冬天也是周遭环境特别安静的季节,闲下来以后就会东看西看,主要是在读书,偶尔也会写一篇散文,一篇篇慢慢地就攒起了这本书。
记者:那时候小院修好了吗?
申赋渔:也没完全弄好。刚回去的时候,屋顶上的瓦片都掉了,外层墙的砖也剥落,掉了一地,院子里一片荒芜,连地都是高低不平的,要重新整平。后来就这样一桩桩事慢慢做。实施的过程都是一点点展开的,并不是非得马上搞完。另外总有事横插在其中,一点点地去完成也很有意思,比如很多外墙漆、栏杆的漆都是自己刷的。屋子门口有块地方抬高了,我弄了一层木板搭出个小平台,夏天三十多度的天气,我光着膀子自己刷漆,朋友还偷拍了一张照片。
记者:从文章里也能感受到那种忙忙碌碌又快乐充实的感觉。文章之外一定也有很多故事。
申赋渔:对,我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口井——田园牧歌的生活怎么能没有井?我本来想专门写一篇关于井的。那边打井是三个人一起干活,用滑轮支起架子,提桶来装泥土,一个人慢慢挖土,一个人负责拉,一个人倒土,必须三个人合作。挖到水后,底面平整好,就开始在底下码砖,砖一层层叠高了,人也就跟着升高出井了,这些工作都必须在当天完成。几千年来传下来的人工挖井的方式,至今人们还沿用。我在旁边看了一天,心里特别感慨。
记者:小时候住在村庄里,应该也看到过类似场景吧?我记得我小时候也见过挖井。
申赋渔:小时候我们村里有人家挖井时,全村人都会去凑热闹看,我作为一个小孩也在里面钻进钻出看到一些场景,但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原理,这次看了整个过程,一下明白了其中的逻辑,特别神奇。其实挖井在传统里是一门特别讲究的事,比如井的位置、造型、深度等等,都有很多讲究。农村人视井为龙眼,就像你整座院子的眼睛,这个选址就变得很关键。
记者:类似这样具象化的细节,其实在很多篇目中都有出现,会让我感觉有些童年时候的记忆被串联起来,对作家本人来说肯定更是如此。
申赋渔:的确是这样。在《山雀》中,我写了很多树,当离开家乡很久之后,其实你对家乡的许多记忆会慢慢变淡,但是树是你不会忘记的东西。乌桕树、皂角树、枫杨树……我在书里提到的很多树,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即便离家乡很远,我也经常能看到这些树的身影,想起和它们最初相遇的日子。比如木槿。小时候我家屋后面有一棵木槿树,每年开花都开得特别艳丽,我们老是在树底下玩。无论身处何方,我一看到木槿,就有一种家的感觉,会想到它在春天开花是什么样子的,以及爷爷奶奶在我小时候和我慈祥地说话的样子。
“我选取的很多事物是由心出发,更多回归到了内在的心灵。”
记者:当目见变成记忆时候,你写出了很多人的感受:好像有什么没变,但也有什么永远变了。
申赋渔:所以说普鲁斯特拿着小小的甜点蛋糕蘸茶吃,就好似回到他的童年,他的整个注意力和世界都从这个小小的蛋糕展开了。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只是普鲁斯特先把它用到文学里面,并扩大了这种感受。
你会对一棵树、一只鸟感觉特别熟悉吗?小时候你只要去农村,天不亮就会被鸟叫醒。当很多年后你再次听到一样的鸟叫时,遗忘很久的记忆一下就被勾起来,连同当时的环境、氛围、光线、气味甚至温度,这是你已经回不去的童年和故乡,但它依然鲜活在你的脑海中、记忆中。
记者:其实你书中所写到的许许多多人,比如邻居,来帮工的多位师傅,以及重新书写曾经的故乡亲人时,你的写法好像与以前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申赋渔:社会环境肯定是变化了,毕竟几十年时间过去了。但最大的变化我认为还是我自身的变化。我以前写的故乡写的是外部世界,也就是一个孩子眼中的世界。我对这个世界有点不明白,觉得特别温暖,又特别苍茫。这个世界没有了,而这个孩子老是想去救助它,想帮助自己的家人。因此里面有怅惘,有悲伤,有遗憾。但是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去法国十年了,走得更远,看得更多,重新回到这个地方后,我似乎把我对整个世界的感受,重新压缩到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庄的范畴。
记者:的确,可以看到在《山雀》中,不太会有长河一样流淌的叙事感,而是聚焦在一个个具体的物和人身上。
申赋渔:一会儿是邻居家的狗,一会儿是野猫,一会儿是树,一会儿是白鹭飞过河边。我没有刻意地写一家一户,选取的很多事物是由心出发,所表达的与其说是外部世界,更多回归到了我内在的心灵。
如果说以前我主要的关注点是外面的世界,或者我成长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现在则更关心我所理解的世界。更简单地说,这部散文写的是我自己的心灵史,是更接近于内心的一本书。
记者:在《树什么都知道》里这一点就很突出。
申赋渔:树也不会说话,为一棵树写几千字,写的肯定是内心对这棵树的投射,以及这棵树触动你内心的情感和思考。关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样子,唯物主义认为世界是完全客观的,是和你的意志没有关系的。唯心主义则说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所有世界都是你内心的投影。另外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解释,世界是客观存在的,我也是客观存在的,我对这个世界是有意识的,世界也影响着我对它的意识。我的意识和世界之间交互的过程,形成了我认识世界的过程。我认识得越多,我对世界的理解就越深。一棵树投射在我心里,我对树的思考一部分是客观的——它是怎样的一棵树,如何从土地吸收水分养料,如何成长,拥有什么样的形状和特质;另一部分则是它对我的内心造成的情感波动,以及带来的思想上的挖掘,这使我和树产生了关系。这本书里,其实写的就是五十岁的我和世界的关系。
“我设想这本书不是书,它是一棵长在我家门口的树。”
记者:从这一层面而言,似乎能感受到这些年的旅法生活,法国哲学思想对你的写作产生了一定影响。
申赋渔:法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哲学的国度,我们考语文的时候,他们的高中毕业考试则会考哲学。在与法国艺术家、作家们进行交流的时候,他们总会谈到萨特、庞蒂、柏格森,谈到存在主义哲学等对他们的创作影响。和他们的深入交流,免不了在哲学领域的大量“补课”。我也想知道,当下法国艺术家从他们的哲学当中获得了什么?为什么所有法国的知识分子都是艺术爱好者?在绘画、雕塑、音乐、文学、哲学等等艺术门类中内通的是什么?在不断的学习中,这些哲学理念就内化到了我的思考中。这一点,是每个在不同文化体系之间跨越的人都会面对的。许多西方日常、礼节上的讲究,后面都有其文化根源,这一点在东方文化背景下也意味着一种文化根源。当我认识到这一点,再回头看时,就形成了从世界看这个中国的小村子,同时又从这个小村子抬起头看外面的世界的一本书。我对土地的思考,对人和大自然之间关系的思考,对热闹或寂寥背后的文化意味的思考,也许一整篇文章里只有三两句话,但看到的读者也许就会明白,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其实我就是为了写这几句话。
记者:在许多篇章里,我们能感受到作者和土地的关系,这种关系与既往作家书写大地并不完全一致,因此也不是一种传统意义上的“乡土叙事”。
申赋渔:过去许多作家生于土地,养于土地,在他们的书写中,人与土地是一种依附关系,人离不开土地,土地是人的母亲,人的命运、汗水和一切都是和土地交织的。也许是因为生活结构与此前作家相比发生了变化,在我的理解中,土地本身是有生命的,我和土地之间是平等的关系,就像一个非常好的伙伴。
书中每个篇章,均是以版画的形式“开启”的
记者:就像其中一篇散文的名字《赤着脚,踩在泥地上》。
申赋渔:是的,赤着脚走在泥地上,感受的是土地的温度,是它和你的互动,并不是我要去耕种土地,或是我想向土地索要什么。不管是一片土地,还是一只鸟、一棵树、一只山羊,它们和我都是平等的,当万物真正平等,每一样东西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就出来了,它们在我内心的投射也就有了不一样的样貌。在这一点上,胡塞尔的现象学,萨特的自由选择论和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对我的影响比较大。当然,其中也有中国哲学中庄子等人的影子,以及儒家的影子。
记者:那么写人的时候呢?《山雀》中不少篇章是写周遭的人,写法上也有一种强烈的影像感,感觉定格了他们人生的一个切面,而不是一种关于他们人生的叙事。
申赋渔:的确,传统上对人的书写,特别是乡村书写中会有时间上的延续性。但我们已经渐渐疏远了以往的熟人社会身处的世界,各自过着个体化、原子化的生活,这种原子化的生活状态下,你能窥见的他人生活,就只有这样相对静止的一个画面。这样的书写,对应的正是我们当下观察他者、观察世界的方式,其中也存有对现代性的思考和呈现。
记者:其中其实拥有很当下性的非虚构特质。
申赋渔:在我的理解中,非虚构是一幅写生的画,其中带着画家的很多情感色彩。比如《匠人》就色彩厚重凝滞,因为我熟悉我的祖祖辈辈们,也动容于他们苦难的命运。《半夏河》则流淌着青春岁月的斑斓色彩,是一条水彩的河流。《一个一个人》采用的是素描、速写的手法,让人一眼能看到人的轮廓和性格。这本《山雀》则更像是油画,甚至带有一些抽象主义的手法,有的篇章会有色彩的反复叠加,也有的篇章里,你能看到民谣的旋律在不断回荡。在写作手法上,我采取了很多特别的尝试,也拥有了愉快的写作体验。
我设想这本书不是书,它是一棵长在我家门口的树。这棵树也不会说话,每个人去看,都有自己的感受。喜欢植物的人看到树的生长过程,沧桑的人看到人生经历,孤独的人看到孤独。我力图用一个简单的东西来包含事物的多面性,希望大家能从不同侧面看待一个普通的事物,也许你会得到对世界的全新认识。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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