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的羊

文摘   文化   2022-08-29 17:14   法国  

林三家在村子东北的河边上。孤零零的一座草房子,住着他一个人。早年林三是杀羊的,不过已经多年不杀了。1958年“公社化”之后村子里没有了羊。不过村里人说起林三的家,还是喊做“羊肉瓦子”。“瓦子”就是“瓦肆”。乡下的瓦肆,大概也就是摊档。粗陋,却很热闹。现在这热闹也没有了。


爷爷和林三是老朋友,林三过一段时间就来我家串门,跟爷爷闲聊,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每次走的时候,爷爷都说:“老东西,哪天弄只羊哩。”


“弄、弄。”林三笑着直点头:“第一个喊你。”这话不知道说了多少年。


我才七岁,每次看到林三来,就朝他喊:“弄只羊呢。”我还没吃过羊肉。


林三呵呵笑着:“这伢儿,没大没小。”


处暑之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这天午饭过后不久,林三急匆匆来找爷爷。在院子外面就喊:“木匠,木匠。”


爷爷出门一看是林三,大声说:“三爹来了,奶奶,烧两碗茶呢。”


“不了,不了。下次吧嫂子。”林三朝奶奶摆摆手,拉了拉爷爷的袖子,神神秘秘地进到屋里。两个人低头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林三急匆匆又走了。


天还没有黑,爷爷笑咪咪地喊我:“大鱼儿,走,去羊肉瓦子。”


“弄到羊了?”我快活地叫起来。


“不要喊。”爷爷压低声音说,“这是犯法的事。跟哪个都不要说。说了,就不带你去。”


我闭上嘴,连连点头。


从我家往北,走到大河的边上,沿着河岸一直往东走。经过一片竹林,一个荒坡,还有一块玉米地,就到林三家。林三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几代人。房子还是草房子,院门外面长了一棵大桑树,枝叶繁茂,几乎把他家的房子全遮了。院门是竹篱笆,一推就开了。一只鹅“嘎”地一声,伸长脖子就朝我们扑过来。爷爷一脚把它踢开去,反手把院门关上。


林三家的客厅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除了常常到我家串门的剃头匠、篾匠和铁匠,其他几个人我也认识,都是村里的老人。爷爷和那几个有手艺的匠人,“公社化”之后改做了农民,对自己当下的境况心里很鄙薄,就更怀念林三“羊肉瓦子”先前的热闹。林三家原本房子很大,一大半被生产队没收了做仓库。不过厅还是很空阔,这么多人在里面也不挤。家具都没有了,只在中间放了一张小矮桌。这还是前年爷爷刚给他做的。有没有八仙桌,老人们已经不讲究了,各自找凳子、椅子,高高低低地坐着。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快活。我没有地方坐,就坐在门槛上,一会儿看外面那只探头探脑的大鹅,一会儿看在灶台上忙来忙去的林三。


林三的光头上,戴了一顶已经掉色的旧军帽。原本破烂的衣裳外面,又系了一件油光光的长围裙。他手脚不停地忙着。一会儿刀钩砧板,一会儿锅瓢碗铲,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了这些称手的家伙,都是我之前没有见过的。林三哼着小曲,脚步轻捷,动作麻利。羊已经下锅,锅灶上雾气腾腾。


老人们都自持身份,没有人去看一眼锅,也没有人找林三搭话。互相把水烟壶递来递去,高声说一些村里不咸不淡的闲话。


天全黑了,林三在小矮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不是很亮,加上雾气缭绕,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谁的脸也看不清。香气隐隐约约。林三双手抱来高高一叠大碗,一只一只放在灶台上。每一只碗里都洒上葱花、盐和香菜。我跑过去,把灶台上的碗数了三遍,又摸索着把四散坐着的老人们也数了三遍。一人一只碗。没有我的碗。我背朝外坐在门槛上,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些比过年还高兴的老人。


羊肉汤盛好了。林三把大碗端送到每个人手上,递上筷子。慢慢的,说话声消失了。只听到老人们对着碗沿轻轻吹气的声音。香气浓得呛人。爷爷坐在离我不远的一把竹椅上。他抿了一小口,仰起头,坐直身子。竹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大鱼儿,来。”有人悄声地喊我。我回过脸,是林三。他满脸的皱纹,所有的皱纹里都带着笑。他把手里端着的一只小碗,递给我。我接过来。碗里冒着热气,像茶水一样的东西上面,漂着几片葱花。碗是木头的,热热的,不烫。我学着老人们的样子,对着碗沿吹气,然后轻轻抿一小口。


爷爷走过来,把筷子上夹的一片肉放在我的小木碗里。汤喝完了,我把这片肉含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老人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高声谈笑起来。比刚开始的时候还要快活。他们一直谈笑到半夜。月亮把外面的院子照得亮堂堂的。


回去的路上,我拉着爷爷的手:“爷爷,说个故事吧。”


“说个故事啊?”爷爷想了想,“好。”


“林三家后面的水坝你是走过的。”


“我走过的,下面还有两个大圆洞淌水呢。”


“这两天不是下雨嘛,河水涨了,高过了坝。过河只好蹚水过来。走在坝上,水就齐腰了,只有路熟的人才敢过。”


“爷爷,我路熟,我敢过。”


“昨天吧,南边村子卖糖的强老四......


“爷爷,卖糖的有个小锣,一路走,一路敲。当当当。”


“强老四昨天回来得晚了,到了河北边,天已经大黑,正要卷了裤腿过河,看到河边上坐了一个人,在哭。走过去一看,是个女的。说是从娘家回来,河水涨了,过不了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急又害怕。看到强老四,求他帮个忙,背她过河。强老四看她可怜,就答应了,蹲下身子,把她背在背后。走到水坝中间,水已经齐腰,腿使不上劲,背上的人突然变重了。越往前走,越重,像背了个小山。”


爷爷停了停。我的心提起来,一句话不敢说。


“强老四晓得不对。背了个淹死鬼。淹死鬼要找到一个替身,才能投胎转世。这一回,怕是要做替死鬼了。女人抱住强老四脖子的两只胳膊越勒越紧,强老四喘不上气。他抓着女人的手,使劲拉开。拉开了,再往下拽,用肩抵着女人的脖子,把她整个人贴在后背上。强老四拚命往岸上跑,大声喊河对岸的林三,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越往前走,女人越重得厉害。不过淹死鬼运气不好,找到强老四。强老四劲大,有把牛力气。淹死鬼拖不动他,反倒被他拉上了岸。等一离了水,背上的人就变轻了,比人还轻。低头一看,手里抓着的女人的手变成了两只畜牲的脚。他用力往地上一摔。哪里是一个女人,是一只羊。”


“鬼变成了一只羊啊。”

“变成一只羊。”

“后来呢?

“卖给林三杀了。”


一直到爷爷去世,我们再也没有提过去“羊肉瓦子”喝羊汤这件事。所有那天晚上见过的老人们,也没有任何人说起。剃头匠、铁匠、篾匠和林三还是常常来我家跟爷爷谈天说地。只是爷爷不再跟他说:“弄只羊呢。”我也不说。就像那个晚上的事从来不曾有过。


--申赋渔--

作家,现居巴黎。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寂静的巴黎》《阿尔萨斯的一年》《光阴—中国人的节气》《不哭》《逝者如渡渡》等十余部作品。《匠人》法文版《Le village en cendres》由法国Albin Michel(阿尔班-米歇尔)出版。英文版由Astra Publishing House(群星出版社)在美国纽约推出。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等多国语言。



赋渔的文字
申赋渔,作家。著有《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寂静的巴黎》《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等十余部作品。多部作品被译为法、英、日、韩等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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