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街头。
在巴黎,一些讲究品位的店铺,在促销商品时不会直接写上“吐血甩卖”、“清仓五折”。他们会在好看的橱窗上贴一张并不张扬的纸条,上面写着“prix rond”或者“prix doux”,路人走过,看一看,立即会意一笑。第一个法语的意思是:“价格去掉零头”。可是如果这样译就太直白了,店主的意思要委婉得多:“我们有一个圆润的价格。”边边角角去掉了,当然就圆润可爱。第二个法语的意思就更让人舒心了:“我们有一个温和、柔软,甚至甜美的价格。”仿佛他们卖的是入口即化的法式甜点。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不能不进去看一看。
满大街都是人,热情快活的顾客挤满了每一家店铺。据说今年来法国旅游的人,已经超过了疫情之前的2019,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全世界都有,什么人种都有。机场、车站、地铁和商场,极少有人戴口罩,也没有人谈论新冠,好像这场灾难从来不曾发生过。在2020年巴黎封城的时候,有几位法国学者曾相当严肃地跟我说,这次的疫情,相当于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也曾怀着惶惑不安的情绪,记录了那个惊惶不安的时期,并出了一本名为《寂静的巴黎》的书。可是书中曾经真实的惊惶,在巴黎已经一扫而空。我书中采访过的大部分朋友都染过新冠,他们已经丝毫不在意。他们现在操心的是俄乌战争下的能源危机、金融危机和政治危机。他们更想和我说这些。
那个曾经引起强烈质疑的法式健康码,也已变得“rond”,所有强制的检查,被迫的出示,这些边边角角的东西都取消了,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只发布疫情信息的小程序。今天的小程序上显示,巴黎感染了302人。这是三天前的数据。发表数据的人也变得漫不经心。那场他们以为的“三战”哪里去了?
“噢,结束了。”我的学者朋友耸耸肩:“我们正在努力结束另一场三战。”
法国知识分子的话永远不要当真。他们都是忧心忡忡的自虐者。任何时候他们都皱着眉头,挑社会的各种毛病,数落所有政客,痛骂资本家、总统和国王、虚伪的艺术家、素食主义者或者爱吃肉的男人们。直到咖啡馆的服务员,举着托盘,像杂技演员一般,穿过密集的人群,挤到桌旁边,送上一盘甜点,他们的脸上才会露出欣慰的微笑。平常生活中的“doux”,才是法国人真正在意的。
可是巴黎的新冠到底去哪里了?消失了?并没有。“圆润”的健康码上显示,昨天全法国还有41850个人感染上了新冠,有49个人死亡。巴黎新增了15个重症。疫情不可谓不重。可是已经没有人关心。政府的紧急状态法已经宣布结束。如果谁再以新冠之名进行某种查验或者刁难,很可能会收到法庭的传票。
“你太轻视新冠的可怕之处了。”我对法国一位出版界的朋友说。
“当然,巴黎人害怕感冒也是出名的。”他说,“每年冬天都会有许多人因为感冒而送命。如果愿意,我们可以一直活在恐惧里。当然,我也很理解你们。”
我不打算再跟他深谈下去。在虚伪这一点上,这位朋友和我有着某种相似之处。他还有些自鸣得意的狡黠。
新冠当然并没有从巴黎消失,巴黎只是忽略它。法国奶酪的品种极其繁多,据说巴黎人可以每天换一种口味。戴高乐说,口味如此众多的法国人,是很难达成某种共识的。可是奇迹发生了,在无视新冠这一点上,永远争论不休的法国人竟然难得地达成了共识。
中国疫情还在,我就很难从新冠的阴影里脱身。每次走在巴黎的大街上,或者挤在巴黎的地铁里,我忍不住还要寻找新冠的蛛丝马迹。我欣慰地发现,法国人并没有完全忘记这场瘟疫,至少他们对于口罩的认知有了极大的改善。我口袋里就有一只,我可以随时掏出来戴上,也可以一直不拿出来。这让我很高兴。
《匠人》日文版《申の村の話》刚刚在日本各大书店上市。本书由翻译家水野衛子翻译,アストラハウス出版。
--申赋渔--
作家,现居巴黎。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寂静的巴黎》《阿尔萨斯的一年》《光阴—中国人的节气》《不哭》《逝者如渡渡》等多部作品。《匠人》法文版由Albin Michel在巴黎出版,英文版由Astra Publishing House在纽约出版,日文版由アストラハウス在东京出版。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等国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