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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巴黎之前,终于拿到了《半夏河》的新书,很喜欢。依然是我的老朋友朱赢椿设计。封面和内页中的插画是美术社的朱婧总编亲自操刀。在南京的这个夏天,我们三个人的合作极其愉悦、顺畅和美好。这本书的设计,让我仿佛回到了故乡的半夏河,回到河边的芦苇丛,回到芦苇丛中的童年。那是一个极其广阔而神秘的世界。比我此刻所在的巴黎还要光怪陆离。
这是一本美好的书。只有当我重新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才想起,我还曾经有过这么纯真、充满着憧憬和忧伤的时光。那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那是一去不复返的我。
总有人问我,这本书里最喜欢哪一篇。我回答不出来,因为有好多篇,《龙灯》《唱书》《出走》等等,都喜欢。如果只让我选一篇,我就选这篇《看青》吧。岁月把我的心变得粗糙、坚硬和苦涩,可是在这个面目全非的心里,总有一个柔软的地方。它会让你在安静无人的时候,默默地流下泪来。不为别人,只为自己失去的简单、爱的知觉和心痛的敏感。幸好写了《半夏河》,写了《看青》,让我记得我曾经的样子。
《半夏河》之《看青》
由于担心有人或者小动物偷盗庄稼,村里的小队长请了我爷爷去“看青”。
申村大片的耕地,在半夏河的南岸。做活的人们,每天都要踩着吱呀作响的小木桥过去。一过小木桥,在左手的河岸边上,有一棵高大的刺槐。刺槐树的底下搭了一个小草棚,爷爷就住在这个棚子里。因为看青的人夜里是要守在地头的。
棚子是我的木匠爷爷自己搭的。他用两排长长的树干,架成了一个“人”字型的骨架,再在两边的斜坡上铺上高梁杆和稻草。棚子里面的泥地上铺着麦秸,软软的,透着一股清香。爷爷比较讲究,奶奶又给他在草秸上铺了一张草席,荞麦枕头也是专门从家里拿来的。
每年春天的时候,草棚边的刺槐树上会开出一串一串白色的花。花是甜的,村里人很喜欢。因为树上有刺,采摘很不方便。要在长竹竿的顶端绑一把张着口的大剪刀,夹着花枝子一扭,一串花儿就落下来了。要不了那么多,就分一把给你,分一把给他。刺槐花拿回去,在开水里烫一下,立即捞出来,在冷水里泡一泡,拧拧干,然后调在鸡蛋里,在油锅里一炒,一盘槐花鸡蛋就好了。或者加上小葱和盐,和在面粉里,煎成槐花饼,也好吃。
有时候爷爷会亲手来采刺槐花。他当然不是为了做槐花鸡蛋或者槐花饼。伯父从半夏河里抓到鱼了,用草穿着鳃,活蹦乱跳的送过来。正好是刺槐开出花苞的时候,爷爷就采一把回来,做“槐花清蒸鱼”。
半夏河里有好多鱼,可是这些鱼都是属于村里的。平时钓上一两条可以,或者空手钻到水底去捉几条也行,不能用网。撒网捕鱼是个大场面,都是在过年之前。全村人一起出动,热闹地站在半夏河的两岸。河上撑来两条船,几个精壮的小伙子向河里撒下网,再沉重地拖上来。一网又一网。船撑到哪里,人们就跟到哪里。网到一条特别的大鱼了,捕鱼的人就手捧着举过头顶,两岸的人们大声喝彩:“好!好!”。
捕来的鱼堆在小木桥北岸的晒场上。家家户户拎着篮子过来。鱼是按人口分的,一人两斤。雕匠用秤称着。小队长喊到谁家,谁家的人就过来,欢天喜地拎了鱼回去。过年分鱼是传统。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把鱼煮好,可是不能吃,要放着,冻起来,大年初一再端上桌子。这叫“年年有余”。大年初一也不能吃鱼,这一天忌荤腥,要吃素。这叫“吃斋”。因为年初一这天,神灵都在,这是最庄重的一天,必须“斋戒沐浴”。初一吃素,同时也表明这是“惜生积德”的一家。
从捕捞到大年初一,已经盼了好几天的鱼,到大年初二端出来待客时,才真正可以享用。这一天,姑妈们拎着茶点礼品回家来拜年。爷爷、奶奶朝南坐在椅子上,等外孙们一个个磕头。磕完头,给一个红纸包着的小红包。里面只有一角钱。可是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大数目了。
初三、初四、初五,天天有亲戚来拜年。所谓置办年货,就是给拜年的人准备的。过年这几天,最高兴的是我们这样的小孩。有好吃的,还能疯玩。爷爷奶奶也很高兴。众多的晚辈天天围着他们,嘘寒问暖,送吃食,送烟酒,送他们最拿得出手的礼物。往往在这时候,爷爷会拿出他的权威:“来来,给我捶个背。”小孩子们一哄而上,在他的背上乱打。他就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林儿妈,给小伢儿拿吃的。”
“林儿”是我大伯的小名,“林儿妈”是我奶奶。奶奶答应一声,就从厨房端了“山芋糕”“糍粑”“花生糖”等等好吃的过来。所有这些好吃的,都是奶奶做的。小孩子们并不敢立即伸手拿,要等爷爷拿一块,放在嘴里尝过了,点点头:“不错,吃吧。”他们才把手伸出来,奶奶在每人手心里放一块。吃完了,还可以再要。
村里面的妈妈们,也会在过年这几天来我家,就是来走一走,喊爷爷一声。说是拜年,其实是想让他“看青”的时候,不要太严厉。爷爷对每一个都是客客气气,但是不送她们出门。都是奶奶一个一个,把她们送到院子外面。
“看青”这件事,爷爷也才做了一年。当时是因为什么事,跟奶奶赌气,正好小队长找人看青,他就去了,这样可以不住在家里。算是一个老人的“离家出走”。他去看青之后,庄稼既没有大的损失,也没有弄得鸡飞狗跳。村里人都很满意,他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尊重,也高兴,虽然与奶奶早已和好,今年又继续住在野地里。
“小满”过后,爷爷把大槐树底下的棚子收拾好,背了铺盖住过去。我和奶奶就每天晚上来给他送饭。奶奶迈着小脚,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是一盘菜,一碗饭,一只长嘴的白瓷茶壶,和一只茶盏。我抱着一只竹壳的热水瓶,走在她的旁边。家里的小黄狗也跟着过来了,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跑在后面。
我们到了,如果爷爷不在,到地里去巡视了,我们就在桥头坐下来等。小黄狗“呼”地一声就跑没影了,它去找爷爷。
奶奶把碗盘茶盏从竹篮里拿出来,摆在桥板上,然后从长嘴的白瓷茶壶里倒出一盏茶。茶还没凉,小黄狗就又窜了回来,对着我们直摇尾巴。这时候,就听到爷爷轻轻一声咳嗽,不紧不慢地从庄稼地里走了出来。我朝他大喊:“爷爷,今天有红辣椒。奶奶说要辣你,你怕不怕?”
爷爷说:“好,好。”走过来,用手拍拍我的头,靠着桥栏杆坐下来。他先要喝一盏茶,喝完了,看着河水定一定神,才拿起筷子吃饭。他吃饭很仔细,很认真,碗里从来不肯剩一个饭粒。
吃好了,奶奶把碗筷拿到桥下河水里去洗。洗碗的时候抬头问爷爷:“不曾有事吧?”爷爷掏出他的水烟壶,嘴里应道:“不曾有事。是有个人,我咳了一声就走了。”“不曾打照面吧?”“不曾打照面。我走得远了才咳的。不会难为情。”
一般从田地里顺手牵羊,捞点粮食回家的,都是妈妈们。她们知道爷爷就在附近,她们也知道爷爷看得到她们,她们下手并不过分。只要不过分,爷爷就不会过来。实在有不自觉的人,爷爷才会在远处咳一声,提醒她离开。
爷爷“叭哒”“叭哒”地吸起水烟,烟壶上的火星在他的呼吸间,一明一灭。这在夏夜的河上是十分协调的。河面上到处都是萤火虫。一层薄薄的雾,贴着水面流动着,使得萤火虫的闪烁,一会儿迷蒙,一会儿清晰。黑暗里的虫鸣潮水般涌起,又骤然停下,像是有人拿着指挥棒在指挥。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等到爷爷的烟吸得好了,茶也喝好了,他带着小黄狗又去田地里走一走,我就随着奶奶回家。
我10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后,就埋在半夏河北岸的一块坟地里。离爷爷“看青”的那个小棚子不远。隔着河,斜斜地对着。奶奶去世的时候,村里的田地刚刚分到各家各户,再也不需要“看青”了。可是爷爷不让把那个棚子拆掉,他还要住在那里。伯父和父亲怎么劝他也没有用。
父亲先是请了雕匠去说,爷爷不听。又请了剃头匠去说,爷爷还是不听。这两个人是跟爷爷最要好的。他们说不下来,就真没办法了。
伯父带了工具,去把槐树底下的小棚子修理得结实些,爷爷不看他,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大槐树底下看半夏河的水。
我一放了学,就去看爷爷。喊他一声,他抬起头,应一声,又专心用小刀和凿子,雕刻手上一个扁扁的盒子。
在乡下,一个人去世之后,会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块细细长长的小木牌上,再在这个木牌下面,加一个小小的木头座子,让它立着。样子就像一个小小的墓碑。这叫“木主”,也叫“牌位”。牌位放在每家堂屋里的香案上,过年过节,或者亡人忌日时,都要烧香祭拜。人去世了,他的灵魂偶尔还会回家来看看的,回到家里,就停驻在这个牌位上。家里最重要的物件就是这个牌位。如果搬家了,什么都可以扔下,唯有牌位一定要带着。没有牌位,跟去世的亲人就真正割断联系了。
爷爷雕刻的,是罩着奶奶牌位的一个木盒子。我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家的牌位上罩这么一个盒子。最多就是在上面扎一小块红布。爷爷是想把奶奶的牌位装扮得更堂皇更珍贵些。
奶奶去世后,爷爷不再吃早饭,午饭也不定时。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到伯父家或者我家。伯母和母亲,无论在做什么,看到他回家了,就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给他做饭。他就静静地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常常是下一碗面条,炒两只鸡蛋。这样最快。
每天晚上是我给爷爷送饭。爷爷吃过饭了,自己到河边去洗碗筷,洗好了,递给我。然后他就在槐树底下的凳子上坐着。小黄狗缩在他的脚旁边,一动不动。他既不喝茶,也不抽烟,原先那套讲究的仪式完全没有了。我陪他坐过一会儿,他就站起身,说:“回吧。”我们一起过小木桥,我往家走,他拐弯往西,沿着半夏河的北岸往奶奶坟的方向去。
他每天晚上都到奶奶坟地那边去转一圈。奶奶的坟离河岸有几十米,在许多坟的中间,没有路通过去。爷爷只是从河岸上走过去,走到坟地附近了,站一站,看一眼,就又折回头回他的小草棚。
这年的冬天很冷,过了小寒,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雪积得厚厚的,都不好走路了。
爷爷的草棚在大槐树的底下,大槐树西边不远,就是小木桥。过了小木桥到半夏河的北岸,往前走上几十米,左手边是一排房子。这是村里的猪舍,养猪养牛的地方。五大间草房子,结结实实,有屋顶,有墙。养牛的篾匠一个人住在这里。分田到户了,照理这个猪舍要拆掉,老黄牛也要卖掉。篾匠舍不得,到处求人,大家就算了,还让他住在这里,一牛一人为伴。
小木桥上积满了雪,篾匠烤了几只山芋拿过来送给爷爷。爷爷躺在被子里,没有起床。篾匠掀开门帘子喊:“木匠,木匠。”
爷爷轻轻答应一声。篾匠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用手在他头上一摸,额头上滚烫的。爷爷在发烧。
篾匠赶紧回村子喊我伯父。伯父跟伯母正在门口铲雪,把铁锹一扔,急急忙忙往小木桥跑。
伯父帮爷爷穿好衣服,伯母扶着,让他趴在伯父的背上。伯父把爷爷背回村,送到我们家。爷爷的房间在我家,他是一直跟我们过的。父亲在学校里上课,有人给他捎了信,他连忙请了荷先生,陪着一起回家。
荷先生给爷爷开了几副中药。妈妈在厨房的角落里,侧着竖起两块砖头,上面放一个陶盆,给爷爷熬药。过了十多天,爷爷的重感冒才好。伯父和父亲早把他的棚子拆掉了。
爷爷走到半夏河的岸边,看了看对面孤零零的大槐树,叹了口气,不再提要住出来的话。
奶奶是1980年去世的,爷爷1993年去世。这十几年,爷爷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打瞌睡。
1993年我在珠海。
高中毕业之后,我到外地去打工。我离开家的那天,天还没有大亮,爷爷没有起床。离开家的前一天,爷爷一直坐在柿树底下的椅子上,双手握着拐杖的龙头,下巴搁在手背上打着瞌睡。蝉的叫声由远而近连成一片。这是我最后见到的爷爷的样子。
申赋渔,中国作家,现居巴黎。1996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后从事记者工作二十年。2016年赴法国巴黎专事写作。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非虚构文学《寂静的巴黎》《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等,作品先后被法国Albin Michel,美国Astra Publishing House,日本アストラハウス,韩国청림출판等出版社翻译出版。2023年,其作品被日内瓦大学汉学系选用为硕士研究生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