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冠”七日

文摘   文化   2022-10-14 05:34   法国  

依然在巴黎街头坚持游行的“黄马甲”。

终于染上了新冠,这在巴黎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第一日。

上午起床,觉得喉咙疼。对付这个我有办法,我从国内带来了“蒲地蓝”,这是治喉咙疼的“神药”。上午、中午、晚上,我吃了三支,然后晚上出去散步。散步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因为跟斯特拉斯堡的一位朋友在电话上聊罗杰·克劳利的《财富之城》,然后聊到书中所说克罗地亚的一个小城扎达尔。这是一个亚德里亚海边的古旧老城,有许多古罗马留下的残迹,我曾去过。八百多年前,第四次东征的“十字军”就是从这里出发的。不过他们没有拯救异教徒手中的圣城耶路撒冷,而是去攻打同样是基督徒国家的东罗马。他们毁灭了千年古城君士坦丁堡,就此改变了历史走向。不知不觉中走了一万多步,回来之后,颇有点兴奋,虽然吃了法国的某种“褪黑素”,还是久久不能入睡。从这段历史来看,以信仰为名的行动,是多么不靠谱,甚至是何等荒谬。最后又吃了一支“蒲地蓝”,嗓子疼,或许是说话太多了。夜里睡得有点忐忑。

第二日。

一早就醒了。因为有几封信要回,没有赖在床上看当日新闻。不过看也没什么新意,媒体每天报道的总是一些坏消息。

上午开始流鼻涕,鼻塞得厉害。虽然这是流感的典型症状,但是在现在这个特殊时期,不能大意。于是买了试剂,自我检测了一下。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两道红杠,阳性。

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来,回想这一周都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我去过两家超市。一前一后。前面一家离得近一些,路上经过一家永远有一群蜜蜂在飞的面包房,我是常去的。后面一家离得远一点,不过要大得多,品种要丰富得多。如果别出心裁想要吃点什么古怪的奶酪或者口味独特的肉肠,就必须到这家去。另外这家超市在一条极为热闹的小街上。我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就被这条街惊艳了。街两旁摆满了露天的摊位。卖各种的水果、蔬菜、酒、调料、海鲜,充满了一种亲切温暖的乡村集市的热闹气息。之后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来逛一逛,也许什么都不买。顾客和摊主大概都已经熟悉,他们快活地招呼着,谈笑着。这在巴黎真不多见呢。

我还去过三个公园。这是我散步时常常要经过的。一个是巴蒂尼奥勒公园。这是一个很小的英式公园,很自然,里面总是有很多人。大多是年轻的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来这里看池塘里的野鸭,顺便在小游乐场玩一玩。也因为人太多,我已经不怎么去。就是经过,也只是穿过他们,去马路对面的另一个更大的公园。

那是马丁·路德·金公园。公园很大,很空旷,也很自然。里面长着新移植过来的大树,渐渐长高的水边芦苇,还有一段废弃的铁路。几年前仍然有些荒凉,可是随着公园四周房屋的交付,这里也变得热闹起来。如果以为巴黎就是老而旧的建筑就错了。这一大片地方就盖了特别现代的建筑,竟然也非常好看,与不远处的十九世纪的房屋竟然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这个地方的改造据说相当成功,竟然成了中学教科书里的推崇之地。这是贫困人员的安置房。我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安置房,或者说,很少有现代房屋建得如此美丽。

还有一个公园就是历史悠久的蒙梭公园。夏多布里昂曾在这里沉思,莫泊桑曾在这里会客,加缪曾在这里约会。现在呢,一些老人每天坐在阳光下的长椅上闭目养神。一些健身的年轻人不停地从他们面前跑来跑去。小孩子们也会骑着一种和他们相配的矮马走来走去,不时地大呼小叫。当然,所有公园里都有旁若无人的情侣。男男,女女,男女,他们总是坐在草坪上,旁若无人地接吻。

还去过哪里呢?两家餐馆、一家电影院、一个游泳池,另外还去了巴黎圣母院(从旁边经过)、巴黎古罗马竞技场、塞纳河边的旧书摊,等等。对了,还在路边看了一次“黄马甲”稀稀拉拉的游行。坐过五条线的地铁,一条RER。大概就这么多了。如果把我所有经过的地方全部封锁起来,至少要封五到六个区。巴黎根本没能力这么做。这里没有小区,没有围墙,没有街道与社区管理,没有城管、保安和自愿者,什么事都靠警察,警察连小偷都抓不过来(他们根本不抓),怎么封?

这一周见了什么人呢?这不能说。

第三日。

夜里没有睡好。鼻塞,只能用嘴呼吸,但是喉咙疼,只有在天要亮的时候,才睡了一会儿。

上午起来,喉咙不疼了,但是依然鼻塞。很显然,都是感冒的症状。我想起了乡下的土方法:生姜红糖茶。于是烧了一碗。喝下去,微微有点发热,感觉舒服了许多。跟前两天相比,今天应该是严重一些了。因为手心有一点点的发烫,呼出来的气也是热热的,应该有些发低烧。人也有些乏力。

外面阳光很好,阳光在巴黎是很诱人的。我的家中晒不到阳光,朝向不对。虽然出门没有违法的危险,可是毕竟是“新冠”啊。我犹豫再三,还是只在窗口坐着,阳光慢慢地照在对面的白墙上,一点一点反照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了太阳的暖意。其实我最担心的是要让我说出所有接触过的人。这是招供,是告发。我会受到所有人的厌恶,包括我自己。我不打算去医院做精细的检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连锁反应。万一要我写一张名单呢?万一要把这个名单上所有人都抓起来隔离呢?巴黎对我而言是异乡,我并不了解他们的运作模式。刚来巴黎的时候就有位老华侨跟我说:“法国政府,你不要相信它,你要离它远远的。钱钟书先生说得好,不要让魔鬼抓住你一根头发。”

到了晚上,上床之前,我又喝了满满一大碗的生姜红糖茶,然后蒙头大睡。如果能发一身汗就好了。效果不是特别好,只是额头上冒了一点汗。如此看来,病毒要比普通感冒顽固。家里有一盒莲花清瘟,我有些累,懒得起来拿。估计这时候吃也没什么意义。

卢浮宫前的小贩。

第四日。

早晨起来,感觉好多了。半夜低烧退了,人变得清爽一些,迷迷糊糊睡着了。夜里做了好几个噩梦,一个连一个。中间醒了几次。如果不是醒过来打断了,梦无所谓几次。它们总能连在一起,梦是不讲逻辑的,做了就合理。醒来后只记得一个。一个巨大的火车站里,靠墙一排一排地坐着许多军人,他们将从这里坐火车去前线打仗。他们剃着短发,非常年轻,脸上满是稚气,眼睛亮亮的,真诚、友善、无邪。他们笑容看起来甚至有点腼腆。从他们面前走过,我有些痛心和无奈。车站外面是欢呼的人群,人们是来欢送他们的。孩子们拿着气球和鲜花,男人和女人们挥舞着手,喊着什么,脸上都是饱满而热烈的笑。到处都是人。火车开走了,满大街的人突然消失了,可怕的寂静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惊恐,我醒了过来。

今天的精神好多了。继续看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但是依然鼻塞得厉害。于是想到第二个土方法,也是童年在老家时常用的,燃烧艾草,烟熏。我当然有艾条,是专门从中国带来的。于是整个下午我的屋子里都是艾草燃烧的味道。能闻到味道是幸福的,我的嗅觉还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在想书里的那位骑士和他的跟班,一个没有躯体却自认为存在,一个有躯体而不认为自己存在。存在还是不存在?萨特说,存在是可以自由选择。在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里面,一直掺和着艾草的烟味。

第五日。

门外楼梯上有人走动,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着什么。二楼,或者三楼的那位老父亲正送小女孩去上幼儿园。他们出了公寓的门,吱呀一声,门关了。然后就听到窗外的雨声。这是我喜欢的声音。我醒过来。

当我醒了之后,我就知道我好了。我的精神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比感染新冠之前还要清醒。鼻子通了,不流鼻涕,只是喉咙里偶尔还有想咳的冲动。我在窗口坐着,外面下着小雨,两只鸽子缩着头躲在对面的屋檐底下。好几天没有关心新闻,还是要看一下。克里米亚大桥被炸。法国炼油厂工人罢工要挟涨工资。德国将向乌克兰交付一套防空系统。美国一些主要机场的网站受到攻击。中国很安静,什么事都没有。

外面一直在下雨。今天精神很好。可是什么都不想做。既不想看书,也不想找一部电影看。就想一直在窗口坐着,反复听一盘Haendel的黑胶唱片。人的感觉是靠不住的。我打算明天测一测,是不是由阳转阴了。不过从现在起,我完全没必要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新冠患者了,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事实上,巴黎没人关心这一点。是或者不是,没有人在意。

我在犹豫,要不要把我的亲身经历说出来。这是有一定危险性的。我的一个朋友在染上新冠之后立即跟他相熟的几个朋友打电话,让他们千万不要告诉他在国内的亲戚。他说:“如果他们知道我得过新冠了,就不会再见我了。”我有他同样的担忧吗?或许吧。可是,如果他们真的因为这个不敢见我,倒也没什么可说的。许多事都能改变,许多想法被植入了,改变就难了。正如一首古诗说:“相见争如不见。”

第六日。

我仿佛看到新冠病毒的样子,就像催泪弹散出来的一股浓烟,贴着地面慢慢地漫延着。当然这股病毒的烟雾没有辣椒水的味道。它先是聚集在我的喉咙里,医学和军事上都叫做潜伏。等它准备好了,立即向我的鼻腔发动进攻,于是我的鼻子阻塞。当然鼻子也做了抵抗,失败了,所以鼻涕横流。然后病毒的烟雾就沿着喉咙往下。但是病毒没有往前推进得太远,被我的免疫力挡住,停在我的上呼吸道中。这时候我开始了咳嗽,战场僵持在这里。我上网查了一些医学专家的文章,介绍现在这种名叫“奥密克戎”的病毒,从战略上已经做了调整,它并不是要攻占我的肺部,攻到肺部我就危险了。所以“奥密克戎”并不能叫做“新冠肺炎”,它只能叫“局部肺炎”,或者就应该叫上呼吸道感染。好吧,即使它的目的仅仅只是进攻到我的上呼吸道,我也不能答应。我只能抵抗,否则我就呼吸困难。作战最剧烈的时间是一天到两天。然后我感觉到我能控制局面了。虽然鼻子还不通畅,喉咙还疼,还有一点咳,甚至还有一点痰,都没关系。我不发烧,精神越来越强健。病毒开始溃退了。昨天吧,我已经把病毒逼退到几个有限的角落,今天主要就是打扫战场。今天不用测也知道,到处是病毒的尸体,或者半死不活的病毒,测了大概也还是阳性。过一夜再说。这一夜之后,我就是穿越了一个时代的人了。

第七日。

这一日,病毒没了,呼吸完全正常,能正常呼吸是好的。不被打扰的身体轻松自在,这让我有一种宁静的愉悦。

上帝忙了六日,造了天地万物,第七日他休息了,什么也没做,什么都不做是好的。庄子在《天地》篇里说:“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古代管理天下的人,如果自己没有私欲,则天下人都会富足;如果什么都不作,万物自然会变化发展,世间也会变得深沉宁静而人心安定。

--申赋渔--

作家,现居巴黎。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寂静的巴黎》《阿尔萨斯的一年》《光阴—中国人的节气》《不哭》《逝者如渡渡》等多部作品。《匠人》法文版由Albin Michel在巴黎出版,英文版由Astra Publishing House在纽约出版,日文版由アストラハウス在东京出版。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等国语言。

赋渔的文字
申赋渔,作家。著有《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寂静的巴黎》《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等十余部作品。多部作品被译为法、英、日、韩等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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