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玄武湖
我的一个老同学,前天送到重症监护室,今天走了。在南京。
二十多年来,偶尔会听到他的一点消息,听到了,从心里滑过去,一次也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他。巴黎的早晨,是南京的下午,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立即想起了他的脸。一张瘦削的,刚毅的,青春的脸。他扬着头笑着,笑声很大,肆无忌惮。
毕业的那一年,我在南京一家杂志社找到一份临时工作。他也在找工作,我介绍了他。他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而且敏捷能干,洞明世事,很快受到领导的器重,成为杂志社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下班后,我们经常沿着湖南路往玄武湖走。那时南京的湖南路跟现在的冷清很不一样,热热闹闹,充满着快活的市井气,也充满希望。才是初夏,天还不那么热,我的这位同学特意敞开了衬衫上面的好几颗纽扣,露出他豹子一般强健的胸肌。那时我们都二十多岁,年轻,朝气蓬勃,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也有着最不切实际的,对未来的幻想。
我的理想是当一个穷困潦倒的作家,到世界各地去流浪。我写出了一本令人赞叹的杰作,但是人们不认识我。二十多年过去,除了那本令人惊叹的杰作没有写出来之外,其他的都实现了。
“这个时代需要启蒙,这是我们的责任。我要办一本中国最好的杂志。”下班早的时候,我们会一直走进玄武湖公园,走到明城墙的脚下。脚踏的游船停放在湖边,等着最后一波游客,卖各种玩意的摊贩热切地招呼着。我们从生活的喧闹中一直穿过去,走出解放门,经过有求必应的鸡鸣寺,然后在前面的路口分手。每次走在这条路上他都是踌躇满志,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他创办这本杂志的伟大计划。终于有一天,我们上了鸡鸣寺的豁蒙楼,我们打算详细具体地聊一聊这本杂志。
我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从这里能看到台城、玄武湖和远处的紫金山。餐厅里有素包子、素什锦、素面、素鱼等等,我们没点,各自要了一杯南京本地的绿茶。我们没有钱。
“什么是美?”他逼视着我,“他们一无所知。这就是我这个杂志存在而且必定成功的理由。”
他甚至给这个杂志起好了名字。我忘了叫什么,只记得当他说了这个名字之后,我先是觉得古怪,继而觉得相当有力、锋利。可是因为太古怪了,不是平常用到的一个词,隔了二十多年,我忘了,再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他看着我惊诧而兴奋的样子,极其得意地大笑起来,他仰着头,笑得旁若无人。窗外面,阳光照在远处的山林上,蒸腾着一层层紫色的雾气。
两个多月后我离开了那家杂志。为什么离开我已经忘了。我总是在离开。我和他最后那次见面是在杂志社。我跟几个熟悉的人告别了,他送我到楼下,朝我挥挥手:“过两天再约。”
二十多年过去,我们没有再约,我们失去了联系。大概彼此都没有想到特意去找对方。没有什么可说的。当年的梦想已经变得可笑。青春过去就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可以追忆的。大家都过得各自狼狈的生活,不值得谈论的生活。也没有可以谈论的未来。
偶尔听说他在办工厂、开公司、做文化活动,只知道他很忙,总是开了又倒,倒了又开。生意大概做得并不好。
今天,一个熟悉他的同学说,他不在了,走了。说他抽烟太厉害,喝酒太厉害。后来喝不了酒,就喝酒酿。他的肺不好。最近两年,他的身子已经佝偻了。我想不出来他弓着腰的样子,我的眼前还是他敞着衬衫,露出他雄壮的胸肌的那个青年。他充满自信地跟我说:“我要办一本杂志。”
近两年来,我们原先想好要做的一些事,都忘了。说不上来由,变得万念俱灰。就像整个世界掉进了一个深洞,黑黑的,怎么也爬不上来。原先的激情和志向,咔嚓一声就断了。很茫然地站在黑漆漆的大地上,看不到未来,看不到方向。我们忘记了曾经有过的饱含着激情的青春。
然而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之前总觉得一天会比一天好。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想着用一生去看世界的美好。我的这个老同学,才想着为了他心里的美好,努力创办一个杂志。据说他后来办了一个杂志,倒闭了。他又去挣钱。
今天,他是真正放下了。放下了他的梦,他的杂志,他一切的计划。他睡着了。我们醒着,茫然地,一无所有地醒着。为了这匆忙的结束,这仓促的离开,这草草的收场,我感到心里一阵疼痛,为他,为我,为这个时代。
我的这个老同学叫张相群。在很多很多年之前,他用逼视的眼神看着我,跟我说,他要办一本杂志,他要告诉人们,什么是美。
有同学问,他是我们班第一个掉队的吧?好像我们是一支往前行军的队伍。二十多年来,我们其实只是在大地上稍稍挪动了几下脚步,我们一直在茫然无措地东张西望。我们没走多远。我们在纸上写不了一行字,在空中说不了一句话。不想说,不知道说什么,哑口无言。
历史会为这一年记下一句什么呢?
公元2022年,大疫。
--申赋渔--
作家,现居巴黎。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寂静的巴黎》《阿尔萨斯的一年》《光阴—中国人的节气》《不哭》《逝者如渡渡》等多部作品。《匠人》法文版由Albin Michel在巴黎出版,英文版由Astra Publishing House在纽约出版,日文版由アストラハウス在东京出版。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等国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