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予刚从土耳其和伊拉克回来。这一趟,他专门去了这两个国家的库尔德人聚居区。经历神秘而传奇。我约了他在“孔府”见面。
我住的地方在巴黎的欧洲区,大街小巷都以欧洲的城市为名。“孔府”是离我最近的一家中餐馆,在莫斯科路1号。几乎所有朋友的约会,我都定在“孔府”。店主王兄是我的老朋友。他给我设了一个“专座”。这是靠窗的一张圆桌,桌上摆放着我送给他的一套中国陶瓷的茶具。
晚上9点多,外面的行人日渐稀少。一到8月,还没有出城度假的巴黎人,一个个心急火燎地夺门而出。沿街的小店铺纷纷关门歇业。这时候,莫斯科路上“孔府”的灯光就显得特别的耀眼。王兄给我们泡了一壶“凤凰单丛”。听说十予在外旅行了一个月,他很是羡慕:“等我能从这个店脱开身了,我也出去晃荡一个月。”他哈哈哈地笑着。每年的夏天他总这么说,说了二十年。
客人都走光了,已经是夜里12点。我们的聊天还在继续。王兄也加入了进来。十予照他的行程路线向我讲述着。一个晚上,我仿佛跟他走完了整个库尔德人的历史、地理、文化和风俗。当然,还有他们的贫困、挣扎和藏在宁静表情下的苦难。
除了那些沉重的话题,十予也说了一些欢悦的经历。他说他参加了一对库尔德新人的婚礼。第一天晚上,在院子里的一块大草坪上,大家手拉手,围着圈跳舞。圆圈的中央放着一把双人的,仙女坐的那种宝座。新郎新娘默不作声地坐在上面。人们就围着他们反反复复地跳舞。音乐的声音很大,甚至有些吵闹。大家就一直跳,跳到深夜各自回家。什么吃的也没有。第二天,换到室内,大得像一个宫殿。人们还是手拉手,跳同样的舞,四人的小乐队反来复去地演奏着舞曲。新郎新娘面无表情地站在众人面前。不断有人在他们的脖子上挂上长长的花环。编成花环的并不是真正的鲜花,而是用钞票连接而成的长环。人们跳着舞,一边把一个一个“花环”戴在他们的脖子上。现场放了许多铺着雪白餐布的桌子,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人们只是不知疲倦地跳舞。
“所有人都高兴,只有新人面无表情。”十予说,“他们不笑。”
新郎新娘一直严肃地站在乐队前面,默默地看着他们盛大的婚礼。仿佛这婚礼的背后,有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土耳其库区古城马尔丁 十予 摄
“库尔德人,我都没听说过呢。”王兄转身又给我们端来一盘枣形香肠,抱歉地笑笑。
“萨拉丁,那个把耶路撒冷从十字军手里抢过去的人,你知道吧?”十予说,“他就是库尔德人。狮心王查理曾说他是伊斯兰世界最伟大的王。伊拉克萨拉赫丁省因他而得名。伊拉克库尔德斯坦最大城市埃尔比勒,有一座向萨拉丁致敬的萨拉赫丁大学。这是一所比较老旧的大学,他们的语言学院里,还有中文专业。我刚刚去过。”
“我是去拜访M教授的,他是巴黎三大的比较文学系毕业生,熟悉法语文学和库尔德文学。M教授很喜欢笑,他总是咧开嘴笑得很大声,而且余音拖得很长。一见面他就提醒我:来到这边一定要多洗澡,一天最少两次最好三次,不然会生病。另外,不要吃街边小吃,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他带我们到商场喝阿拉伯咖啡,然后向我们提出种种很有趣味的问题。为什么火鸡为什么在英语叫’turkey’而在法语叫’dinde’?为什么土耳其在国际关系上的态度总是很尖锐?”
“他还带我们去看清真寺,在外面绕一圈,详细地向我们介绍每周五大家去做礼拜的场面。‘你做礼拜吗?’我问他。他耸肩说:‘mais non moi je suis laïc hein (我不去,我是世俗主义者)。’M教授旷达爽朗,又自在随和。和他的不修边幅相比,伊斯坦布尔的库尔德人要谨慎得很多很多。”
十予最先从巴黎飞到伊斯坦布尔,从伊斯坦布尔去了土耳其的库区,再从那里去了伊拉克的库区。然后从伊拉克回了巴黎。整个这一圈的经历都讲完之后。他又说回到伊斯坦布尔。
十予在伊斯坦布尔参加了一个神秘的活动。这是一群库尔德人的秘密集会。集会的地点是一家书店的阁楼。天黑下来,十多个人悄悄地从城市不同的角落走过来。轻轻地敲门。门里是黑黑的,里面的人从猫眼洞里能清晰地看到外面人的模样。只有熟识的人才能进去。十予因为早先跟他们打好招呼,得到了特别允许。阁楼上有茶,有咖啡,有小点心,还有阿拉伯水烟。十予抽了几口水烟。水烟的味道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选择。有水果味、草木味,还有混合味。在书店的阁楼上抽水烟是对的。有人说阿拉伯知识分子的思想,就装在他们的烟壶里。
所有人说话都低低的,神情紧张、兴奋,又有一种莫名的愉悦。他们只说一种语言:库尔德语。这在伊斯坦布尔是禁忌。除了库区以外,土耳其禁止说库尔德语。他们组织这样一个极其秘密,气氛紧张的聚会,只是聚在一起,用库尔德语读一本书。今天读的,是奥尔汗·帕穆克的《纯真博物馆》。
这大概是为了照顾十予。十予白天刚参观了纯真博物馆,而且,他们也已经了解到,帕穆克是十予最熟悉的土耳其作家。
“当然,你一定知道,帕蒙克曾经说过一句公道话,被人告上了法庭,罪名是侮辱‘土耳其国格’。”一位瘦削的大胡子对十予说。
2005年2月,帕慕克在接受一家瑞士报纸采访时说:“在 1915 年至 1917 年间,3万库尔德人和100万亚美尼亚人在这片土地上被杀害,然而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敢谈论此事。”
帕慕克的官司在国际上闹得纷纷扬扬。2007年1月,作家的朋友、土耳其亚美尼亚族记者赫兰特·丁克在伊斯坦布尔街头被枪杀。“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要为他的死负责。”帕慕克说。随后,教唆杀人的亚辛·哈亚尔公然向帕慕克发出死亡威胁。作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据说去了美国。几个月前,有人看到帕慕克出现在意大利撒丁岛的努奥罗。
阁楼上,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柔和的灯光底下,他们翻开帕穆克的书,一人读一段,传给另外一个人。每个人都用几乎带着颤抖的声音,说着自己最想说的语言。这是一群生活在伊斯坦布尔的库尔德人。他们渴望说自己的语言,他们害怕忘了自己的语言。
他们只是在读一本很寻常的书。这本书写什么,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用库尔德语读,重要的是写这本书的作家,理解他们,并且冒险替他们说话。
书没有全部读完。他们更喜欢一起讨论。讨论爱情、婚姻和自由。讨论芙颂爱过的、触碰过的那些盐瓶、纸牌、扇子、小狗摆设、发卡、烟灰缸、耳坠和胸针,讨论芙颂抽过的4213个烟头,讨论纯真博物馆的真实与虚幻。读书开始之后,他们就一直在笑。一种沉浸在美好生活当中的无声的笑。好像那本书中所写的,也是他们。
“他们一直在笑吗?”我问十予,“在用库尔德语谈论帕慕克的书的时候?”
“是的,那是一种沉默中的笑,听不到笑声,可是我知道他们在笑,在眼睛里能看到。”
伊拉克埃尔比勒中心堡垒 十予 摄
十予给我描述了伊斯坦布尔书店小阁楼上,一群人沉默的笑。迪亚巴克尔库尔德小女孩面对外人时腼腆继而灿烂的笑。伊拉克萨拉赫丁大学M教授无所顾忌的笑。苏莱曼尼大学那位英文系的女士自信的笑:“她笑的时候面容微微上仰,有一种由内而外的自信的美。”
还有一位充满着神秘气息的诗人的微笑:“在他办公室的里头,有着一个秘密金库一样的隔间,满满地藏着库尔德语的书。有加缪,有兰波,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他自己的那本诗集《看不见的舟楫》。”
从“孔府”出来,我和十予在都柏林广场分手。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圣彼得堡路的尽头。我朝欧洲广场走过去。那对新婚夫妻,在闹腾的舞曲中一直沉默着的脸,像投在电影屏幕上的巨大特写,覆盖了我全部的大脑。
--申赋渔--
作家,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寂静的巴黎》《阿尔萨斯的一年》《光阴—中国人的节气》等作品十余部。2018年,《匠人》法文版《Le village en cendres》由法国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阿尔班-米歇尔)出版。英文版由Astra Publishing House(群星出版社)在美国纽约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