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是“尖叫”,不是“呐喊”

文摘   文化   2022-11-20 19:53   法国  

《尖叫

昨天去看了一场画展,在奥赛博物馆,是爱德华·蒙克的特别展,我当然是奔着他最有名的作品《尖叫》去的。

从圣·拉扎尔火车站乘上“12号线”地铁,我的心里就涌动着一种强烈的焦躁。我渴望立即看到这幅画。仿佛蒙克在100多年前就预见了我们现在的情形,环境可怕地挤压着我们的心肺,让我们呼吸不过来,我们不由自主地发出“尖叫”。没有哪幅画比他的《尖叫》更具有象征性,更具有现实感。

地铁相当挤,无数张面孔紧贴在一起,黑的、白的、黄的,甚至灰色的面孔默默相对着,没有人说话,可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发出尖叫。法国人的这种内外反差,完美地反应在他们对这幅画名字的翻译上。蒙克是挪威人,所以画的原名是挪威语“Skrik”。巴黎画展将其译为“Le cri”,翻译成中文,是“喊叫”。我为此向翻译家郑鹿年先生请教,他也感到为难。他说,法语里“喊叫”和“尖叫”是同一个词,没有一个专门的“尖叫”。“难道法国人发不出尖叫的声音?”他困惑并带着嘲弄的口气说:“或者他们觉得尖叫不是一种优雅的行为,于是避而不谈?

《卡尔·约翰大道的夜晚》

中文对这幅画还有另外一个译名“呐喊”,甚至这个译名比“尖叫”更流行,传得更广。这是一个相当错误的翻译。可以说,如果把这幅画叫成《呐喊》,就是没有看懂这幅画,也完全不理解蒙克先生的深刻。

蒙克在作画的时候,像一只猎犬,他在寻找人们内心的心理状态,他耐心地守候着,等人的心绷得紧紧的,到达了最顶峰,几乎疯狂、不能自抑了,他才猛扑而上,一口咬住。那是恐惧的最高点,是悲哀的最高点,是绝望的最高点,是爱的最高点。对于温情脉脉他不屑一顾,对于伟大的布道,他也心不在焉。他只在乎一个普通的人,在命运被撕裂的那一刻,有着多深的痛苦,有着怎样的颤抖和本能的抗拒。

为什么会“尖叫”?蒙克在1892122日的一篇日记中写道:“我跟两个朋友一起迎着落日散步,我感受到一阵忧郁。突然间,天空变得血红。我停下脚步,靠着栏杆,累得要死。感觉火红的天空像鲜血一样挂在上面,刺向蓝黑色的峡湾和城市。我的朋友继续前进,我则站在那里焦虑得发抖。我感觉到大自然那剧烈而又无尽的尖叫。”

《接吻》

我们再来看那幅画,同样的场景,他画了四幅。两幅粉彩,两幅蛋彩,另外还有一幅石板版画。天空被火烧得血红,像火山喷出的岩浆正覆盖着厄克贝里山,火和血奔涌着,直扑下面蓝色的奥斯陆峡湾,巨大的河流通往一座宽大的木桥。桥上有三个人。两人是背影,正走向血与火。另一个人,背对着这可怕的背景,向所有人发出刺耳的尖叫。他是蒙克本人,他的身子扭曲着,双手捂着脸,那是一个充满着惊恐的骷髅头的脸,在告诉所有人他是多么的恐惧和绝望。同时,又告诉你,这恐惧与绝望正直奔你而来。隔着画面,隔着斑驳的色彩,隔着一百年,你的耳朵里一下子就充满了这极其可怕的“尖叫”,像无数的钢针扎过来,扎进了你的心。这尖叫声几乎响彻了整个世界。从“一战”到“二战”,从乌克兰燃烧的火光,到瘟疫蔓延的大地,他只是告诉你,人类有多害怕,有多恐惧,有多绝望。这就是“尖叫”。

而“呐喊”呢?它有着完全不同的色彩,它有理想主义的浪漫,有英雄主义的悲壮,有现实主义的抗争,它不孤独,是一种响应和共振,是一种合唱,至少是会引起合唱的一个可变化的旋律。而尖叫不是,尖叫就是尖叫,是个人情感被挤压到极端的一次不由自主的呼号,是被命运扼住咽喉时的一种挣扎,是不可能受到回应的呼救。我无法想像,有人竟会把这两种完全不同色彩的词用在同一幅画上。本来没有“呐喊”,“尖叫”的人多了,于是便有了“呐喊”?不会的,尖叫只能是尖叫。

《吸血鬼》

进入奥赛博物馆的这个特别画展,同时就被带进了人的漩涡。这是我几个月来遇到的人最多的一次画展。进到展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进入到一个充满着“尖叫”的场。无论是《病室里的死亡》《嫉妒》《接吻》《吸血鬼》还是《亚当和夏娃》,都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尖叫”。生命的转换是尖叫,死亡是尖叫,爱是尖叫。整个展厅,蒙克的150件作品,没有一件不在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画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被无声的尖叫所惊吓了的表情。在看这些画作的同时,我还在看一张张看画者的面孔。他们也被惊吓了。你不能归纳总结出他们脸上的表情,因为每个人的心都被这回荡着的尖叫声激起了他们对自身遭遇的感伤,和对世界撞击的共鸣。我看到了悲伤,看到了别离,看到了爱恨交加,看到了恐惧,看到了无奈与无力。巨大的展厅中,人们紧张的喘息声,都要大于彼此的交谈声。语言在这里是苍白的,就像我此刻打下的每一个字。

展览的最后一幅,是蒙克的自画像。站在这张自画像面前,已经能看到出口处的亮光。也因为能看到这个亮光了,我像溺在水中的人,终于浮出了水面,吸进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么一点亮光,我疲惫不堪的精神将终于被这幅画击垮。

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站在蓝色的、黑色的、红色的岩浆之河的漩涡中,他的身体已经被火烤红,火舌也已经舔到了他的脸上。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扭头看着画面之外的我们,一脸倔强。这幅画的名字叫《地狱中的自画像》。

《地狱中的自画像》

--申赋渔--

作家,现居巴黎。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寂静的巴黎》《阿尔萨斯的一年》《光阴—中国人的节气》《不哭》《逝者如渡渡》等多部作品。《匠人》法文版由Albin Michel在巴黎出版,英文版由Astra Publishing House在纽约出版,日文版由アストラハウス在东京出版。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等国语言。

赋渔的文字
申赋渔,作家。著有《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寂静的巴黎》《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等十余部作品。多部作品被译为法、英、日、韩等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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