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叫江知舟,是虹恩服务公司派来的新护工。”
我恭恭敬敬地对着轮椅上坐着的老人鞠了一躬,他背对着我,面朝着落地窗。
外面的风景已经是深秋,尽管是深秋,在南方小城里绿色依然随处可见。
窗外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搭配着假山流水让我也忍不住多看两眼。
见他没有听见,我又忍不住再次表明自己的身份。
“你好,我叫江……”
这一次的声音稍微比上一次大一些,老人一下子就叫了起来。
“我听见了,我耳朵还没聋!”
他的声音比我更加激昂,如果不是看见他空荡荡的双腿,我甚至会觉得他才是那个健康的年轻人,我才是中气不足的病人。
这样的病人我见过太多了。
进入服务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主管就对我们说过,不管何时,病人对你们发怒的时候你们都要全盘接收。
毕竟他们也不容易,经年累月的躺在病床上,想说话,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儿女全在外地忙活着生计,只剩下孤寡老残在家里。
希望你们多理解一些,多点宽容之心。
轮椅转动了,椅子上的老人也转过身子。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表情僵住了,同时僵住的还有我的身体。
像是条件反射一般,我竟然想往后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
这张脸,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这是我的初中班主任李善仁。
在我短短三年的初中生涯里,据不完全统计,他朝我丢过20次笔头,8次黑板擦,3次书本……
哪怕我什么都没做错,他依然选中我当出气筒。
只因初二教师节,班里的同学都送上了昂贵的礼物,而我送了一封拿不出手的贺卡。
早在我送出这封廉价贺卡之前,他就已经看不惯我。这封贺卡只是让他变本加厉的导火索。
如今20年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从15岁的学生变成了35岁的护工,他从42岁的优秀男教师变成了无人问津的62残废老头。
这是天意么?
我略微挺直了腰杆,撤销之前的警备状态。
李善仁那双锋利得像是老鹰的眼睛仍然改不掉喜欢啄人的坏毛病,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鼻子里又发出那种不屑的冷哼,嘴角轻轻上扯,嘲讽的弧度,与20年前如出一辙。
“你多大?看起来弱不禁风,能照顾好我?”
李善仁虽然坐在轮椅上比我矮半个身子,但那股高傲的劲儿,依然让我觉得压人。
“今年35岁,李老师请放心我们虹恩服务公司的护工都是专业的,在接待您之前我已经服务了五位老人。”
我以为李善仁会对我进行一番点评,毕竟这是他曾经最爱做的事情。
每一次上课,他都会先把班级里的调皮捣蛋的学生拉出来批评10分钟,一开始我们这帮学生真的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后来听见办公室老师讨论才知道,那段时间李善仁的妻子正在跟他闹离婚,他在家没有出气筒,就能拿我们撒气。
再后来,他终于离婚了,他在课上不骂人了。
偏偏我送了那封廉价的贺卡,他就只针对我一个人了。
谁让那班里的孩子都是小康之家,偏偏我是最穷的那个倒霉蛋。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李善仁忽然问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倒竖,难道他认出来了我是他的学生?
“江……江知舟。”
“哦。”李善仁又说,“小江,我呢,对你们这些护工没什么要求,平时你可以自己玩自己的,但我叫你的时候就要随时到我身边。你也知道我腿不方便。”
他没有想起我?
我松了一口气。
也对,20年的时间过去了,我早已不是当初那番模样。
现在的我35岁,容貌气质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任凭是谁都无法将我和当初那个长相尚且乖巧可爱,但成绩稀烂,屡次被教师们点评‘以后长大了只能当花瓶’的女孩挂钩。
岁月啊,真的可笑。
早在20年前我也在想,如果真的能够靠脸吃饭,那也是一件幸事。
大约在我25岁的时候,我的身材就开始渐渐走样,因为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照顾病人,我已不爱化妆,不爱打扮,每天都蓬头垢面的。
即使在当初的小城大街上走着,也不会老同学认出我就是初二(3)班最漂亮最不学无术的那个‘坏女孩’江知舟。
“好的,李老师来之前我已听主管交代过了,你说的那些要求我已经拿本子写下来了。”
我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那上面有我服务过的每一位客户的信息,李善仁是新添上去的。
李善仁看见我的小本子,他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这是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哪怕20年了,他还一直记得。
其实有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教书教了一辈子的他,是不是就只会这句话了。
20年前他就很爱跟我们吹牛,说当时他们村里贫穷落后,是他靠学习改变了命运。
成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在别人都在想着娶妻生子的年龄段,他在各个区县参加竞赛。
他在赚钱,狠狠地赚钱,他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成为了江暨县最优秀的教师。前半生一直忙活到28岁才结婚了。
在那个年代里28岁结婚都算作晚婚。
好在他生了一个特别优秀的儿子,说起他那儿子,他就一脸骄傲。
“明天是周末,敬文应该要回来了,你记得多准备一些饭菜。“
“他最喜欢吃的就是盐煎排骨,还有油焖大虾。”
“好的,我记下了。现在是下午一点半了,李老师你是不是需要睡一会儿午觉?”
“嗯,你推我进卧室吧。”
我依言把他送进卧室,这似乎没有主管交代的那么麻烦。
主管说,上一个护工是被李善仁打走的,这家伙脾气极了会直接摔东西,拿起一个花瓶就把人家护工额头砸流血了。
他儿子李敬文出了五万块私下解决了。
当时我正经过主管的办公室,看见李敬文在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好说,这五万块就算是我们的道歉心意。”
“麻烦主管你再给我父亲找一个护工。”
“这确实有些难办,他们听说你父亲打人之后,就没有人敢去,哪怕是加钱……”
主管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故意在门外走来走去假装忙活,主管一眼就看见我了。
“小江,你进来一下。”
我装作有些拘谨地 走进办公室。
坐在沙发上的李敬文微微侧身,对我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小江,这位是李先生,他父亲需要一位护工,月薪六千,你愿意去吗?我前阵子听说你急需用钱。”
主管在为我做介绍的时候,我一直在担心李敬文有没有认出我。
20年前,我与李敬文是认识的。
严格意义来说,他是我的学弟,只比我小一年级。
每次年级排名他都是第一名,而我只能吊车尾。
表彰大会每次都有他,而我总是在末尾的批斗大会。
每次我上台的时候,总会经过他们班级。
他们班里的人总是会说:“这女生脸皮真厚啊,我听说她经常被敬文的爸爸骂,你看她还是这么没皮没脸的。”
“不害臊啊,她以为自己是在走领奖台吗?你看她的穿着打扮,啧啧,真以为自己走T台。”
在初中阶段,班里有一部分女生的发育比其他女生要稍微好些,而这一部分发育稍显成熟的女生就会被旁边的人扣上‘浪荡’的罪名,哪怕该女生什么都没做。
你问我为何不反驳。
小孩子嘛,童言无忌,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谁会去计较小孩子说了什么呢。
他们不过是玩笑而已。
更何况他们的人数多,我的人数少,少数总是要服从多数的。
因此我没有辩解,也不敢辩解。
眼下李敬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足足一分钟。
“我可以试试。”
李敬文抿唇一笑,他十分绅士地对我伸出手。
“谢谢小江女士愿意帮忙照看我父亲。”
我将掌心擦了擦,胆怯地朝他伸出手。
手掌相握的那一瞬间,我紧张地咽了口水。
他没有认出我,那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顺利的进入他家,对那名该死的优秀教师李善仁施展我的复仇计划。
看着李善仁吃了安眠药睡下,我的内心雀跃得无法控制。
哦,这安眠药不是我买的,是他亲儿子李敬文给我的。
李敬文递给我的时候,郑重地嘱咐了。
“小江女士,如果你觉得我父亲的病症比较麻烦的时候,你可以给他喂一点安眠药。”
“这样做好吗?”
“不用担心。其实你也不用把他照顾的很好,毕竟他年龄也大了嘛。”
我瞪大眼睛。
这弦外之音我听出来了。
在我成为护工的两年职业生涯里,我曾听见许多家属这样对我说过:小江啊,你不用把他照顾的太好,这样太累着你了。
起初我以为是他们的假意客套。
直到后来,我多次把濒临死亡的患者及时送往医院救活,家属气得朝我撒气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也不想让病人活。
我伸手在李善仁的脸颊狠狠拍了一下,发现他没反应之后,我再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李善仁啊李善仁,你真可怜,你最爱的宝贝儿子都想让你死呢。
你说我要不要随了他的愿?
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坐在李善仁的轮椅上,我想通过这轮椅感受着他这10年来的痛苦。
在感受之余,我又在本子上写下我为他定制的‘死亡套餐’。
他应该怎么死呢?
勒死他?用枕头捂死他?还是下毒杀了他?
这些都太痛快了吧。这根本就是想帮他,毕竟他现在每天这么痛苦,我了结他的生命,简直是在帮他上天堂呢。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配上天堂呢?
我在手机上搜索了‘系统型变应性血管炎’,这是李善仁得的病。
据说是在52岁那年得的怪病,那个时候我还在外省务工,有一天我上QQ看见群消息,班级里的人都在讨论李善仁得了病,一群人打算众筹钱给他治病。
真是善心之举啊。
毕竟他当初就只针对了我一人,他在其他学生眼里就是优秀教师。
他们忙前忙后地筹款,唯独我一直没有开口。
还有一部分人去了医院,拍了躺在病床上的李善仁照片发群里。
当时他的脚趾烂了三个,那血淋漓的脚,群里没有人敢多看一眼,而我却看得入迷。
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群里有人说,医生要李老师考虑截肢。
截肢?
这比杀了李善仁还难受。
生病的第一年,他坚决不截肢。
第二年病情恶化了,两条腿都被截肢。
从那一刻起,我相信了所谓的命运。
风水轮流转,李善仁在我身上所作的恶,在他这么多年后都得还债!
当时即将满25岁的我,却正在进入人生的新阶段。
我在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因为勤劳肯干,老板赏识我,决定给我升职当经理。
就在我升职的那天,我接到老家传来的噩耗。
我唯一的亲人奶奶,她生病了。
那时我根本请不起护工,我只能辞职回到家乡,靠自己的双手亲力亲为地去照顾奶奶。
五年多的时间,我都是在病人的屎尿屁中度过的。
那不足40平米的老房子,全是药罐子。
每天都在从奶奶的呼嚎声中醒来,年龄大了,她什么病都得了。
帕金森晚期,双腿瘫痪,甚至是糖尿病,七七八八的病让我数不清。
邻居安慰我,小江啊,每个有病人的家庭都是这么过来的,只能靠熬了。
你看看我们前面那个小区,那个姓柳的壮汉,他才40来岁,照顾他70岁的老娘,结果老娘没走,硬生生的把他熬走了。
你还年轻啊,你要扛住。
照顾奶奶的第一年,我多么希望她有一天能够康复,变成正常人,又像是从前那样能够坐在沙发上跟我拉扯家常,让我陪她看电视。
照顾奶奶的第二年,我的精力已经大不如从前,明明才26岁的我,看着比同龄人要老10岁。
我从曾经的玲珑有致的身材变成松松垮垮的身材,这一年我钱包里的钱越来越少,当初拼命攒下来的买房钱也只是2万块了。
我变得越来越抠搜,奶奶吃不下的饭菜,我全替她吃了,我越长越胖,脸也不如从前漂亮。
第四年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大记得我。我喂她吃饭,她抓起碗就朝着我砸来,大声哭喊着她要妞妞。
我说:奶奶,我就是妞妞,我就是妞妞啊……
她说:你才不是我的妞妞,我的妞妞漂亮懂事,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女孩,她要当经理的,怎么可能是你这个丑孩子。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哭声比奶奶还大。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人家不是说风水轮流转吗,为什么轮到我,它就不转了?
我明明可以成为酒店经理,我明明可以拥有更好的未来,为什么现在我变成了这副模样?
第五年,我已经疲惫不堪,我开始日日夜夜的祈祷,祈祷死神带走奶奶,如果可以,把我也带走。
我每次喂给她饭菜和药的时候,内心总是在说:要是噎死就好了。
可她实在命硬。
2016年中秋,是我的29岁的生日。那一天,我身上的钱已经用光了,家里的老本也差不多了。
我卖掉了奶奶之前给我买的长命锁,那把小金锁卖了2000块钱。
我花了200去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以及安眠药。
我想等奶奶睡着了,我就烧炭自杀,我会和她一起走向看不见的未来。
然而那天,她忽然清醒了。
她抓住我的手说:“妞妞,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说:“我不走啊奶奶。”
她说:“不要自杀,我刚才做梦梦见你自杀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决堤。
我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奶奶啊,我该怎么办啊,我活不下去了,你带我走吧。”
她摸着我的背,轻声安抚我:“奶奶知道你很累,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等你把奶奶送走,你再去迎接新生活。”
“奶奶……你在说什么?”
“让我走吧,这些年我活够了。足够了。”
中秋结束的那天,她的生命也结束了。
我带着剩余的钱,离开我的老家。
当我再想去做事业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被这个社会抛弃太久了。我只能选择去考取护工证,成为一名护工。
这两三年里,我一直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直到李老师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曾经被你骂做只能做花瓶的女生,她终于不再是花瓶了,她会变成一把刺向你的剪刀。
周末来临,我做了一桌子饭菜等待李敬文回家看望李善仁。
日落西山,李敬文依旧没来。
他只打了一个电话。
“江姐,我今天有事不能回家,你陪我父亲吃饭吧。”
听见这声音,李善仁怒了,那一桌子饭菜都被他用手推翻在地。
我终于看见这个恶魔又发脾气了,他如果不发脾气,我还以为他变好了呢。
“忙忙忙,一天就知道忙!”
“老子当初忙里忙外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我不也会回家陪你吗?”
“凭什么老子老了,想等你回家吃一次饭就需要盼星星盼月亮地等!”
他骂骂咧咧地把手机丢得老远。
我捡起手机的时候,那一通电话已经挂断。
“李老师,气大伤身你要多为自己想想,也许小李老师在外忙碌也是为了赚足够的钱照顾你。”我安慰道。
李善仁好似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地方,鹰一样的目光再次朝我啄来。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儿子不回来看你的时候,你可能比我还气。”
我微笑:“不好意思,我没儿子。”
李善仁一拳打在棉花上。
“也是,看你这模样也找不到老公,肯定生不出儿子。”
他换了一个攻击我的方式。
“哎,你可别说我长得难看哦,以前呢,我有个老师天天骂我是花瓶呢。”我阴阳他。
他当然听不出来,他早就把我这个学生忘到九霄云外了。
“你那老师眼睛瞎了吧,就你这样的还能当花瓶?你放我家当花盆都不够格的。”
我配合地点点头:“对呀,我也觉得那老师眼睛瞎了,搞得我以前就立下了一个大志向,想出道当花瓶女明星呢。”
“哼,那不用想,你这辈子可能找不到工作。”
他还没意识到,他现在的脾气已经被我牵着走了,他忘记刚才有多生气了。
天啊,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牵着他,比牵着狗还容易呢。
原来骄傲的人,你只需要顺着他的话,贬低自己就可以了。
然后,他就会愿意多跟你说几句,直到你们关系拉近,到那时你想怎么伤害他都行啊。
“是啊,我就是没有找到工作,我过得很惨,前几年我花费了所有的工资去照顾我奶奶。”
说着我的眼眶微微红了。
李善仁又开始表演他的假仁假义。
“你也真可怜,你奶奶后来怎样了?”
“我奶奶一身全是病,我照顾了五年她才撒手人寰。”
我叹息,“那个时候我想的是人要尽孝道,不能当白眼狼,我本来可以升职当酒店经理,为了她就回到家乡发展了。”
李善仁似乎找到了一些优越感,他想起自己这优秀的人生,对我感慨道,“你现在这个工作也不错了,听我家敬文说,他愿意一个月给你六千。我看你文化程度也不高,能赚六千也很不错了。”
我连连点头:“可不就是吗,我特别感谢李老师一家。”
他洋洋得意,随即又说:“我以前当老师,桃李满天下,老实说你这样的人,我能够给你找个好老公。你想不想结婚?”
我摇了摇头:“配不上的,我现在都还租房子,哪个人看得上我?”
“这个好说呀,前阵子我有个学生离婚了,他家孩子今年8岁,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当后妈。”
李善仁开始喋喋不休的给我数起他的学生名单,谁谁成为了局长,谁谁谁当了科长,再不济的也能当个月薪八千的小社畜。
他唯独漏了我。
我故意说:“哎,李老师你学生都混的好好啊,你这么优秀肯定教出来的学生也很优秀,都没有差生吧。”
他皱了皱眉,好像看见了屎一样的表情,甚是嫌弃。
“倒也有几个坏学生。”
“那学生长得人模人样的,我不过就是拍了一下她的腰杆让她挺直,她就去告我说我猥亵。”
“那学生叫什么名字啊?”
“叫什么来着?哎,忘记了……”
要我告诉你吗?
她叫江知舟。
是初二(3)班的学生。
在她14岁那年,你把她叫进了办公室,你在讲题的时候,手拍在了她屁股上,甚至还捏了一把。
她拼命跑出教室,想把这事情告到校长那里。
你却颠倒黑白,说这个女生不学无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去勾引社会大哥。这种女生说的话绝不可信。
在那个年代里,没有监控,没有录音,我没有办法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校长说,如果我还想继续在这里读书,我就必须对你道歉。
我看着年迈的奶奶,她为了让我继续读书成才,居然想下跪对你道歉。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先跪在地上。
我向你祈求原谅,甚至承认你说的所言属实。
从那天之后,你没有再对我动手动脚,你变成了校园暴力的第一人,有了你的开端,他们所有人都敢欺负我。
我无数次后悔,如果那天我没有那么热爱学习就好了,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找你问数学题,也许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教师节来临,我在贺卡上写的并非祝福,而是诅咒。
“我敬爱的李老师,但愿你今后的每天都在下地狱!”
直到冬天,我在李老师家当护工已经有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里,他仍然没想起来我是谁。
在这三个月里,李敬文曾回来看过三次李老师。
我和李敬文有了短暂的交流。
他依然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不管面对谁都笑脸相迎,这让人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居然和李善仁是亲生父子。
我知道李敬文的职业,他在一家国企上班,闲暇之余他会写小说。
前两年,他所写的一部小说被拍成电视剧,当时还霸占了热搜。
成为护工之后,我很少追剧,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跟病患交流,每天忙里忙外,躺在床上就睡如死猪。
我的病患杨奶奶是个白内障,但她又特别喜欢看电视。
那阵子她在追的一部热播剧就叫《操控》。
这个故事内容很简单,主人公曲楠是个变态,他从10岁起就学会了心理操控术杀人。
只因他的父亲是个管教严苛的教师,在那种高压锅一样的家庭氛围里,曲楠排解压力的方式就是杀人。
他的杀人十分有技巧,因为他从不动手。
最早的一次杀人,是在他10岁那年,他看见家附近有人在维修空调,他看见大叔在高温下工作本就辛苦,大叔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他故意大喊一声小心,大叔就从梯子上摔下来了。
那一天,他因为数学考了低分被父亲骂了。
那个空调大叔的死亡,让他露出了笑容。
毕竟他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特别为人考虑。
他在每个家长的眼里都是‘礼貌’‘懂事’‘聪明’的化身。
然而这样的过度早熟,让他内心的阴暗面无处散发,他就爱上了杀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学会了用更厉害的话术去控制别人自杀,或者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
有一年小孩上了初中,他发现父亲跟母亲闹离婚,是因为父亲精神出轨了自己班里的学生。
他看见父亲日思夜想看着学生的照片,那个学生虽然才14岁,已经比同龄人都要成熟。
他看着父亲慌张地收起照片。
他却笑着说:“哎爸爸,我好像看见过这个女生呢。她是你们班的吗?”
“我记得她家庭条件不好,前几天在菜市场看见她和许多小混混在一起。这种人即使发生了点什么事情,她家里人也会不管吧。”
就是这句话,彻底激醒父亲心中的恶魔。
成年人开始思考,如果自己向班里的女生伸出魔爪,该女生成绩不好,家庭不好,还与社会混混在一起。
那他的胜算是不是要大许多?
色令智昏。
女生来问题的时候,他看见那青春洋溢的屁股,嗅着淡淡的体香,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手在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
他想知道这个弱女子会不会反抗自己。
没曾想她居然反踹自己一脚。
女生跑出了办公室,撞见了在走廊上的主人公曲楠。
曲楠歪着头看着她笑。
“同学,你衣服扣子开了。”
看见这熟悉的一幕,我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
难道当年的事情,李敬文不仅是知情者,他还是幕后主使人!
如果《操控》里说的一切就是真相,那我要复仇的对象就不止李善仁一个!
我看着34岁的李敬文,如果说岁月在我身上留下刀刮的丑陋痕迹,在这个人脸上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的脸一如从前。
干净、俊秀、那双眼睛依然明亮。
吃饭期间,他给李善仁夹了几次菜,父子二人还拉扯了几句家常。
“敬文,你什么时候带小裴和孙儿回来看我?”
小裴是李敬文的妻子,李敬文在三年前结婚了,他的妻子裴羽是商人之女。李敬文算是赘婿。
半年前,李敬文和裴羽带着孩子出游的不幸发生车祸,妻子和儿子当场死亡。
我震惊,难道他没有告诉李善仁,他的妻儿已经死了?
李敬文面不改色的安抚道:“过些日子,忙完了我就带他们来看你。”
晚餐结束,李敬文难得留宿家中。
他找到我进行谈话。
“江姐,你知道我和裴羽的事情吗?”
我木然,我是该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件事上新闻了,你应该看见了。”
好吧,那我知道。
“我其实不想告诉父亲,怕他承受不住打击。”
“我明白的,我会替小李先生保守秘密。”
李敬文忽然眼眶红了。
“老实说,我有点撑不下去了,我现在的事业大不如从前,我已经没多少钱来照顾我父亲。”
所以……
你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我父亲是个教师吧。”
我点点头:“知道。”
“他一直对自己的职业引以为傲,实际上有很多人都想他死。”
我愕然:“怎么会这样?”
“他是个一直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畜生,我母亲当时跟他离婚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本以为他老一些就好了,没想到50岁,他换了学校就更变本加厉了,可是这家伙完全忘记了,现在学校都有监控,他根本无法抵赖。”
“我父亲他从很早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他喜欢年轻一些的女孩。”
“你一定看过我写的那个小说吧?”
“你是说《操控》?”
他用力点头:“对,当时我和裴羽结婚,他父亲就调查过我的家庭,知道我家里有这么不堪的事。我为了挽救我父亲的颜面,我就编写了这个小说,我把他所有的错误都归结于我身上,打造了一个完美的恶童。这个小说得奖了,我也赚了许多钱,裴家才同意我们的婚礼。”
“理由是,他们认为我可能牺牲自己的名义,那我绝对就不是什么坏人。我的品性肯定比李善仁好。”
“我本以为我终于盼到我想要的幸福日子,结果裴羽死了,我的儿子也死了……”
“可是这该死的老头却没有死。”
“我到现在都想找到当时的女学生,对他们道歉,我的父亲真的害苦了她们。”
李敬文痛苦得不能自拔。
“江姐,多谢你这几日对我和父亲的照顾,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照顾他了。我会尽我最后的孝道,毕竟是他把我带来这世上,我理应尽心尽责送他最后一段路。”
“最主要的是我已经没钱,请不起你了……”
不,不行。
能够亲手杀了李善仁的人,只能是我。
如果你让我明天就走,那我今天就杀了他!
我假装表示理解:“那今晚还是我来照顾李老师吧,你早点休息。”
“好。”
那天晚上,我照旧去了李老师的房间陪他聊天说话。
时间走到晚上10点半,我拿出准备好的毒药,放进了他的牛奶里。
“再见了,敬爱的李老师,这次你是真的下地狱啦。”
我对着他的尸体鞠了一躬。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人吵醒的。
警察上门逮捕我。
“江知舟女士,我们怀疑你毒杀李善仁。”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依靠在门框。
“证据呢?”
李敬文从李善仁房间里的绿植里取出一个监控器。
“这里面有你下毒杀人的证据,还有你每日殴打病人的证据。”
他以为我会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我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那不是你给我的安眠药吗?”
李敬文冷冰冰的说:“我从未给你安眠药。”
我也依葫芦画瓢,从我手腕上取下手表播放录音。
“小江女士,如果你觉得我父亲的病症比较麻烦的时候,你可以给他喂一点安眠药。”
“这样做好吗?”
“不用担心。其实你也不用把他照顾的很好,毕竟他年龄也大了嘛。”
李敬文的脸色终于变了,不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他此刻看起来像是疯子。
“你怎么会?”
我抿唇一笑:“你以为你是黄雀在后?你想用心理暗示我去杀你父亲,让你得偿所愿,因为只有你父亲知道你有多么罪恶!”
“但你忘记了,20年前我就曾目睹过你的所作所为,你在那时起就已经学会残忍杀害小动物,并且会把周围同学推入河中。”
“你父亲把我叫到办公室威胁的时候,他就是为了毁掉我的名声,让我说出去的话没有一个人信。只有这样,你才能继续隐藏下去。”
“20年了,我等今日已经等得足够久了!”
“你把自己伪装得太好了,好到连你父亲都已经相信你不会再用心理操控术杀人。可你却在想杀了他。”
李敬文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你从什么时候起,站在他那边了?”
我摇头:“我没有站在他那边。”
“我准备了那么久,不对你父亲动手,是因为我想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宝贝儿子到底背着他做了些什么!”
说完,我转身进屋叫醒了李善仁。
李善仁面如死灰。
昨天夜里我就对他讲述了这个故事,我告诉他,只要你假装死去,你就会看见你儿子给你惊喜。
我告诉他,我找到了他儿子杀死裴羽和孙子的证据。
如果他不配合我的演戏,那些证据就会被提交出去。
这老头经不住骗,立刻配合我演戏。
他知道,如果只是操控杀人,能让他儿子被判刑的证据就没有那么多,但如果他儿子真的杀了裴羽和孙子的证据被他人掌握,这后果不堪设想……
李善仁哭了,那迟来的忏悔眼泪。
“敬文,我到底该怎样才能把你教好?”
李敬文冷着一张脸看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蠢钝如猪,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货父亲。”
他又侧过头看着我。
“但我知道你杀了之前的五位雇主,这些你都写在本子上了,你也别想逃。”
我拿出那个小本子,从我走进这个屋子里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家伙等着我入局,他在这房间里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
他等待我坐实杀人罪名,等待着把我的故事变成他下一本书——《昔日学生化身黑心护工,虐杀残废老师》。
不过很可惜啊。
从一开始我出现在这里的目标,就不是李善仁。
“这些东西当然是假的啦,你可以去走访之前的家属们,这五位死者都是寿命到了,自然死亡。”
我所言属实。
这一生,我唯一杀死的人……
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说过,只要她死了,漫长的冬季就会结束,我的春日一天比一天明媚。
所以我不会杀人,不会抹黑我的春日。
我的春日是她拿命换来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