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发生在平平无奇的一天。
我正在办公室悠闲地喝着奶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让我震惊无比的消息：
“你卖给我们的大堂经理，自爆了！”
我一个激灵，差点被奶茶里的珍珠呛到，捂着胸口咳得死去活来：“你再说一遍？”
打电话的那个人我很熟悉，刘明，中心街道兴发银行的客服部负责人，我们平时相处得不错，他做主采购了不少我们公司的产品，我也私底下给了不少回扣。
但现在，他的语气可谓十分不友好：“还说什么？我工作了十几年就没见过这种事！她就在大堂里突然爆开了，整个头都烂了！工作人员和顾客都受了惊，现在记者全堵在门口。我告诉你，这事儿不会就这么算了，上面追问下来，你们公司得给出说法和赔偿，把这些危险物品全部收回去……”
他还在喋喋不休些什么，我却已经神游天外。
自爆？怎么可能呢？
他所说的“大堂经理”，是我们公司研发出的最受欢迎的服务型机器人——P970型，研发过程中通过了各种极端环境下的抗压实验，安全系数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最高。
迄今为止，这款机器人已经在全球范围内销售出了10万台，从未听说过有自爆的情况，连故障都很少有，新闻上说：“这款产品预计可以取代无数重复低端的人类劳动力。”
但如果真如他所说……
舆论的力量是可怕的，而产品质量问题更是每个公司的生命线。换言之，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P970型的前途就完蛋了。
而刚刚升成P970型亚太区销售总监的我……
也完蛋了。
事不宜迟，我得立刻赶去兴发银行，看能否在事情扩大化之前把它压下来！
我急匆匆地出了门，往中心街道赶去。
兴发银行被围得水泄不通，我狼狈地推开了好几个记者的摄像机和话筒，入口处站满了保安，从人墙后伸出一只手，利索地把我拉了进去。
是刘明。
“你总算来了。”他脸色苍白，满头是汗，“我们停业了，警察来过了，还好没人受伤，整体损失和影响不大，他们暂时把此次事件定性为机器故障。”
“但上面还在查……如果真是你们的问题，后果你知道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先看看现场。”
P970的遗骸静静地躺在地上。它被设计成了较好柔美的女性形象，身材火辣，样貌清纯，身穿一步裙和高跟鞋。
它能与顾客进行全方位的互动交流，协助顾客办理各式复杂的手续，乍看上去，和普通的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但意外发生后，一切就泾渭分明了——它的头颅四分五裂，眼珠子一颗掉在旁边，一颗镶在天花板上；人造皮肤呈焦黑碎片状散落四周；脑子里五颜六色的电线暴露在空气中，蓝黑色的粘液淌了一地。
我叹了口气，拨通了公司的电话，请售后处理部和技术部的人过来。
电话拨完后，我拍了拍刘明的肩膀：“事发时的监控，导出来给我一份？”
“我跟你一起看吧。”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我还得给领导汇报呢。”
我们坐在监控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事发时的录像。
意外发生在上午10点24分，大堂里人不算很多，P970正温顺地矗立在自助服务机旁边，等待为下一位顾客送上服务。
然而，没有任何预兆，“砰！”的一声，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炸开了，现场状况惨不忍睹，和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也没什么两样。
“你看，事情很一目了然吧？就是你们公司产品的问题……”
与此同时，技术部的报告也传到了我的手机里，技术部门表示，根据对残骸的检验，证明这台P970的质量毫无问题，在事发时，也没有任何故障产生。
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我一边让公司那边继续去查最近竞争对手的动向，一边跟刘明说：“之前的监控也给我看看。”
他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怀疑这不是意外……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放个小型爆炸器什么的，很简单。”
“我们银行进门都有安检仪，炸弹这样的危险物品根本进不来。再说了，现场也没有发现什么爆炸器……”
“也许是用什么特殊的方式带进来的，之后又一起被炸毁了。”我说，“除非确认是机器本身的问题，不然公司不会轻易赔偿的。看看监控而已，对你们也没什么损失吧？”
他瞪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拖了拖进度条：“看吧。”
看了几个小时，还真被我挑出来了几个可疑人物。
我指指屏幕上穿着风衣的中年女人：“这是谁？”
刘明说：“一个客户，老公很有钱，在我们行有一些存款和理财业务。怎么了？”
“她路过大堂经理的时候，刻意多绕了两步路远离它，很嫌恶的样子；而且，我没看错的话，她狠狠地瞪了机器人一眼。”
刘明沉思了一会儿：“这个客户的老公吧，是个暴发户，总是色迷迷的。虽然他来我们行的次数不多，但每次来都会找这个大堂经理……咳，聊聊，也就是占点便宜罢了，因为它是机器人，所以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有一次，他还偷偷来问我们，这个机器人是哪里订购的，说自己也想买一个放在家里……言辞挺下流的。我们打哈哈打过去了，后来这事儿不知道为啥被这个女客户知道了，还来我们这里闹了两回，说把这么个狐狸精放在大堂里，完全不安好心。”
我用食指叩了叩屏幕，“我猜，作为重要客户，你们一定有她家的地址吧？”
“你想干嘛？”
“只是上门问问情况。”我说，“放心，不会影响你们银行形象的。”
穿着风衣的中年女人叫唐晓珺，住在一处豪华小区之中。
我去拜访她的时候，她刚送走前一位客人，西装革履的男人与我擦肩而过。
我谨慎地做了自我介绍，没有隐瞒真实身份，只是说作为机器人公司的负责人来处理后续，需要通过当天在场的客户了解一下情况。
唐晓珺态度冷淡，但还是让我进屋里坐了坐。客厅一片凌乱，在豪华的装修下显得格格不入，角落里堆满了纸箱子，上面零散地放着一些生活用品。
“我看到新闻报道了，但什么情况我真的不清楚。那个机器人……不好说，我觉得银行弄这么个东西在那里也是不怀好意，现在出事了，刚好就别用了吧，看得人心里怪瘆得慌。”
她只字不提自己老公和机器人之间曾经发生的逸事。
“您能不能再仔细回忆一下，当天去银行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不同寻常的事？没有啊，一切都挺正常的。我那天赶时间，直接去的人工柜台，也没排队，柜员很快就把手续处理好了，我就走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小心被进来的外卖小哥撞了一下，总之真的挺匆忙的，我压根没注意大堂里发生了什么。”
“好的，谢谢。”我礼貌地点头然后告别。
回到银行，刘明问我：“怎么样？”
“不是她。”
“你怎么知道？”
“她要离婚了。”在门前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手里的文件袋上显示着某家律师事务所的标志；角落里遍布的箱子和生活用品，都说明她即将离开这个家；包括今天她来银行办事，应该也是为了离婚分割财产所提前做的准备吧。
刘明询问了今天接待她的柜员，果不其然：“还真是，她准备离婚了，两口子正在就离婚协议进行协商呢。”
“所以不会是她。谁会在这个关头做这么麻烦又于自己不利的事？争这一口气能得到什么，争财产才是正经事。”我喝了一口水，“继续看监控吧。”
很快，我就锁定了第二个嫌疑人。
“这个人是谁？”我指了指屏幕上衣着邋遢、双目无光的中年男人。
刘明的眼神蓦地严肃起来：“这个人啊……你别说，我觉得他也有点问题。”
“展开讲讲。”
“他之前是做餐饮生意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也算是衣食无忧有点小钱的中产阶级了。
一年前，他想开分店，来我们这儿抵押财产借贷，结果亏得一塌糊涂，本金全没了不说，原来的一套商铺两套房子也都被我们银行收回了。
他现在呢，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隔三差五就来我们银行闹一回……”
刘明叹了口气：“当时给他办抵押手续的，就是你们公司的机器人。”
我仔细地观察了画面上的中年男子，他的行为十分怪异……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不好，他要寻死！”
幸好，我们赶去的够快，惨剧还未来得及酿成。
在狭窄阴暗的出租房里，救护车拉走了吞下200片安眠药的男人，我和刘明也一起去了医院。
坐在病房外，刘明问我：“你怎么知道他会想不开？”
“你说了，他之前经常过来闹，但这次他不吵不闹，也不找任何人，而是就坐在大堂中间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我在监控中看到，他带了一个非常大的保温杯，又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
我猜，那里面应该装的就是安眠药吧，他准备死在这里，彰显为自己对银行最后的愤怒和抗议。”
“可是，他最后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你们行的清洁工走过去，跟他说了一句话，说完后没多久，他就站起来走了。”我说，“但，也只是换了个地方寻死而已。”
“哎呀，没注意看时间，都这么晚了，你饿不饿，我们先出去吃个饭？”刘明站起身来问我。
“我不饿。”我摇摇头，“等他醒了，我跟他说两句话再走。”
中年男人醒来后，似乎也有些后怕，他面无血色，低头看着手上的针孔。
“人活着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说。
他怔怔地应和：“是，是啊……”
又安慰了他几句，在床边放下临时买来的果篮，我问：“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啊，你说……”
“您本来应该准备在银行里吃药的吧，后来为什么没有人这么做呢？”
中年男人苦笑着看向天花板：“因为，银行的清洁工跟我说，我坐的那个地方头顶的中央空调坏掉了，会很冷，她建议我坐到另一边去，会比较暖和……没有想到，在快要死的时候，还有人关心我冷不冷。最后我改变了主意，也是……也是为了报答她的这份善意吧。”
我颔首：“我知道了。那您好好休息。”
线索再次终止。我和刘明坐在监控前继续看着录像，人在压力特别大的时候是感觉不到困的，我直到现在都还精神抖擞；意外的是，刘明似乎也丝毫不觉得疲倦。
“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想多了？就是机器人自爆了吧？”
“这个年轻人，你认识吗？”我指着画面上穿着衬衫西裤的年轻男子。他鬼鬼祟祟地在大堂里转了一圈，东张西望，脚步飘浮，但他并没有取号，也没有做任何实质性的事情。
“哦，这个啊，这是同一条街上另一家银行的员工，他有时候会假装是客人来这儿转转，打探下我们有什么新活动啥的。其实谁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啊，我们也就是不拆穿罢了。”
竞争对手？那倒是真有制造意外的可能。
第三个嫌疑人了。杀死P970型的“凶手”……
会是他吗？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同一条街的另一家银行见到了监控里的年轻人，他胸前的工牌上写着“章辰”。
听说了我的来意，他很爽快地接待了我，大概是觉得银行里不好对话，他邀请我去旁边的咖啡店坐坐。
“现在是上班时间，你出来没关系吗？”
“没关系……被同事听到不太好。”
“那天你去兴发银行，是因为什么呢？是工作原因吗？”
“呃……不是。”
“是不方便说吗？”表面上这么问，其实我已经做好了无论如何都要撬开他的嘴的准备。谁知章辰揉揉头发，面上竟然浮现出一抹红晕，“是为了一个人。”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一个人？”
“哎呀，是这样的……我之前不是没事就去兴发转转嘛，看到柜台里有个女孩子很好看，有一次就忍不住找她要了联系方式……
后来，聊啊聊，聊啊聊，就，就谈上恋爱了嘛……
但我们刚确定关系没多久，我女朋友她脸皮薄，不愿意这么快就对外公开，我们也就没告诉身边的人。
那天我实在是想她了，就去那边看了看，这不犯法吧？”
“可是那天你并没有去柜台啊。”
“我女朋友胆子小，说她主管很凶，被看到不好。
但那天也挺奇怪的，前一天晚上她明明说她主管第二天不值班，谁知道他没有按排班表来呢？
我那天一进去就看到他了，女朋友拼命冲我使眼神要我走，没办法，我只能晃荡了一下就离开了。
至于你一开始跟我说的机器人爆炸事件，我可没看到，但我们行也有的嘛，今天就说了，一定要严格检查……
哎，你说，这什么事儿？
本来用得好好的，我女朋友私底下都跟我说，她们行原本预计再采购一批的，机器人这么能干，没准哪一天我们就都被取代了呢？”
“你知道她的主管叫什么吗？”
“姓刘，名字两个字，具体叫啥我也记不清了。”
他将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怎么样，究竟谁是凶手？”我和刘明坐在银行大堂里，这里还没有正式恢复营业，只有零星的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
“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我想，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哦？”刘明瞬间来了精神，“你说说，究竟是谁？”
“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我转过身，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你为什么对这起意外这么感兴趣呢？”
“我当然要对自己的工作负责……”
“没错，但是按理说，你回去等结果就可以了，无论是意外还是人为，都和你没有太大关系。你却和我一起生生熬了几天，为什么？”
“……”
“你不想回答，也没有关系。”
“别扯那么多了，凶手究竟是那三个人里的谁？”
我摇摇头：“都不是。”
“那你怎么好像一幅知道真相的样子？”
“那三个人都不是凶手。但是在和他们的对话中，我却知道了一些重要信息。将这些信息和现场的一些异样情况拼凑在一起，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现场的异样情况？是什么？”
“从一开始，这件事就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我说不清是为什么……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现场存在两个解释不清的疑点：
第一，从爆炸前到爆炸后，都没有人见过可能引起爆炸的可疑物品；第二，现场居然没有一个人受伤。”
“明明‘大堂经理’爆炸后波及的范围不小，但就在那个时间段，它的附近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这只是巧合吗？”
“这两个问题，我原本百思不得其解；但与三个嫌疑人聊过后，一切迎刃而解了。
唐晓珺说，她出门的时候被外卖员撞了一下。
但据我所知，银行内厅是不允许外卖进入的，更别提是上午上班时间，没有哪个职员会罔顾纪律；
那天上午客流量也很正常，大家基本都在一刻钟内办完事离开了，应该也没有哪个顾客，会在这一刻钟之内点外卖吧？”
“而吞了安眠药的中年小老板说，他坐在大堂中央的时候，清洁工过来告诉他，头顶的中央空调坏掉了，让他坐到另一边去；
但我查了，你们行的中央空调根本就没坏。”
“除此之外，另一家银行的章辰告诉我，那天本来不该你值班，但是你却来了，为什么？”
“别急着解释，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有银行职员、清洁工和外卖员，他们准备集体谋杀银行的‘大堂经理’，一个机器人。
于是，外卖员假借外卖送来小型爆炸器，成功躲避了安检；
清洁工疏散了爆炸范围内的人群，并在事故发生之后立刻清扫掉爆炸器的遗骸；而银行职员负责整件事的策划和调度。
至于动机，我想也很简单，P970型机器人的市场占有率与日俱增，目前社会上已有一半的外卖员、快递员、清洁工、客服人员被它取代，你们银行也计划再采购一批，届时，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失业。而这件事情一出，人们开始怀疑机器人的安全性能，恐怕不少采购计划都要搁置。
它砸了你们的饭碗，你们炸烂了它的头颅，这是不是很公平？”
刘明突然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笑声。
“很精彩的故事。”
“只不过……你怎么知道故事的主人公只有三个人呢？”
我悚然一惊：“你的意思是……”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发一语。突然，无数道冷漠的视线像尖锐的针一样落在我的身上，我环视四周，发现大堂里的每个员工都停下了手上正在做的事情，静静地看向这边。
良久，刘明才问：“你会怎么写事故报告？”
“我会写，由于产品品控原因，P970型产品不慎发生自爆。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假人，害了那么多真人的前程，你说对吧？”
“哥们儿，你真不愧是最新款，推理预测能力一流，想象力也一流。”刘明再度大笑起来，“只不过，编个故事，你自己可别当真了！”
我看着他的脸，附和地笑着，然后慢慢站起身，倒着往门的方向走去，假装没有看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凶狠，和刚从口袋里拿出、紧紧捏在手里的纽扣炸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