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说,你们把石头挪开。那死人的姐姐说,主啊,他现在必已腐烂,因为他死了已经四天了。耶稣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你若信神,就必见证神的荣耀吗?他们就把石头挪开……耶稣就大声呼叫说,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从墓穴里出来了,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
——《约翰福音 11:39-43》
在10岁之前,我不算杨川特别好的朋友。
那时杨川是我们县小学闻名遐迩的孩子王,他身边有一个核心圈子,五六个人,我只能算外围,他们出去疯,偶尔会叫上我。
其实我特喜欢跟他玩。每次他偷骑着他爸的自行车来叫我,我都特别兴奋,撂下手里的活计,屁颠屁颠地跳上他的后座。
除了一次。
那回我过生日,吃撑了,肠胃发炎,上吐下泻。
杨川一伙叫我去水库玩水时,我只能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婉拒。我就那么躲过了一劫。
后来,据说大人们赶到时,只看到杨川穿着泳裤,呆若木鸡地坐在岸上。
浑浊的泥沙滩里漂着剩下几个孩子的尸体,脸朝下,皮肤惨白,一动不动。
水不深,但还是出事了。
听我妈说,是其中一个孩子陷进泥里了,其他孩子一个个去救,全送了命。听我妈说,人在溺水时会爆发出极大的力气,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连施救者也拖下水。
我妈没说那头一个孩子究竟是不是杨川。
从那之后,我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好朋友。
上海市静安区拉萨路2号,是一栋夹在绿树之间砖红色外皮的老式洋楼,形状像一块切开的生日蛋糕,插在两条窄窄的老路之间。
这里曾经是上海市人民协和医院的家属楼,后来辟作了医院的特殊科室,又外包给了一家莆田系医疗企业,这家企业后来出了事,负责人被抓了,这里就渐渐荒废了。
他带我来的时候,天空还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老城区排水不好,我只好靠着墙走,免得行车溅到我的裤腿。
杨川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把我远远甩开。
我跟在后头,有点恼火,因为雨水冲进路边的下水道,隐约返上来一股难闻的气味。
这个杨川。最好找我是真的有事。
我俩其实挺久没联系了。平淡的高考后,我俩各自念完大学,工作了许多年,才偶然发现对方竟都在上海工作。
他和我一样,不到30岁,脸蛋胖乎乎的,白白嫩嫩,就像10岁的小杨川被打气筒撑大了似的。
都入秋了,他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光着的胳膊插在牛仔裤兜里,瑟瑟缩缩,时不时回头,用一种欠兮兮的笑看我。
我太熟悉那种笑了。
每次他来找我玩,脸上就是那种笑。如果我心思敏锐,对小时候的事记得更清,就该提前回绝他异想天开的邀约,我想着。
那件事之后,我曾经一度觉得他很孤独,但我错了。不久之后,他就变回了那副混世魔王的样子,只不过我成了他的一字并肩王。
我真的错了吗?
他在积了浅浅一层水的地下室门口等我,水很浑浊,还飘着腐败的黄叶,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尽量踩在干燥的地方。
“没办法,我怎么喊刘鸥她也不来了。”他毫无歉意地说,掏出钥匙,打开生满锈的大铁门。
刘鸥是他女朋友,和他同居。
其实,杨川叫我来的时候,我也下意识地叫了刘鸥替我去,可她只回了一句:“以后他的事我都不管了,谁爱去谁去吧。”
大铁门后是一扇光滑的乳白色负压门,杨川换了一把长长的铁钥匙,打开负压门把手顶上的一道锁;又拧开门把手下的另一道锁,门才嗤的一声打开一道缝。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门把手上,向一侧卸开那块上百斤重的铁,请我进去。
地下室比外边还冷,消毒水味里混合着一股潮湿的腥气。
地上铺的是上世纪90年代流行的水磨石砖,砖缝里腌满黑灰。走廊逼仄,绿白色卫生墙上半部分墙皮斑驳脱落。
长长的走廊在十几个光圈后才到尽头,尽头是一扇淡藕荷色的玻璃木门,玻璃蒙着的白布上写着闲人免进四个字。
砰的一声,杨川在我背后关上大铁门。我吓了一激灵。
“你到底是研究什么的?”我问。
“生命科学。或者它的对立面。”他说。
我问他那是什么。
“你可以说是生命科学的一个分支吧,死亡科学。”
我很确信生命科学并不存在这么一个分支,至少它不叫这个名字。杨川胸有成竹地摆摆手,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进走廊中段的一个大房间。
这是唯一一间开着门的房间。
房间被分割成两部分,左手是工作间,旋转椅前后各有一张办公桌,一张摆着笔记本电脑,叠满摊开的专业书籍,一张摆满了吃剩的外卖盒子。
“你一个人在这?”我看着地上凝固的汤水残渍。
他漫然啊了一声,来到房间另一侧。
一台巨大的一体式显示器占住了整面墙,下面是四块巨大的屏幕,上半部分是一大块单向玻璃。
透过昏暗的玻璃,可以看到隔壁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台仪器,形状像颗大蛋,盖子向上掀启,里面凹进一个人的形状。
做什么用呢?
有一扇门直通那个房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打开它的冲动。
杨川拦住了我。他那副得意忘形的表情已经到了顶峰,脸上的皮肉都忍不住发着抖。
“先看看这个。”他弯下腰,扒拉开滚轮椅,打开显示器下的柜子,抱出一只透明的亚克力盒。
盒子底部铺了些干木屑,两只小白鼠蜷缩在盒子的角落。
我见过小白鼠。纪录片里说过,现在医用的小白鼠都自交过数十代,以获得稳定的性状。
所以它们看上去苍白,脆弱,毛发稀少,有着一对红色的瞳仁。
但这一对是我见过的小鼠里最痴肥的一对,就像刚参加过糖尿病研究的实验组处理。
杨川像个傻子一样咧开嘴,兴奋地瞧着我,等着我的反应。我感觉一阵发毛,皱起眉头,问:“你对它们做了什么?”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我发愣,看着他。
“然后我把它们复活了。”
“复活了?”
杨川郑重地点点头。
“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这不可能!”我准备走了。
“为什么?”他拉住我,天真地问。
为什么?我瞪着眼睛,一时无语。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常识啊。历史上从未有过起死回生的案例——
“啊,当然。”他说,“可真的是这样吗?临床上,就算患者心跳停止、大脑信号丢失,有些医生也不会放弃。他们拼尽全力,把患者从鬼门关拉回来,然后宣布:他差一点就死了,而不是:他死了,又被我复活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患者真的只是濒临死亡吗?还是说有大量起死回生的案例并没有被记录,只是混淆进了濒死体验那一栏?”
“强词夺理!”我说。
杨川扯住我的袖子:“你听说过假死吗?为什么许多社会都有停尸几天再葬的习俗?美国殖民时代的许多棺材内都有指甲刮擦的痕迹。现代医学说,当时医疗并不发达,一些假死的人会被误诊,被匆忙下葬,在坟墓中醒来,困死在地底。但他们真的都是假死吗?”
“你在混淆生命和死亡的界限……”
“不,不!我说的死亡,和你说的死亡,是同一个概念!心脏停止跳动,大脑不再反应,一切生理调节全部停止。”
“这对小鼠死了多久?”我斩钉截铁地问。
“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赢得和我的论战。
我说:“我不是学医的,但我知道一些常识。大脑受损之后5-10分钟就基本不能恢复意识了,就算把人的身体机能抢救回来,也是植物人……生和死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越是接近这道界限,恢复的概率就越小,就像是黑洞的事件界限一样,你永远无法逾越它,永远无法得知它后面是什么样子。”
“啊哈。”杨川说,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替他说道:“而你越过了这道界限。”
杨川抿了抿嘴,害羞地低下头,挠了挠后脑勺。
每次都是这样。我哄了哄他,自己也冷静了下来。
“为什么它们胖成这幅样子?”
“没必要在那种问题上浪费时间。”杨川说,“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个忙。下一步操作我一个人完成不来。”
“操作”这两个字让我有点打怵,我是那种杀鸡杀鱼都弄不来的人。
“操作……解剖小鼠吗?”
杨川啧了一声,摇摇头,说:“不是。”他用食指扣了扣嘴角,搜肠刮肚地琢磨委婉的说法。末了,他放弃了,直接对我说:
“人。”
“人?”
“人!”
“你要复活人类?”
“当然。”
我有点懵。“你……做过灵长类的试验吗?”
“当然。两只黑猩猩,一只红毛猩猩。”杨川咽了咽口水。我知道他有事瞒着我。“给我看。”我立刻说。
他在一体式屏幕上点了点,调出“D-015”的监控。画面里,有一只黑猩猩蹲在不大的铁笼一角,直勾勾地看着监控摄像头。它脑子一圈的毛发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惨烈的缝合痕迹。
“另外两只呢?”
“你看这只,不是活得好好的?”杨川问,“也没有发胖吧?那只是啮齿动物应激后的反应罢了。”
“另外两只呢?”我坚持问道。
他不说话。我又问了一遍。
“另外两只呢?”
“死了。”
“死了?”我叫道。
“死了就死了,又怎么样——”
“——你做了三台灵长类实验,只成功了一台,成功率只有33%!现在你想在真人身上实验?”
“呀,你傻呀!”杨川抱着我的肩膀叫道:“你傻呀!如果我的假设是错的,如果起死回生并不可能,那实验的成功率是多少?是多少?”
是0%。
“应该是0%,对不对?我的成功率是33%,远远高出了预期!”
“可是……”
“那失败的两次,主要是因为术后感染。不过我现在已经开发出了无创作业的办法。”他说,“灵灵已经复活了一个星期,还没有明显的异常。”
“那也不行啊!”
“无论如何,我决定启动人体实验。”
“现在?”
“你相不相信我?”
我退了一步。
“就是现在。”他说,“今晚。人体实验。”
“我不管,你爱做就做,不关我事。”
“不行。你说:‘我来帮你吧’,你说呀。”
我说:“你要复活谁?”
“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他咧着大嘴笑着说道。那笑容就像是,他讲了一个笑话,却故意不说完,而且这个笑话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忽然恍然大悟。
“你去偷了一具尸——”
“你说什么呢?”杨川笑了笑,“偷尸体可是犯法的,再说,你怎么解决复活陌生人后的伦理问题呢?”
“那——?实验对象——”
“实验对象,”他说,“现在还没死呢。”
他慢悠悠地说:“让我们先制备一具尸体。”
我脊背发凉,猛然明白了杨川为什么邀请我来他的秘密实验室。
拉萨路2号就是一座巨大的亚克力盒,我就是关在盒里的小白鼠。
在我愣在原地的功夫,他来到房间一侧,从外卖堆里拿出一个小箱,取出一袋针管,撕开包装,装上针头,从透明试剂瓶中抽了5ml液体。
“这是什么?”我带着哭腔问。
“氰化钾溶液。”他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在侦探小说里看过,那东西只要一滴就能毒死大象。
他掸掸针管,推出里头的气泡,把针头推进了自己的左臂静脉。
针头没推到一半,杨川就死了。
在我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中,他全身脱力,重重地摔倒在外卖盒的小山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大都没能进入我短路的大脑,只记得桌子大概是实木的,被尸体撞倒在地时声音很响。
在某个时刻,我发现他伏在黄褐色的汤汁里,一动不动了。
我尖叫着撞开房门,在门口重重摔了一跤,手脚并用地爬了一段才站起身冲刺,用尽力气将自己砸在大门上。
我用力去拧把手,却抓了个空。
把手呢?
几秒钟后,我忽然意识到,负压门在向内的一侧没有把手。
我的血从四肢流走了,大脑一片空白。
我疯狂四下拍打,终于在门边找到个操作台,操作台上的汉字冲我招手。
我冲它们瞪着眼,却看不懂它们。
半晌,“开门”两个字才挤进我的脑子。
我用力按下那个按钮。
头顶发出答题错误才会有的声音。
“密码不正确。”操作台说。
密码?
我拿出手机,打了报警电话。
接不通。我快哭了。
按理说,墙壁不应该厚实到屏蔽手机信号,但就是接不通。
就是接不通。
我抱着膝盖,蹲在门后面,看着那扇半开的门,杨川的尸体就倒在那。
我肚子里酝酿着一个又一个计划。
过了不知多久,我扶墙站起来,一步一停,朝那房间走去。尸体横在原来的位置,一动没动。
我难道希望它坐起来吗?
我转身走开,却忽然想起要做什么。我是想拿他的手机来的。大门的密码可能就记在手机里。
他肯定记了。
我想。
一个四位或者六位的数字,每天都要用到,如果忘了就麻烦了。现在谁也不知道我们困在这,警察赶到不知道还要多久……我走进房间。
他的眼睛睁着,看着我,嘴巴张得很大,面皮没有一点血色。
针头还留在胳膊上,别弯了,在胳膊弯处挑起一个包。
我一步一停,终于走到他身边蹲下。他的上衣没有口袋,裤子前后一共四个口袋,冲上的左侧前后两个都瘪瘪的。
我缓缓伸出手,捏起他胳膊上的针头,捏住鼻子拔下来,用最快的速度跑出走廊,在另一侧的尽头找到写了“洗手间”的房间,扔进垃圾桶。垃圾桶的盖子就在边上,我毫不犹豫给它盖紧。
这让我舒畅了一点。
我回到走廊,发现这一侧尽头那扇“闲人免进”的破门,门上没有编号,头顶有个绿色小人成功逃离门框的标志。我连忙抓住救命稻草的把手,向我这侧一拉。
门后是一面砌好的砖墙。
我在砖墙前不知站了多久,终于拖着脚步回到那房间。现在他应该站起来,给自己做起死回生的手术。
我想。不然呢?
他给自己注射氰化钾之前,难道没有想过交代些什么吗?
没有。他甚至没有先坐下来。
一只苍蝇正伏在他睁开的眼睛上,见我来了,才悻悻飞走。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手腕。很凉。我把手抽走,连忙去摸他的口袋。没有手机。
他妈的。另一个口袋也没有。
现在我必须得给他翻面了。
尸体很重,已经僵硬。我拉住衣角,拖了一下,它又啪嗒一声滚了回去。我只好放弃,伸手到尸体下先拍拍口袋。平的。另一个也是平的。
我深吸一口气。没关系,密码一定在一张纸片上。他留给我的纸片。一定是这样。我的手伸进他的右后口袋,里面真的有一张纸。
好!对了!
我展开那张纸:
亲爱的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而你为了搜到这封信,一定也已经把指纹涂满了我的尸体。那么我们就算站在同一战线了吧?不过别担心,我不会以侮辱尸体罪起诉你的。这可不是亲告罪呀。
扯远了。我已经提前布置好了,现在,请你严格按照我的方法执行操作。很快你就能见到重新活蹦乱跳的我了……
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我把纸揉到一半又展开。纸后面还有很多字。我硬着发麻的头皮看下去。
步骤一:打开平台。
步骤二:……
我站起身,寻找那个叫“平台”的东西。最后,我觉得他指的应该就是那个大屏幕。
步骤二:把我塞进IROP。
步骤三:一共7+1根针头,要全部插对位置(最好要快,在我身上出现尸斑前完成)。
尸斑?我扒开他的衣服。
现在才告诉我?尸斑……我又去解他的裤子。他死了多久?裤子下面没有。
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也许就在我费力地解开他的裤子的当口,尸斑就像蘑菇一样在他背后冒出来。我又掀开他的上衣。还没有。
我打了一个激灵,径直把他拖进隔壁。
他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丑陋的拖痕。
5分钟后,我确认了那个蛋形的有人形凹槽的玩意就是所谓IROP,因为它的内部满是针头。我就只有这么点线索。
每个针头都连着一根管子,管子贴了标签,写着“左 静脉”“右 肌肉”等等。
静脉……我很容易就找到了。
他的静脉颜色很深,好像里面流的是墨水。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血在凝固。
尸斑。
尸斑要长出来了。
我用最轻缓的速度飞快地扎完7根针。
每扎进一根针,位于仪器底部的某个空气泵就会抽动一下。如果我扎得不对,就什么也抽不出来。如果我扎对了,它就会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第7根针扎好,所有泵一齐动了起来。果冻一样半凝固的血液填满了管子。
我拿起最后一根针。针上写着:“脑后 刺入蛛网膜”。
我慌了神。
蛛网膜在哪?
气泵不管那些,自顾自开始运作。
我听到泵体被灌满的声音,杨川身下某处的离心机嗡嗡震动。我手里拿着最后一根管子,呆呆站在那里。下一秒,下一秒管子里就会冒出液体,白白滴在地上。
我想。我只能用拖布擦干净,然后等着尸斑长出来。我等了一秒,又一秒,可什么都没发生。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到隔壁,在大屏幕上搜索起来。
网页……网络……在线搜索……平台。
我忽然在在屏幕上看到一个用杨川自己头像作为ICON的应用,名字就叫做“平台”。
“步骤一:打开平台”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用发抖的手点开平台。
来不及了,我想。我逼迫自己甩开这个念头。
尸斑要长出来了。
没有界面,没有提示,屏幕上只剩下了一团迷雾。
我看着那团肮脏、丑陋、险恶的迷雾,感觉很熟悉。
杨川的声音响起:现在跟着我,深呼吸。吸气……呼气……亲爱的,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紧张,所以吸气……呼气……平复心情了吗?现在,侧一侧头,你会在隔壁看到一台蛋形的仪器,它就是你的救星,我开发的IROP系统。你要做的,是根据提示,把我塞进……
他念得慢死了。
我无助地寻找快进键,但这个狗屁系统连一个按钮都不提供给我。我抱着头,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讲完每根针的位置和作用,它们如何抽干血管,透析出有毒物质,再与神经试剂混合……
最后一根针要刺入这里。
屏幕上出现了杨川的脸,他转过身,用手指着脑后两个风池穴中间的位置。在这里,头骨和脊椎之间有一个窄窄的缝——
我跑过去,一针插了进去。
……用针搅动……
隔壁房间传来杨川的声音。
我的手停住了。要用针搅?我游移不定,不敢下手,于是回到屏幕前。
再重复一次,千万不可以用针搅动……
我大吼了一声,一圈砸在屏幕上。
……现在,让我们等待血液毒性透析结束吧。
这个步骤会析出我血液中残留的氰化物,以免我复活后立刻被自己的血毒死。
在这期间,请你检查我的尸体是否完整。
对了,剩下的时间里,我给你写了一首曲子。爱你,亲爱的鸥。
在悠扬的轻音乐中,我找到那团笔记。我好像哭了,因为我看到泪水滴在字上,眼镜被白色的雾蒙住,什么都看不清。
步骤四:搭建外接血液循环系统
步骤五:使用甘油填充神经系统,深度理化修复
步骤六:按顺序和时间间隔推入5种药物
步骤七:心肺复苏,神经系统深度激活
……
我发现我的眼睛盯在两个不起眼的字上。这两个字方方的,我认了好久才认出来。
甘油。
什么甘油?
我茫然地想。
我的心已经抽累了,再也抽不紧了。
甘油。我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没有。
我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在走廊和厕所里找了个遍。没有。
明明前面都过关了,只剩最后一哆嗦……甘油,在哪……哪都没有……
回来的时候,我手里拎着一把消防斧。趁时间还早,干脆分尸吧。
切碎一点,冲进下水道。警察先生,他把我困在这里,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我呆呆地想着,忽然噗嗤一笑。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擦得干净?
“甘油填充完毕,开始药物注入。”那大卵用杨川的口吻说。
我举起来的斧头掉在地上。原来甘油是自动填充。
我忽然发现那些针管里的血被另一种液体顶回了青白色的尸体里,有红的,有黄的,有无色的……是那5种药物吗?
很快,所有针管都注射好了。
IROP震动起来,好像要给僵直的尸体舒筋活血。两只电击贴从他背后扣下来,扣在他胸口。我听到充电声。
啪!尸体猛地打了一个大挺。又是一阵震动,啪!连着电了十几次,最后一次电机时,我听到人的呻吟声。
这次,动作很舒展。他好像活了。我走上前。
就在这时,那尸体猛地睁开眼,吓了我一大跳。空气被抽进胸腔,引发了剧烈的咳嗽。然后他全身剧烈地痉挛了起来。
我连忙按住他。我身下这头生物则一把推开我,然后扯开了针管。
灼热的血液喷到我脸上。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杨川半坐起来,嘴角咧到耳根,露出萎缩的牙龈,胸部剧烈起伏着,两肩跟着一抖一抖的,发出豺狼一样的笑声。随着肺部恢复活力,他的笑声越来越响亮,气都喘不上来了。我不知道他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才笑成这个样子。
“启动认知检测程序。”IROP说,“你的姓名?”
这句话逗得杨川摊在凹槽里,开始新一轮大笑。
“回答错误。”
他想要翻身下来,两条腿不听使唤,“咚”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胳膊肘划在了针头上。他抬起血淋淋的胳膊,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也是件很好笑的事。
“回答错误。错误三次,将启动保护措施,释放毒性气体。”
“杨川,他叫杨川!”我连忙叫道。
“今天几号?”
杨川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睛终于看东西了。他说:“今天几号?”
“10月!呃……”我也卡了壳,“10月9号!”
“你在哪?”
“我的地下室。”他回答。
“三角形的内角和是多少?”
“180°!”
“星期二和星期四之间是什么?”
杨川翻过身,爬到IROP后,扯断了它的电源。我则走上前,一脚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为什么要拉上我?”我愤怒嘶吼,又一拳招呼在他脸上。然后又是一脚,这次他躺在地上,身子一缩,抱住了我的脚。
“放开!操你妈!放开!”我叫着。
他用大而有力的胳膊抱住了我的腰,跪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你复活了我。”
我余怒未消,推开他,一屁股坐在斧头上。他爬到我身边,脸贴在我耳朵边,一字一顿地说:“起死回生,是可行的。”
我用空洞的眼看着他。
“我复活了!我从亡者的世界回来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彻底崩溃,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天亮了。
他打开门,我们一起去吃杭帮灌汤生煎包,他请客。
我们点了10笼招牌灌汤生煎包,全吃了,他一个人就吃了7笼,我们都吃得满头大汗,嘴巴像被胶水粘住了,撕不开。
我是真的高兴,打心眼里高兴,我甚至比他还欣喜若狂。
我们一起坐在窗后,看城市的动脉渐渐充盈,两个骑电动车的女人在街口刮到了,站在路边用上海话飙粗口。
阳光刺眼,眼中的一切边缘都泛着朦胧的白光,看着很不真实。
我问他为什么复活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狂笑。
“我不记得了。”他舔着嘴唇说。
我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第一次出生的反应是啼哭,第二次出生的反应是狂笑之类的心灵鸡汤,但没有。
他告诉我,一开始,他什么都不知道,无知无觉,既感觉不到外部的世界,也察觉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是被我一拳打倒在地。
“认知测试的事你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
“你回答了一堆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有这么个东西,我亲自设计的。如果回答错误,那就说明复活的人不是我。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地狱里的魔鬼。但我不记得做过测试了。”他说,“就像是……断片了。”
“我们出生之后头三年的记忆基本都是一片空白。”
“断片了。”他坚持说。我不觉得这两个比方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他耸耸肩:“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一种狂喜吧。”
“狂喜什么?”
“狂喜新生。”他说,“不瞒你说,我身体里现在都还留着这种感觉。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特别轻盈,像一片颤栗的羽毛……我觉得我被包裹在一种洋溢的幸福感里。”
我奇怪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湿润。说实话,我从未见过他动情。
“复活的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心灵特别的满足。就像一个充实地活了一辈子的人临死时那样心满意足。所有的焦虑都消失了。一切欲望,想法,那些嘈杂的念头,都不见了。我的心就像湖水一样平静。”
我说不出话。
他继续说:“后来我感觉到我在动了,我看得见了,听得见了,我发觉你在揍我,我感到自己在笑。我想起来了。我明白了,我终于复活了——我的意识一定是最后一个意识到我复活了的。然后,就像一块上好发条的表,我决定开始运转。”
他的眼圈红了,抿起的嘴在颤抖。
“我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对我说:活着真好。我说,对啊。”
“那……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我问。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没有感觉。我问,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记得了?
他说不知道。不知道是不知道还是不记得了。
“你至少记得自己到过‘另一边’吧?”
他摇摇头。
“濒死时呢?有记得吗?看到白光,或者瘦长的人影之类的?”
他又摇摇头。
我很失望,这一点也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这至少解释了为什么没有死而复生的文献记录。”杨川说,“因为他们都忘了。也许忘了也是好的。假如天堂真的像描述的那么好,大概人们就不会再留恋现世了吧。”
我们沉默了一阵,我问:
“那你相信存在死后的世界吗?”
他咬开最后一个生煎包,慢慢地在嘴里品味。“不相信。”
我下次见他是3个月后。
那段时间,一直到春节前,我不知在忙什么,没工夫找他。有天醒来,我看到刘鸥发给我的一条消息:“你去看看他吧。”
消息是半夜3点发的,我吓了一跳,连忙给她打了电话。
她没接,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我和那个疯子已经分手了,我管不了他。”然后是一长串愤怒的控诉。半个多小时后,我大概理清了,是他们的邻居又在向物业投诉,这才闹到了我这里。
刘鸥告诉我,几个月前那次彻夜不归后,杨川就变了个人。
从某一天开始,他几乎不睡觉,疑神疑鬼,心事重重,对她非常冷漠。
他把医学书丢在一边,买了许多宗教典籍,直接翻到关于地狱和死后世界的章节。
没有一本书能让他满意,他又开始涉猎邪典和异端宗教,总之,那段时间里,他找遍所有能找到的宗教。
只要是有关死后世界的内容,他全都看。
有一天晚上,她从梦中醒来,看到洗手间的灯亮着,他坐在马桶上,用手机看那种暗网上流传的肢解人类的视频。
他看得很快,直接拉到重点内容,看几眼就匆忙划走,好像在找什么。
她吓傻了,去搜了他的浏览器记录,发现许多耸人听闻的网站,孕妇、婴儿、残疾人……她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不敢看了。
劝他,刘鸥说,他就用那种渗人的眼神盯着她看。她实在受不了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自己搬了出去。
刘鸥给了我一个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这是她对这个前男友最后的温柔。
心理医生的电话打不通,这时已到了上班时间,我干脆请了假,一边往杨川的出租屋赶,一边给他打电话,但没人接。
杨川的出租房是一套上了年纪的商业公寓,我对门卫表明来意,他如释重负地领我上了四楼。
我们远远就能闻到门后的恶臭。门卫说,邻居已经投诉几星期了。敲门很久也没回应,他们也不敢擅自闯入。我叫了锁匠,半个小时后,锁匠撬开了他的门。
一进门,我就被地上的垃圾绊了一下,垃圾装在袋子里,堆在门口,爬满白胖的蛆,地板黏得粘鞋。
天光大亮,房间里拉着两层窗帘,什么也看不见,我捂着鼻子蹚进正厅,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正厅墙上贴满密密麻麻的黄纸,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奇怪的符号,黑的,红的;屋角斜摆着一方暗银色的祭台,祭台一排蜡烛,被自己的热量熔解,扭曲着倒下,露出用来固定它的生锈蜡烛。供奉的位置摞着斩下的野猫头垒成的京观。
它们肢体剩下的部分被缝在了一起,挂在阳台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猜他在试着还原一种只在他脑海中浮现的画面。
在桌子上摊着刘鸥提到的那些书,我随手抄起一本,只见泛黄的书页上画着一幅鬼魅肢解活人的地狱图,被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另一本上描绘滚油煮人的也一样。
他在红叉边批注了一句“不对”,似乎对它们都不满。在一本明显是盗版的邪典上,他划出了这样一段字:
人在梦中可以度过50年的生命,醒来后发现只是到了第二天。在海面上其貌不扬的冰川,海面下的部分却是庞然大物。蝉在地底度过十余年漫长的光阴,期间浑浑噩噩,无知无觉,它们只有破土而出后才能呼吸新鲜的空气,沐浴明媚的阳光,然而这样的日子只持续几个星期。
人类的生命,真的只有我们在阳间感受到的几十年吗?
在划线边,他打了一个问号。
在另一本书里,他划出这样一段话:
……不是周而复始的圆,而是一段渐近线。我们所处的所谓‘现实’,只不过是那道线的斜率为1的瞬间。
随着渐近线的发展,我们的存在将离现实越来越远,并且永远不会回到起点。
我们是从出生起就被困在地下室的孩子,从没见过蓝天和白云,空有丰富的想象力,却不知没有天花板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走出地下室,你才能看到真相。
第三本书被他剪走了大量的插画,剩下的文字变得支离破碎:
支配者……恶意……取乐……怪物……
我猛回头,发现门卫和锁匠已经走了。幽暗的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我的心里忽然萌生一股冲动,想要冲出房间,加入他们的队伍。任何人的队伍,只要别把我一个人撇下。
我好像听到时针滴答的声音,那声音仿佛窃窃私语,告诉我杨川偷偷藏在床底的秘密。
那个秘密都快臭了。
我用深呼吸把自己拉回现实。我拉开窗帘,让阳光照今天。
在他书桌前的墙上贴着一组油画的印刷品,都是弗朗西斯科·戈雅的,最中央一幅是《农神食子》。
一个面目狰狞的,不知能否称之为人的怪物,正瞪眼看着我,手中捧着一具咀嚼到一半的婴儿尸体。
在婴儿尸体的正下方,桌面上撂着一串钥匙。不知为何,我记得,其中有一把是拉萨路2号地下室的钥匙。
电话响了,吓了我一跳。
“杨川?”我问。
“你是谁?”杨川的声音在颤抖。他听起来有段时间没休息了。
“我是小马呀!”我叫道,“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好得很。”他说。他的声音不像自发的,倒像有人捏着他的嘴,刻意挤成口型。
我问他:“你的IROP有进展了吗?”
他好像打了一个哆嗦,叫道:“我要那鬼东西干什么?”
“鬼东西?”
“别跟我提那个鬼东西!”他命令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用命令的语气说话。
我继续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他思考了很久。我不觉得他在思考遣词造句。他只是停顿,让时间流逝,就好像我不存在于他的世界。
末了,他说“我想起来了。”
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我不敢问他想起来什么了,只能沉默着,等他说话。
他也不说话了。
良久,我咽了咽口水,问:“想起什么了?”
“我错了。”他说,“他们都错了。”
“谁?”
“从来没人回来过。除了我。濒死的人,假死的人,都没有……除了我。只有我去过那。只有我见过那的景象。”
我静静听着。
“萨满,祭司,教士,僧侣……他们全都错了,他们天真得像3岁的孩子。”他得意地咯咯笑起来,“他们匮乏的想象力什么都编织不出来,只会拿油锅,血锯和燃烧的硫磺唬人。他们以为把人穿在木刺上就算惩罚,哈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我的心像走进幽暗的隧洞。“你在那……”我的话噎住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好像他在用羽绒服的袖子擦脸。半晌,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抽噎着说:“他们都在那。”
“谁?”
“他们。”
“……柱子他们?”
柱子是被杨川留在水库的朋友之一。
“所有人。”他说。
“不可能吧……”我说。“那里”一定有一个对应的位于天上的去处,是好人们去的。
“你自己去看啊。”他恶狠狠地说,“你最后也要去那。”
“我?”我不相信。
“你,我,他们,所有人。只有一个去处。”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将它排出。
“那里好臭。”
他笑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我留在那的时间远比两个小时更长。感觉有一千万年。为了打发时间,你会想要发展一些……嘿嘿嘿嘿……新的癖好。怎么说呢,你会有点迷恋。”
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给我演示了歇斯底里的狂乱尖叫。
我连忙把手机从耳朵上扯下来。
“我回来了!真不容易!可是我逃不掉,谁也逃不掉!等那天真的降临,永恒才刚刚开始。”接着是又一阵非人的尖叫。
“你累了,你生病了!”我吼道。话筒里的疯子稍微安静一点了。我问:“刘鸥给你找了一个心理医生,你去看了吗?”
“嗯。”他说。
“后来呢?”
“她不相信我说的。”他发出一种神经质的笑,“我送她自己去看了。”
拉萨路2号。
地下室的入口更荒凉了,叶子堆满地面,我隐约从叶脉纹理中看到了一张狰狞的脸,一闪而过就消失不见。
我愤怒地跑下台阶,将叶子踢散。冷风吹得我手脚冰凉,不住地吸着鼻子。
也许今天并不冷,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我用钥匙打开了第一道铁门。
铁门后仍是那扇乳白色的负压门,这次门上贴着一张纸。
歪扭的字写着:
马:
这扇门后藏着我的全部秘密,但知晓的代价很沉重。你要做好准备,打开它,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杨川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好像忘了自己为什么来。
我没有力气抬手,也没有力气转身。
我应该转身,离开,回到工作岗位,喝着热咖啡,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挤在呼吸急促的地铁里回到我的出租屋,对着手机屏幕傻笑,直到进入一场还能醒得过来的梦。
这是对于自己无能改变的事最基本的处理态度。无知、无觉,是一种尊重。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
我忽然想起来,昨天我已经试过一次了。
我转身、离开,晚上,我躲在被子里,睁着眼睛,脑子里的想法挥之不去,我的手抖得厉害,手心全都是汗。第二天,我又来了,拉萨路2号。
我打开两道气闸锁。好像一个世纪后,我打开负压门,把它推出一道缝。
里面,灯没开,只有微弱的绿色。我放任门在我背后轰隆一声闸死。极细的水流从我头顶某处的管道汩汩流过。
我看不见轮廓,但我熟悉这的一切。在这里不需要视觉,你只需要往前走。
杨川昏暗的剪影在那房间里等着我,看不见衣服,光着的胳膊悬在半空,嘴咧到了耳根,眼白包裹住了漆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和我对视。
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恶臭。我没见到那个心理医生,于是明白了她只是他编的借口。
他等着我呢。
他没有做任何动作,但我觉得他向我发出了信号,意思是“来”,像招手一样。
我顺从地走到他身前,伸出手,挽起袖子。他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注射器抵在臂弯上。针尖刺了进去。
一瞬的刺痛惊醒了我。我猛地挣开他,拔出针头,用力摔在地上,转身逃了出去。冰冷的墙向我撞来。
我的头脑因为过速的呼吸而眩晕。我的头重重撞了一下,彻底失去了方向感,不断撞在坚硬的墙壁上。墙壁从各个方向向我袭来。
我用本能奔跑,扶着,爬着,终于一头撞在了一扇旧玻璃门上,玻璃发出震耳的巨响。
我记得这扇门,在走廊尽头,闲人免进。
我拉开门,一脚踏空,猛然坐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
我回来了,飞鱼落回了它的海。
那个在地球生活了30年的我开始变得朦胧,模糊,记忆褪色,现实回返,尖锐而锋利的真实感让我无所适从,我即刻明白了这不是梦。
不是。
我从中惊醒的那场才是,因为现实比梦更真实,真实得就像新换眼镜的近视患者看到的画面,丰盈锐利。
我哭了。
几乎在醒来的刹那,我就后悔了。
这里冰冷刺骨,臭不可闻。我在黑暗中呕吐着,摸索着来到飞船的残骸边。
在宇宙深处的生命墓地,飞船四分五裂,头部被斩断,截面闪着微弱的电火花。那是唯一的照明。
在闪烁的间隙,飞船后冰冷幽暗的猩红色石壁在冲我狞笑。我看不见天空,到处都是狞笑的石头。
飞船的残躯被它们挤扁了,扭曲成弧形,货物沿着长长的拖痕散落一地。
我想起来了,一段时间前,我才爬到刚才的位置。
我被困在沉重的宇航服里,只是想找个平坦的地方休息一小会,却由于绝望而陷入了妄想。
我想起来了,在更早一段时间前,我沉迷在妄想里,醒来时手里握着空的燃料桶,歪倒在地,最后一点燃料被我自己洒了干净。
在那个梦里,我是一个快乐的小商人,小富即安,儿女双全。
我想起来了,一次梦醒后,我哭着责问自己为什么选择醒来。
我想用破损燃料罐锋利的边缘划破手腕,但我不敢,于是我又想象着飞船会自动愈合,带我离开。
“再睡一会,再睡一会吧。下次……下次不要再急着醒来了。”我对自己说,“不要搭理梦里那个怪人,不要回应他叫醒你的尝试。至少这样死得不痛苦。”
“死?”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抬头,飞船不见了。宇航服不见了。那些怪异的石头也不见了。
世界完全漆黑,只剩祂在用复眼嘲弄地看着我。
“再好好想想。”祂说。
一个冰冷的念头插进我的脑内,像冻脆的尖刀。
“自欺欺人。”祂对我说,“你已经死了。”
我死了。我现在知道了。知识不存在了,边界不存在了,我的存在之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现在、过去和未来均匀地分布,直线如死结般缠绕,前与后接壤,致密等于稀薄,边界溶解,我们重叠在一起。
我们,所有人,重叠在一起。
我开始尖叫。
尖叫从永恒前就已经持续了,由他们,也就是我,发起,由我,也就是他们,继续。他们的趣味很恶心,但我很快就接受了,因为时间不是概念。
我们彼此吞噬,咀嚼,吸吮,我们套叠,外翻,又抻又扯,搅拌均匀。我认出了他们,他们也认出了我,但没有人介意,因为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继续存在。在这个默契下,我们没有底线地彼此残害。
祂行在空中,心满意足地审视。
有时候,我会向祂哀告。
我乞求祂让我轮回。让我在这亿万年的噩梦中喘息几十年光阴,再回到这里接受惩罚。什么惩罚都可以,只要让我轮回。
“轮回?”祂发出冷酷的笑,“没有这东西。”
我苦苦哀求,只要能活着,哪怕最低微卑贱的生命也可以。祂向我展示了无可置疑的真理,彻底否定了我。
“轮回不存在。”祂宣布。
我又乞求祂让我下地狱。让我不断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只是个绝望的妄想者。
不。祂说。
我乞求祂抹杀我的存在。
不。祂说。你,存在。
自从神被残杀后,祂就接管了一切。这就是祂处置我们灵魂的方式。
不。祂说。这句话一样是你的妄想。
“我即真实,我即一切。”
新的存在不断加入我们:婴儿、病人、胖子、残疾人、痴呆……我变得和他们一样,闻着新鲜的人味,险恶地冲撞过去,肆意撕扯,折叠,扭转,折磨他们,激怒他们,于是他们惊恐而愤怒尖叫着,展开报复,我们以牙还牙,决不罢休,永不分离。
我分裂了,新的意志一样仇视我,我惊恐地啜泣。
他们硬要挤进来,成为我的一部分。他们在我内部蠕动。
我的念头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我忘记了语言,忘记了思考。
我等待着时间的尽头。有时候,我感觉快了。就快了。马上——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仍旧存在。
到了我第1000万次以为时间即将终结时,我已经是祂最忠实的仆人。
白光一闪。
电流涌过。
我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很恐怖。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几乎就在同时,他把什么东西扣在了我的脸上。现在我的脸也和他一样恐怖了。
我伸出手摸了摸,意识到它的用途是让我呼吸。
我吸了一口气。呼吸的感觉好陌生。
“启动认知检测程序。”什么东西在说话,“你的姓名?”
他侧身拔掉了那个东西的电源。
“小马?”他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我于是想起来了。那丑陋恐怖的东西名叫氧气面罩。
我叫小马。他叫杨川。
“我的计划还是百密一疏。”杨川说,“我忘了,掸出那针氰化钠时,掉了几滴在地上。你一定是吸入了挥发的毒气,等我醒来时,你已经死了。幸好你在失去意识前启动了IROP。它把咱俩都给救活了。”
我越听越惊恐。“今天几号?”我问。
“10月9号啊。”他一头雾水。
我怒目圆睁,伸手扼住他的咽喉,想要将他压在身下,却无力地从IROP上跌了下来。他控住我的两个手腕,我咆哮着,将空气轰出我的胸腔:
“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那只是一场梦!”杨川在我耳边大喊。“我也做了一样的噩梦,那只是一场梦!”
他大概喊了50遍,我才冷静下来。
天亮了。他打开门,我们一起去吃杭帮灌汤生煎包,他请客。阳光很刺眼,洒在清晨的老街上,钝钝的,很朦胧,显得很不真实。
我们点了整整20笼生煎包,我发了很大的脾气,怪他,怪他女朋友,怪服务业,直到食物上桌才好些。
我语无伦次地说:“我梦到你疯了,杀了我,而我是宇航员,飞船失事在时空的尽头,然后我的存在消失了,但我……”
杨川怔怔地听着。
“你觉得那是一场梦吗?”我问。
杨川想了想,猛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神经系统不能处理这种情况。”他说,“但又必须把它合理化。”
“你呢?”
“差不多一样吧。”
“一样?”我问。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接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么你真的确定那是一场梦吗?”我追问道,“我们现在,是蝴蝶还是庄周?”
“不可能是别的东西!”杨川斩钉截铁地说,“在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是依照自然法则运行的。你那套梦境根本不符合科学。”
我们沉默地用食物堵住嘴。过了一阵,我盯着盘里焦黑的油,问他接下来什么打算。我听到他用很细的声音说,打算探索IROP的商业化应用。他再也没提柱子他们。
我嗯了一声,又问:“刚才说的,你真的确定吗?我在梦里感觉特别真实。”
“梦都是这样。”
“真的吗?”
“过一会你就忘个七七八八了;到了明天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我们死后到底会去哪?”我又问。
“暂时还不知道。”他说,“也许有天堂吧。”
“你信上帝吗?”
“不信。”
我有点失望。
“但一定有那么个好去处,叫什么名字无所谓。那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哦。”我说,低头大口吞咽食物。
我忽然听见很大的咕嘟声,抬头看见杨川正在拼命把生煎包往喉咙里塞,滚烫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他撑着了,东西一直堆到嗓子眼里,于是张开嘴,想打一个饱嗝,却不小心发出一声很大的干呕声,整个店里的人都齐刷刷看向我们这边。
杨川用力闸住嘴,咽了几口气,用力一咽。
他低下头,护着醋碟,偷偷拿起一只生煎包,囫囵个塞进嘴里。
嘴里剩的还没嚼完,两茬食物搅在一起,他白花的腮帮子高高鼓了起来,咀嚼肌拉风箱似的鼓动,发出潮湿的满足声。
他斜眼瞄了我一眼,我连忙低下头,兀自狼吞虎咽起来。
他吃得太多了,我想。他一定吃了我的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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