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
午夜。
看见沈渊醉醺醺地走进来,我闻到了他的酒气和发香,我惊大于喜,翻身下床去看他:“沈渊,你跟谁喝酒了?”
沈渊没有理我,合衣躺倒在沙发上:“跟周东篱。他太能喝了,所以把我喝垮了。”
“你跟周东篱喝酒了?他呢,他也喝垮了?”
“他没,他还捡了一个小美女回家了。”
“他不是结婚了吗?他怎么会捡了一个小美女回家?是什么样的小美女?”
沈渊睡过去了。
我摸过枕边的手机,发了个信息给周东篱:“你喝酒了,你和小美女回家?”
周东篱没有回复,我想他应该也是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周东篱回我信息了:“你在做梦?”
我:“沈渊说和你在喝酒,你还带了小美女回家。”
周东篱:“他和我喝酒?你也不想想,我们这样的工作状态哪里还有时间喝酒呀?我应该说是吗?”
我突然想起了,有一次一个大姐打电话给我,说她老公和沈渊有业务来往,正在和沈渊喝酒是不是?
当时,我看了看正在我旁边刷网易新闻的沈渊,我支支吾吾回她道:
“应该是,反正呢今晚我就自己一个人吃的晚饭,啊,男人嘛,就是娱乐节目多。”
我把沈渊推醒了:“你骗我,周东篱说没有跟你一起喝酒。”
沈渊:“我本意不是在骗你,那个周东篱结婚之后,你都没跟他有什么私人联系了吧,所以我是给你个机会找他联络感情。”
“我要想跟他联络感情,还要你给机会?”
沈渊愤然坐起,穿衣服比脱衣服还快,摔门而出。
砰!摔门声震耳欲聋。
天花板都掉了下来。
我一惊,坐了起来。我又做了一个关于沈渊的梦,而且是梦中梦。
我知道,如果我梦见他还在跟我吵架,也就是说我烙印在我的潜意识里的他还是一个旧版本的他——
冥顽不灵,知错不改,要他道歉就像要了他的老命。
那么他是不会回来的。
刘依依,如果你真的想要他回来,你要把你的潜意识地毯翻转,洗个干干净净!
我和沈渊发生争执已经超过半个月。
他一条信息都没有发给我。
但是我一点都不紧张,以前过去许多次都是这样,我们就是闹个小别扭,稍安勿躁,他很快就会回来我身边的。
只要我给一个台阶他,或是他给一个台阶我……我们就可以幸福一辈子了。
谁想到,我等来了他一个信息:“我们不合适就这样吧”
未曾想过平时严谨的他,连符号都不加。
这9个字是分手的意思吗?
他只用9个字就与我分手?
甚至不当面和我谈?
是怕我纠缠他吗?
我拿着手机,手指都颤抖起来,我回复了一个“好”字,眼泪止不住地滑落,一滴接着一滴,硕大的泪水在我浅色的裤子上开出了湿润的花。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除了上班,吃饭就是睡。
睡是我的特长,我能一天睡超过10小时。
但是我告诫自己,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沈渊说了那9个字已经五天五夜了,我把自己睡懵了。
每天苦苦地坚持着最低的跑量——2.5公里。
10个250不如我。
我打开遥控灯,睁大眼睛,这样我的血清素就会提升,然后我就不会困了。
我爬起了床。
有些事情,即便失恋了也不能放弃。
我失恋了,哪里有心情嘛?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像我一样。
我在微博上刷着那些高甜的虐狗视频。
难道这就是在地狱里仰望天堂?
我回到电脑前,屏保上面显示,“生活在阴沟里的人,也拥有仰望星空的权利”,这是荣格说的共时性事件!
我动了一下鼠标,它又显示“哭着吃过饭的人是能够走下去的”,我的电脑恐怕是成精了,连红包也镇不住它了——
我的电脑以前也曾经这样欺负我,我听沈渊说用罗盘查看地块的时候,如果指针动荡不停,那就要给一个红包压在罗盘上。
如果连红包都压不住,那么那块地就不能用,于是我依样画葫芦,贴了一个红包来镇压我的电脑——
气得我想砸掉电脑。
我又安慰自己,如同沈渊这般天天找机会数落我,又从不哄我,他再不闭嘴,哪怕我的PTSD好了,又会得上抑郁症。
可能也是已经得了的,只是我没发现。
2019年12月25日,圣诞节。
当然,中国人不过洋节。
沈渊跟我用9个字分手的第六天,我看见他更新了朋友圈。
他每年发朋友的条数不会超过10条,而且每一条都是关于工作上的吆喝或是对于美食的点赞。
但是这一条既不是关于工作,也不是关于食物。
是关于女人。
沈渊交了新女朋友。
他竟然发了一张照片秀恩爱。
一个身材臃肿脸颊松垂的年逾六十的女人,看起来平平无奇。
这个平平无奇不是古天乐那个平平无奇,是真的平平无奇!
我看着她依偎在我心爱的男人身边,我呼吸困难起来,我看看手表心率120,但我又忍不住仔细端详这张照片。
沈渊本来也不高,她穿个接近10CM的高跟鞋也只能到沈渊的肩膀位置,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米五五。
许副厅长在下面祝他们“白头偕老”,炸两也在下面点了个赞。
我跟他一起这么久,他没有发过和我在一起的照片,那个许副厅长炸两他们也从来没有对我祝福过一句。
也许我那时候并没有发现我的“爱情”是不被祝福的?
我一直关心着沈渊那个朋友圈,看有没有我们之间共同的朋友增加新的祝福,我好在那些人的账上记一笔。
跟一个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有什么好祝福的?
后来又有人留言说:祝贺沈老板抱得财女归
哦,原来还是有钱。
仅仅是年纪相当吗?资产相当吗?可以强强联合?成年人的“爱情”应该是“体面”的。
是我不般配?
后来我在那个朋友圈之后又刷到了一条新留言,居然来自陈轩,我都不知道陈轩还有沈老板的微信。
陈轩:负心人的楷模!有什么好显摆的?想想我们有才有貌的警花的感受吧
我笑了一下。
陈轩,真是个好人呐。
敢为了我“顶风作案”。
于是我也当自己手滑了一下,点了一个赞,然后又取消了。
没过多久,那条朋友圈就被沈渊识时务者为俊杰地删掉了。
午饭的时候,我自己坐在饭堂吃。
陈轩神秘兮兮地端了餐盘坐在我对面。
他说:“你看到沈大老板的朋友圈吗?他在秀恩爱!”
我眼皮都没抬:“看见了。你能不能别在我吃饭的时候提他。我已经瘦得形销骨立了,仿佛得了厌食症,吃什么都提不起胃口。”
“你就别矫情了,我看到你点了个双份奶盖的水果茶。我想跟你讲个八卦。”
“有什么八卦好讲,关于他跟那个女人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想听。你非得要在我面前说,就等于捅刀子。”
我放下了餐具,“陈轩,别告诉我,我看错你了。”
“依依,不是这样的,你一定要听。这个女人,我了解过了,她有三段婚史,她是靠克死三任老公来进行资产积累的。”
“哦?那也不关我事。”
“沈渊的生死你也不关心了是吗?”
“关心,但是我是相信科学的。你说的那些‘克夫’的言论,我没办法相信。”
“她不仅克死了三任老公,那三任老公还死于同一种病。”
“什么病?”
“食道癌。”陈轩说。
食道癌。
生活习惯也会导致食道癌。
但是夫妻俩是一起生活的,饮食起居也应该高度相似,如果三任老公都因食道癌去世,而她自己一点事情也没有,那显然也是不合理。
“聊什么呢?这么起劲。”炸两不合时宜地坐了过来。
陈轩冲我使了下眼色,对炸两说:“没什么。”
说罢,他低头扒拉了几口饭,就匆匆地端着餐盘走了。
炸两:“这家伙总是神经兮兮的。”
“你才神经兮兮的,技术人才就这个样。”
“不说他了,”炸两盯着我说,“依依,你是不是在减肥呀?”他又压低声音说:“那谁要结婚了,你看了朋友圈没有?”
因为我没点赞(我点赞了但是我又取消了),所以他们都认为我没看。我又不是瞎,我一天要视jian沈渊的朋友圈好多次,怎么会没看,怎么可能没看。
他们谁也不能理解我到底有多爱他。
“没有。”我还是小心地维护自己的自尊说了两个字,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找那种又年轻又漂亮,家境也还好,受过良好教育,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能养活自己的女人做女朋友最好,啥时候厌烦她了,只要说几句伤害她的话,保管能断得干干净净。
有一种女人最难缠,明明处于某个阶层,她既有这个阶层的优势,又没有这个阶层的思维和行为弱点。
比如说,一个出身贫寒人家的姑娘,她偏偏就是不贪慕虚荣;又或者说,一个家境优渥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她偏偏就是不要自尊,豁得出去。
那种女人,男人绝对是甩不掉的。
但我不是啊。
人家都要结婚了,我拢了拢自己所剩无几的尊严,远远观望他的幸福。
顺着陈轩讲的“八卦”,我真的开始调查那个女人。
我指天发誓,我绝无私心,只是为了确保沈渊的安全——虽然我这个做法可能不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领情。
也许他又说我“预设”他,可是,如果不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为什么要跟她结婚,为什么不跟我结婚?我不必害怕了,他不会再跟我说话,他又怎会有机会数落我“预设”他。
以前有一首很粗俗的外文歌,歌名叫:Don’t marry her,f*** me
我也词穷了吧,我想对他说的话,就是那个歌名。女人啊女人。
“那个女人”叫“陈婷”,“娉婷”的“婷”,怪不得老人家说名字都要往贱里改,好养,往丑里改,好看。
但她的名字无论叫什么,都没什么人会提起,因为她有一个响亮的江湖大号:“红背”。
“母红背”就是“黑寡妇蜘蛛”,但是,可能为了区别于复仇者联盟里的寡姐,所以,她就叫“红背”。
“红背”的三任前夫均在婚后五年内死于食管癌,几番资产重组,让她成了富甲一方的女人。
即便有这样的“黑历史”,依然阻止不了男人对她的趋之若鹜,可能金钱,真的是男人的肾宝呢?财大才能气粗。
但是为什么沈渊……
我没有听说他最近有资金方面的问题……
我没有听说也不奇怪,因为他从来不跟我说工作上的事,也就是说,即使有,我也绝对是蒙在鼓里的。
假如他有资金方面的问题,这个“红背”倒是他的解决之道。
他们的年纪也是相当的,“红背”比他小2岁,但是看起来比他大个7,8岁。
浓妆艳抹之下,那些脂粉都卡在皮肤的褶皱里了,在他朋友圈那种感人的像素之下,我只是端详了2秒,也是印象深刻。
长得很像我为了告诫自己不要喝奶茶时,换在手机壁纸里的那个没有下颌线的泰国富婆((显然没有什么效果,我不仅喝奶茶,还总是加双倍奶盖)。
可能富婆的长相都是高度相似的,“富”也是一种基因。
2020年初,疫情开始爆发。
发生了几宗小案子。
可能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必须待在家,所以坏人也没有了可乘之机。
过年的时候,我依旧没有收到沈渊哪怕是一条群发的“拜年短信”。
倒是陈轩给我发了一条信息,上面是一个截图,是“红背”的朋友圈,看起来她转了一条珠宝商的文案:
“‘我给你买了’
句句不提爱句句都是爱。
成年人,远离给你画大饼的人!
⋆距离情人节只剩下7天️”
在我看来,真卑微,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对爱情婚姻谈条件的捞女。
到底是做老婆还是做捞婆?
我蓦然想到了张爱玲第四句很失败的话(前面三句在《无妄之灾》一案里有论述):
“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
那是女人的传统的权利,即使女人现在有了职业,还是舍不得放弃的。”
正是她这样的价值观,决定了她不可能成为大佬。
我觉得成年人,想要什么就自己买,不要对情人节有什么期待,要说攀比,女人本身的价值也不是靠收到别人的礼物的价值来衡量的。
就像妖股,注定会崩盘的。
正好陈轩过来了,我就当面问他。
“陈轩,你发给我这个截图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沈大老板可能对她不大主动,所以她就发了这个朋友圈。到时候没收到礼物,就正好发作,嘿嘿,勿谓言之不预也。”
“啥啥东西?让我也看看”,炸两也凑热闹,“噢,也有点道理。沈老板嘛,对咱们的局花都不上心,对这样的女人又能上心到哪里去?”
我的注意力倒不是在沈渊这边:“那女人已经这么有钱了,还指望那些冤大头给她买什么呀。”
陈轩:“切,她有什么钱?我听说她的公司基本没有利润,所以没交什么税,估计咱们依依交的税都比她多。”
我:“那她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了。难道沈渊会不知道?”
炸两:“那倒又不是,吃喝拉撒,就连养的狗的狗粮都做进了公司的账面,从公司里当经营性支出。这还能有什么纯利润?”
我:“真是抠搜得很。”
炸两:“你们不懂,这不叫抠搜,这叫会玩。”
陈轩:“这就是叫抠搜,我也听说了,逢年过节给员工和亲戚发10块钱的红包。”
我:“这不就是本地人的惯例嘛。大家都这样。”
陈轩:“问题她不是本地人呀,问题她也不是我们这种工薪一族呀,堂堂一个老板,怎么就这种事情愿意入乡随俗了。”
周东篱进来:“你们在讨论什么呢?这么热闹。”
“说依依她……”
“闭嘴!没什么。”
我路过已经升迁了的许副厅长以前的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外墙的霉斑又再出现了。
是隐藏在墙壁里面的水管渗水之故,但维修工人总是找不到确切的渗水位置,所以几次三番都继续出现渗水。
后来这个办公室就闲置做了杂物间。
几年前,我与沈渊有过一次争吵。
当时还是许局拍了几张霉斑的照片做了黑白调色效果之后发给我。
我就偷偷给沈渊看,沈渊一看就说:“ 美丽的大理石”
我当时是瞠目结舌,这像极了国际上著名的人格测验之一——罗夏墨迹测验。
它与普通的人格问卷或量表不同,使用的材料是十张墨迹图案,测试时让被试顺序自由地观看每一张图,并讲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以及是如何看出的。
当时的我,还没有像现在(这个手记是我后来写的)这样了解沈渊,我肤浅单薄地认为他是对维修工程的质量推卸责任罢了。
实际上沈渊是一个总是以正面思维来看待事情的人,后来他这种思维方式也完全同化了我,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品质。
在我接触过的所有人里面,不分圈层,只有沈渊100%在任何情况下觉察到自己的思维,并且保持了正面的思考。
他说:“思想是有能量的。万万不可胡思乱想。如果你一定要想,那么就往好处想。”
我明白,沈渊虽然此刻不在我身边了,但沈渊已经潜移默化住在了我的身体里,我的行事方式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他。
想到这里,我回到我与沈渊的关系上,我就笃定了认为事情并没有那么糟,像沈渊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跟这种女人结婚,这么看不开呢?
沈渊肯定是爱我的,他跟那个女人一起一定是迫不得已,我并不需要去做什么事情,我的信念终会将他带回我的身边。
我没有任何的恶习,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逛街,不八卦。
所以没有案子的周末,我只能读书,写点小说,敷面膜,吃水果。
平日还能与沈渊讨论很多事情,现在连个思维对手也没有,我真是无聊透顶。
我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上周才做的,但实在没有事情可做,我又就跟美甲店预约我要接眼睫毛,可能因为疫情的原因,店里正好有位置。
接眼睫毛是在店铺的里间。
全程需要闭着眼睛一两个小时,任美甲师在我的睫毛根部倒腾。
我听见外头有个女人在说话,气流经过她声带的时候,能感觉到她声带的松弛无力,发出干瘪的聒噪:
“你说,那种成熟又有品味的多金男人喜欢艳色还是裸色呢?”
“您保养得那么好,就看您自己喜欢什么颜色,我相信您的先生都喜欢的。”
而另一个年轻女人在恭维,年轻的声音属于店里的另一个美甲师。
“呵呵,我还是要探究一下他的口味,以免又被小狐狸精拐了去。他以前有个小狐狸精,出现场还拎个粉红色的箱子。”
我猛地震了一下,真是冤家路窄!
美甲师的镊子落在我的眉上:“别动!”
她显然注意到我不自在的晃动,悄悄告诉我,“她又要结婚了,所以过来做指甲。”
她顿了顿,用更小的声音说:“60岁,结三次婚!每次都找的有钱男人!克死了三个竟然还有人敢娶她!”
我也小声回应:“以前没见她来,我是说没听过她的声音。”
“她不是我们的常客。听说以前是在酒吧街的低端美甲店‘女人花’里做指甲,那家专做大妈和小姐们的生意。但是要结婚了,她也知道要做一个好看的款式,跟那些大路货不一样。她刚才问我们……”
她还没说就先自己笑了出来,“她竟然问我们能不能开发票!”
“那你们能吗?”
“当然能啊,不然她会在这里吗?”
在余下的一个小时里,她辱骂那个拎着粉红色箱子的“小狐狸精”耽误了她好几年光阴,坏了她的好事。
我做好眼睫毛,正打算溜走。
没想到那聒噪堵住了我的去路。
“哎呀,难怪我刚才就觉得一屋子狐骚味……原来是你呀!”
我是没见过她呀,便装模作样地问:“我认识你吗?认错人了吧!”
“专拎粉红箱子的大法医!警花!谁不认识呢?”她说这话的时候还对刚才为她做指甲的美甲师挤眉弄眼,小声说了一句:“狐狸精。”
“比起你就差远了,你名气更大,你克死了三任老公。”
“你别搞错了!我不是克死了三任老公,而是四任。
只不过前面三任死于同一种病,食道癌,最后一任是在车祸中丧生的。
啧啧,你不是当法医的吗,说话不要人云亦云,要做调查研究。”
我不打算跟泼妇纠缠,便不再说话,结果她还没完没了:
“我就看不惯沈渊这些年跟你这个蠢货拉拉扯扯,所以当年他送给我一个园子我都没有嫁给他。”
我无视了社交距离,走近了两步,凑到离她的脸很近的地方,她的瞳孔因紧张而收缩,我能清楚看见她过度医美和为了纠正过时“整形美学”(毕竟她上了岁数,有些过去流行的美学观点现在已经不流行,而她谈不上有什么美商)的痕迹:
眼睛皮肤张力紧绷,眼部水肿及眼眶凸起;微笑唇肿胀得像香肠;鼻基底瘢痕丛生粉底也遮盖不住……至于整张脸,也有淤血、凹陷、松弛现象,就连皮肤下面的老年斑也迫不及待地往上冒。
于是,我俯首贴近她的耳朵说了一句,她浑身发抖,跌跌撞撞夺门而逃。
美甲店的姑娘在后面向她叫唤:“此次消费您的充值卡余额已不足扣除……”
“我微信转给你,记得开发票!”她头也不回。
我的美甲师偷偷问我:“你对她讲了什么?”
“不告诉你。”
我说她长得真漂亮。
她浑身发抖是因为她生气了,她在自卑,她确信她不如我说的那样漂亮。
她本可以一笑而过,拂袖而去的。外强中干的女人。
2月的时候,我们市里开会,因为我是江州市医学类的中青年专家,由于行业成绩突出,在去年年底已经是市里的XX委员了,由于我的职业性质,所以我在法制组。
沈渊跟我不同一个组别。就餐的时候是戴着口罩取自助餐,然后分隔就坐。
我以为他会对我视而不见,谁想到他径直走到了我面前。
沈渊:“你的指甲是涂给我看的吗?”
“自恋狂。”
“你说什么?”
“我说不是。”
他明显听见了我说什么,咳嗽了一下:“XX委员不能这样,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他声音不高,却引来了旁人侧目。
他有什么身份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个?
我不动声色:“文创产业,美丽经济,XX委员还应该带头这样。”
沈渊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那倒是有点道理,提案写一个。”
我不甘示弱:“要写也是你们规划建设委员会写吧。”
沈渊:“这娘们的东西跟规划建设委员会有什么关系?”
我:“10个指头不到10平方厘米就要花300块钱,你们可以写写向美甲行业取经如何说服月薪不到1万块的客户1平方米装修30万进去,那你们建筑行业就起飞了。”
我说完了翻了个白眼,就把他晾在原地,满脑是《律政俏佳人1》1小时27分57秒时艾尔拒绝了笨蛋男友推开大门,踏入阳光灿烂的大道扬长而去的景象。
要是你想问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那也是沈渊教会的,把一部影片看无数次(他说他看《琅琊榜》,不知道他是不是学疑心重听谗言的大梁皇帝),将主角的优良品质烙印进自己的潜意识,自然而然地同化自己。
当然我一开始也不信的,后来我读了一篇文章,提到CNN的创始人泰德.特纳看了100遍《公民凯恩》然后同化了自己的性格,成为了富豪还娶到了大明星,我就想,无论真假,既然没什么损失,何不一试呢?
回到家里,我发起烧来。
混混沌沌之中,那个女人的声音老在我脑海间循环播放,时断时续,听得不甚明晰。
我忍着头痛隐约听出几个关键词“食道癌”“车祸”“人云亦云”“调查研究”……
渐渐我又把这几个词串起来了,陈奚落我的话原原本本复现:
“哦哦!你别搞错了!我不是克死了三任老公,而是四任。
只不过前面三任死于同一种病,食道癌,最后一任是在车祸中丧生的。
啧啧,你不是当法医的吗,说话不要人云亦云,要做调查研究。”
我挣扎着爬起床,通过一些八卦的手段查到了陈婷的第四任老公的名字:董仲书。
我有点印象,我也听沈渊提到过这个名字,早些年不在了,听说还是他的挚友。
既然他死于车祸,那么在交警支队那边肯定有记录。
当时办案的交警是沈明明:“我是有印象的,女人驾车载男人回家时,误将车驶入路边沟壑之中,造成男人当场死亡。”
他替我查到了卷宗。
现场勘查所见:现场位于公路旁边的灌溉沟。
车头严重变形,男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头部抵在前挡风玻璃上,玻璃以撞击点为中心呈蛛网状破裂,玻璃和车厢内多处散落血迹。
尸表检查:面部发绀,点状出血。顶枕部挫伤,左眉弓、左颞部、左耳前挫伤,左眼青紫肿胀,左眼睑下划伤,双眼睑结膜点状出血、球结膜片状出血。上唇多处挫伤,上唇系带裂创,下唇口角处粘膜挫伤。指甲紫绀。右肘后内侧皮下出血。双膝皮下出血。
尸体解剖:颈部肌肉未见明显撕裂、出血,颈椎未见脱位、骨折,周围未见出血,椎管内未见出血,颈髓未见损伤、出血。
初次鉴定结论:死者符合挥鞭样损伤致窒息死亡。
法医署名:林晚枫。
他是比我大两届的师兄。
“看完了是吧?”沈明明说,“按理来说,我是不能直接把卷宗给你看的。”
我点点头。疑惑在我心中更是挥之不去。
“等等,这只是初次鉴定结论,后来有解剖吗?”
“后来由一位年长的法医解剖了。现在已经荣休了。”
“李森老师吗?”
“对对对,”沈明明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神情,“但是他一做完鉴定就中风了,头脑不灵,言语不清,你不要去打扰他老人家,你还是直接找林晚枫吧。”
林晚枫,我好久没有见过他了,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
他长得高高瘦瘦的,大热天也会穿得局里局气,他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男人,但是细看之下,又觉得他很耐看,加之他专注工作之时的举手投足,甚至因谜题自己抓乱了的头发都变得很别致。
我远远见到一个男人走来,走到门禁处,他就停下来了,正是林晚枫。
我看了看他,见他等着我输入密码,我便动手去按密码,扭头问他:“难道你没有密码吗?”
“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非得等我按”
“我想着美女刷脸机器会反应快点”
“我多久才来一次,我没有录人脸识别”
林晚枫:“说吧,你来这里是要干嘛?”
“你记不记得董仲书的交通事故?”
林晚枫的脸色有些难看:“就是这件事吧?保险公司提出案发前,女人给男人投下人身保险,对初次鉴定结论有异议。初次鉴定结论是我做的。”
林晚枫又想起什么似的:
“这件事,沈渊老板也关心过后来的鉴定结论呀。肯定是没什么问题对吧,因为当时驾驶人就是……就是死者董仲书的老婆,沈渊都要跟她结婚了。”
“保险公司有什么说法吗?”
“据说女人说已经死过三任老公了,传闻都说她克夫,以免人财两空,给老公买一份保险有什么问题呢?”
“她嫁的都是有钱人,又怎会人财两空?”
“钱,谁嫌多呢?”
我见没有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准备打道回府,只听到林晚枫在后面说了一句:“依依,周东篱结婚了,沈渊也结婚了,你打算……”
我只感到大脑嗡的一声,倒了下来,迷糊中有人对我喊:“依依,咱们坚持住,我现在就带你上医院。”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正打着点滴,我四下逡巡之际,林晚枫过来骂道:“烧到40°C了,还查什么查,你脑子没大病吧?”
他又拉了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哦我知道了,敢情是你想从这个女人,就是陈婷身上找出点问题来,把沈渊的婚事搞砸,我没说错吧?”
他冲我挤眉弄眼,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林晚枫你……!”我提高了音调,挣扎了几下,要从病床上坐起来。林晚枫把我按了回去。
“你刚才是高温晕厥,幸好你男朋友及时把你送来!还跟人家闹情绪!”一名护士过来检查了一下输液的情况,顺道批评了我。
林晚枫见护士离开了,又正色道:“如果你没有什么选择,可以考虑一下……”他很小声说出了个“我”字,甚至有点脸红。
我对他这种表白方式感觉万分惊讶,我们基本上没有接触,也没有感情基础,他缘何突如其来对我说这些话?
细想之下,他应该喜欢我也有一段时间了。
有一次周末,我发信息给他问交警一个同事的手机,他当时并未给我回复,但是第二天早上我才发现他凌晨3点给我发了一句“我想你”。
我想他可能是周末好不容易有时间喝酒,一时间喝多了,发错了信息,结果他并没有解释半句,又发了一句“早上好”,然后把交警同事的手机发了过来。
从此之后,我也不敢联系他了。
他可能也从我的反应察觉到自己的不太得体。
毕竟这次是四目相对,他张了张嘴打算解释,不过我听到的不是“我跟你开玩笑的”,而是“我说的是认真的”。
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前额,自言自语道:“好像没刚才那么烫了。”
“林师兄,我能问你个事情吗?”我还是直截了当问了好。
“你问吧”
“我只知道挥鞭样损伤时颈椎过度伸屈造成的损伤,严重者可死于颈髓损伤或颈椎骨折,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挥鞭样损伤会导致呼吸功能障碍致死的。
将窒息死亡解释为挥鞭样损伤导致的十分牵强。但这就是你的初次鉴定结论。”
“后来李森老师再次解剖过。但是原件已经缺失了,有一份扫描件,存在硬盘里,但是那个硬盘坏了读取不了数据。当年已经交给了许局。”
许局,坏了的硬盘,我有印象,许局当时交给了周东篱恢复数据,但周东篱一时也没有办法解决就把事情搁置了。
“再后来,保险公司那边就象征性地赔了一点钱,家属也没意见,毕竟人家也不差钱。”林晚枫说。
“周局,你还记得以前许厅给你的那个硬盘吗?它还在吗?”
“在呀”
“你还能把它的数据恢复吗?”
“这很难说,这个硬盘肯定是有坏道的,至于能不能修复,要看那个数据是不是正好就是在坏道上了。”
我发现陈婷死去的三任前夫和沈渊都有一个共同爱好,都喜欢去一家老牌的棋牌室——大欢喜棋牌室消磨时间,我作为顾客,也打过一个半天,听到有其他顾客抱怨:
“这里的水总是好像有消毒粉的味道。”
我特意用保温杯接了一壶水作为水样去检测,发现大欢喜棋牌室的饮用水确实含有低浓度的亚硝胺类消毒副产物。
我又问起棋牌室的工作人员:“一般人都自己带水吗?”
他们就像看着我就像看着外星人一样:“你这个问题好奇怪,这样说吧,有些女性顾客就自己带水,但是男的一般都是喝这里的水。”
大欢喜棋牌室的水是从M饮用水公司订购的,而M饮用水公司的产品恰恰是陈婷的产品,据说大欢喜棋牌室采购这些饮用水只用了三折,仅仅因为据说陈婷说:
“谁让咱家男人就是喜欢在这打牌呢,我都是成本价供应了。”
“你是不是认为我们这里的水有问题?”
棋牌室的工作人员问,“那些水的确没有问题,因为麻将馆里其他人都喝了,这么多年来,也没有谁出过问题。”
我:“当然没有毒。”
工作人员:“我的意思是连微毒都没有。”
我:“当然连微毒都没有。”
我又用我的保温杯接了一杯,又偷偷检测大欢喜麻将馆的水样,麻将馆的水样依旧是含有低浓度的亚硝胺类消毒副产物。
我又到自助图书馆检索了相关论文,发现甲基苄基亚硝胺单独染毒可以诱发癌前病变,微囊藻毒素单独染毒则不能诱发癌前病变,但是可以作为促进剂与甲基苄基亚硝胺协同诱导食管癌等癌前病变的发生。
我给沈渊打了个电话,他接起来的时候客气而生疏:“有什么事吗?”
“陈婷家里面有没有藻类?”
“什么?”
“有没有金鱼缸?金鱼缸里面有没有藻类?”
沈渊沉默了一阵,反问道:“问这个干什么?”
“你们已经同居了吧?”
见沈渊不回答,我更着急了:“那你方便的话,帮我在陈婷家里的饮用水里提取一些水样。”
“我不方便——”
语气生硬得就像要立马挂了我的电话:“等等!为了董仲书的事情!”
“你说什么?”
“你的挚友董仲书,是不是真的死于意外的交通事故,其实还没有定论——你先帮我提个水样!”
果不其然,从陈婷家里的水样里,我检测出了微囊藻毒素(据说她养了一缸金鱼,但金鱼常会不明死掉,但她实际上是为了提取微囊藻毒素)。
她在家里的饮用水中添加微囊藻毒素已经多年,虽然她也饮用同样的水,但由于她没有饮用大欢喜棋牌室含有低浓度的亚硝胺类消毒副产物的水,所以对她来说则不会诱发癌前病变。
而微囊藻毒素还能作为促进剂,与甲基苄基亚硝胺协同诱导食管癌等癌前病变的发生。
我把沈渊约了出来,把我调查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他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
久到还在低烧的我的脑袋变得赛博,甚至飘过了一条弹幕:非静止画面。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却又什么都没有说,站起来离开了。
周东篱把硬盘修好了,他问我:“你想不想看?”
“拿来给我。”我想去够他手中的硬盘,他却故意不给我。
“你想清楚了吗?”
上面赫然写着再次解剖所见:
右额颞顶皮下出血,右颞肌出血,顶枕部皮下出血,硬脑膜外、硬脑膜下、脑实质无出血,颅底下无出血。双筛窦出血。
舌骨下、舌骨后少量出血,椎前筋膜片状出血,甲状软骨、环状软骨无出血。
喉头、气管充血水肿。双肺淤血,双肺表面、肺叶间大量点状出血。
再次鉴定结论:死者符合捂压口鼻致窒息死亡。
陈婷是故意杀人!
可是现在仅凭一张扫描件来追溯当时的案情,未免太过单薄了!
我眨眨眼:“如果我还掌握了陈婷杀死她三任前夫的证据呢?”
最终陈婷因涉嫌故意杀害多名男子被依法逮捕。
原来沈渊是清明时节拜祭故友董仲书的时候,遇见故友的年迈的老母亲,老人跟他说,董仲书是被人害死的。
但一直没有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你又怎能这么笃定董仲书就是被害死的呢?”我问。
沈渊:“董仲书托梦给他妈了,说他不是交通事故。”
“你还信这个。”
“我不信这个,但这也算是爱因斯坦说的‘鬼魅似的远距作用’。”
“董仲书有没有告诉他妈,他是咋死的?”
“陈婷趁他在车上熟睡,用车枕捂死了他。”
这恰恰就是“捂压口鼻致窒息死亡”!
沈渊:“我一直也想知道真相,可是后来做鉴定的法医做完鉴定的当晚中风了,鉴定书原件也不翼而飞,据说有一张扫描件,但许局当时说硬盘也坏了。
巧合的事一桩接一桩出现。我担心找你再做鉴定,而你肯定也会去的,又怕你也有什么不测,就使用了点手脚,让保险公司干干脆脆的赔了钱。所以鉴定结果也维持了原样。”
后来,沈渊还是想调查友人的死因,所以接近陈婷并与她结婚。
“为什么唯独董仲书不是患上食道癌的呢?他也是大欢喜麻将馆的常客呀,其实用原来的方法反而最安全。”
“那是因为董仲书跟她提出离婚,所以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对的,因为陈婷要控制亚硝胺类消毒剂的浓度,所以必须一段长期的时间,她实在是等不及了。
我见到沈渊打扮得非常庄重,就像要去赶赴一个特别重要的约会一样。
他还进了一家花店,抱着一束花出来。
他很久没有买过花了,准确来说他一年来没买过花了,上一次买花是清明,见个重要的人(扫墓算不算)。
他从来都没有给我买过花。
他觉得仪式感是留给重要的人的,可能我在他心里不重要吧。
可是我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却是:“不要搞形式主义,我要的是仪式感。”
他从来搞不清是什么意思。
他思来想去发现,无论他理不理睬我,我都会对他说晚安,我说过:
“每天晚上,跟我最心爱最依赖的人说晚安,是我的仪式感。我小时候一直跟妈妈说晚安,直到我认为她不惜一切在控制我。我才改变了这个习惯。但是因为你,我就想跟你说。”
他从来没有回过我的“晚安”。
也许他知道“晚安”是“wanan”,是“我爱你爱你”的意思,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不爱我的,所以他没有勉强自己去跟我说一句“晚安”。
但我是不会介意的。
我介意的从来都不是小事,从来介意的只是原则问题。
舔狗当了许多年,果然不得好死,不得house。
是舔狗不配和狗主有house,不配和狗主有一个家,是这个意思么?
谁知道他抱了一束弗洛伊德出来,撞到了我怀里。
我首先开口:“你是想调查董仲书的事情吧。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我笑道。
沈渊:“胜天半子的是你,刘依依。”
“这花是送我的?”
他挠挠头:“我不知道我认识的哪个女子,还配得上‘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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