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木!我和我妈灵魂互换了!”孟湘给闺蜜林欣打电话,“我辞职选秀假男友的事你千万别说漏嘴了!”
“你和你妈灵魂互换?搁我这演《你妈的名字》吗?我现在就在你家楼道,你别想跑!”
林欣挂断电话开始敲门,门开了。
孟湘慈眉善目地对她笑。
“昨天约好去海选现场,你怎么没来?”
林欣连珠炮似地发难,“为了逃避比赛,你连灵魂互换这种老土梗都编出来了,还要我别把你辞职选秀假男友的事说漏嘴,我告诉你,你别想临阵脱逃!”
孟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小欣,你刚刚说什么?”
林欣:“哦豁。”
事情还得从昨天说起。
彼时孟湘正打算出门参加海选,乡下的母亲突然来访。
孟湘只能临时陪母亲游玩,两人到山上逛了庙,许了愿。
正要回家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两人只好在庙中避雨。
雨停后,两人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母女便已灵魂互换。
最初的混乱过后,两人开始尝试换回来的方法,她们选择了电影里最常见的那种:亲吻。
孟湘亲了亲妈的额头,来了个蜻蜓点吻。
没用。
亲妈:“要亲嘴啊,你亲额头管什么用。”
“再怎么说,和亲妈亲嘴也太抽象了。”孟湘面色为难。
“这有什么?你小时候的饭还是我一口口嚼碎喂的呢!”亲妈急得跺脚,“得快点换回来啊!”
“妈你怎么这么急啊?一般来说,是年轻的一方会比较急吧。”
“我不想上班啊!你们这代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休呢。”
“扎心了,老妈。”
“亲吻没用,问题肯定出在那个庙!”孟湘回忆昨日,她们将许好愿的锦囊挂在寺庙的百年大树上。
母亲问孟湘:“你许了什么愿?”
“升职加薪,你呢妈妈?”
“我啊,”母亲笑了笑,“打牌赢钱。”
这时,一个扫落叶的老尼轻咳了一声。
想起老尼的异样,孟湘出了门:“妈,我去那个庙问问!你先在家收拾你的行李!”
不料孟湘前脚出门,林欣后脚就上门把她辞职选秀假男友的事情败露了。
陈文锦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乖女儿竟然一直在骗她。
她冲女儿吼道:“你25了再不谈恋爱就被剩下了!你正事不做你去参加什么选秀?现在就业环境多难你竟然敢辞职?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大人商量一下?”
孟湘看着怒发冲冠的母亲:“妈,我知道和你商量就是现在的后果,所以我先斩后奏。”
“别废话!现在马上停止选秀,抓紧时间找工作相亲。”
“妈,就让我去吧,那是一档舞蹈竞技节目,我已经练舞三个月了。”
“舞蹈?”
“节目叫《舞动》。”
陈文锦刚想出言拒绝,却灵机一动——现在她主导着女儿的身体,只要她搞砸女儿的比赛,女儿的生活就可以快速回到正轨。
孟湘教了母亲舞步动作,在海选最后一天将母亲带到现场。
“妈,别紧张。”她给陈文锦打气,“海选表演只有三十秒,难度不大,你一定没问题!”
轮到陈文锦上场。
评委问:“以前有接触过舞蹈吗?”
陈文锦:“当然接触过,我还是舞团领舞呢。”
评委来了兴趣:“哦?哪个舞团的领舞啊?”
陈文锦:“夕阳红广场舞团。”
评委:“……”
半晌,工作人员提醒:“请开始你的表演。”
欢快的音乐响起:“我怎么潇洒怎么活,怎么快乐怎么过。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世界却只有一个我……”
伴随着歌声,陈文静干脆利落地抬左手,抬右手,点左脚,点右脚,叉左腰,叉右腰,擦左边玻璃,擦右边玻璃……
评委也干脆利落地淘汰了她。
故意搞砸女儿的比赛后,陈文锦以为女儿会和自己争执,没想到女儿只是黯然道:“原来我三个月的努力,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不值一提。”
海选淘汰后孟湘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陈文锦敲她的房门:“后天是你爷爷生日,亲戚们聚餐,你跟我一起回去。”
孟湘瘫在床上:“我不去!”
“你不去我就用你的身体相亲。”
孟湘弹了起来!
寿宴上,吹牛声和讨论国际局势的声音此起彼伏。
二姨突然问:“湘湘,听说你辞职去参加什么选秀,你那男友也是假的?”
陈文锦看着自己唯一告诉的,并千叮万嘱不要说出去的四姑,四姑看着自己唯一告诉,并千叮万嘱不要说出去的三嫂,三嫂看着自己唯一告诉,并千叮万嘱不要说出去的七舅姥爷……
热知识,一旦你将秘密告诉一个亲戚,你就等于告诉了全世界。
“哎呀,真不是我大嘴巴。”四姑打开短视频软件,“你们看,湘湘已经在网上火了。”
大家围上去一看,是“孟湘”在海选时跳的广场舞被发到了网上,标题:爆笑海选翻车现场。
下面的热评:谁给她的勇气?我要是有她这么自信就好了。
“湘娃儿,你跳这么烂还参加节目,真把我们老孟家的脸都丢尽了。”大伯嘲笑道,“你人生大事不抓紧,天天尽搞这些没用的。”
亲戚们一听有人开了头,都开始围着孟湘的身体催婚催生,但因为母女灵魂互换,所以他们催的其实是陈文锦。
陈文锦看着围着自己七嘴八舌的亲戚们。
她二十七年曾经历过的事,竟然再度发生在她身上。
当时她的感受是什么呢?她痛苦而割裂,那些人为何能完全无视她作为一个人的追求,仅用婚育来评定一个人的价值?
陈文锦此时才恍然大悟,她和这些亲戚在做同样的事。
她把她曾经遭受的痛苦,一一加诸在女儿身上。
她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
怒火席卷陈文锦全身,她要打这群老古董的脸!
亲戚们还在指指点点:“你都25了,再不抓紧找,以后就只能剩下被人家挑了。”
陈文锦道:“我才25,我很年轻,我有无限可能。我又不是商品,我被挑什么挑?”
亲戚:“女人25岁就走下坡路了。”
陈文锦:“中国人平均寿命78岁,25岁于78岁相当于早晨七点半,那是冉冉升起的朝阳!你是活不过平均年龄,还是你家太阳七点半就下山?”
亲戚:“你小学同学都三胎了,你再不生都要生不出了。女人不生孩子,人生是不完整的。”
陈文锦开始扫射:“你没考上清华,你人生不完整。你没年薪百万,你人生不完整。你老婆跑了,你人生不完整。”
亲戚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吵不过小的开始向大的求助:“文锦!长辈说几句这孩子就顶嘴,你也不管管!”
孟湘嘴上说:“你这孩子怎么没大没小。”
孟湘心里想:我妈牛逼!
陈文锦再不理众人,她拉着孟湘:“我们走!”
“去哪儿啊?”
“去参加比赛!”陈文锦奔跑着:“我查过了,《舞动》在另一个城市也有赛区,那边海选还没结束,离我们只要高铁一小时。”
“哇,比我以前上班通勤时间都短!”
“请给我一张报名表。”
报名现场的工作人员问:“好的,您是为自己报名吗?”
陈文锦边填表边说:“不,我为我女儿报名。”
“呃……小姐姐……”工作人员看着眼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我们比赛规定选手需年满十八周岁……”
“没事,我女儿满十八岁了。”
工作人员震惊:“您看起来真年轻!”
孟湘过来时,陈文锦已经填好了表。
孟湘拿起表,所有信息竟分毫不差。如果她需要填一张关于母亲的表,她能准确无误地填完吗?
她了解她的母亲吗?
新的一天,孟湘开始新的鸡妈。
孟湘掀开被子,把熟睡中的母亲拖了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做正事!”
练舞室内,孟湘化身魔鬼教练指导母亲:“下腰!拉腿!劈叉!保持!继续!再来!你不努力怎么比得过别人!”
母亲累得瘫在了地上,孟湘拉起了母亲:“才做了多久就休息!你知道练舞室多贵吗?你知道我为你花了多少钱吗?一周后就是海选截止日,再不抓紧就晚了!”
母亲一个爆粟敲在孟湘头上:“小兔崽子你翻天了!”
“啊!妈你现在不能打我。”
孟湘抱头,“你这五十多的身体可禁不起折腾。又是疲劳乏力,又是失眠盗汗,你还有老花眼!我看手机都得隔八米远。妈你是不是更年期了啊?”
“我要还在我身体里,早被你气得犯高血压了!对了,我给你的降压药有按时吃吗?”
“吃了!”
“也不能只练舞,也要想想怎么把我们的身体换回来。”
“我找到了那个尼姑,她说只要在打雷时再去那个寺庙,我们就能换回来了!”
“打雷就能换?那世界上不是随时都有人在互换灵魂?”
“简而言之,山有龙脉,龙脉有龙穴,龙穴是能量汇集之处。我们避雨时正好站在龙穴上,打雷产生的巨大能量集结在我们脚下,让我们的灵魂互换。所以下次打雷时我们再站到同样的位置,就能换回来了。”
孟湘解释道,“但我看了天气预报,接下来十五天都是晴天,所以海选时还得妈你上台。等海选后我们换回来,就可以我上了。”
“十五天?”
“对!所以你别想逃避练舞!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在孟湘的魔鬼训练和陈文锦的勤劳练舞下,陈文锦竟然通过海选,一路过关斩将,闯进了全国总决赛。
“妈妈,我好幸福。”
孟湘抱着母亲,“我再也不用处心积虑地欺骗你,我再也不用伪装自己获得你的理解,我再也不用和我最爱的人争吵,我们现在一条心,我们朝着一个目标共同努力。我要做顿大餐好好庆祝一下!”
孟湘到菜市场买了大鱼大肉,回家时,她发现妈妈的好友张阿姨也在。
她还想掩饰,结结巴巴地叫对方老张。
结果母亲说你张姨知道我们灵魂互换了。
孟湘这才放下心来,进厨房开始做饭。
没一会儿,鲜活的鱼蹦到了地上,孟湘:“妈!”
炒菜的油爆到了孟湘手上,孟湘:“妈!”
颠锅时发现自己根本颠不起来,孟湘:“妈!”
“你在厨房就是给我添乱!出去!”结果一桌子菜,还是母亲做了出来。
吃饭时,陈文锦在桌下踢了好友一脚,张丽想起正事:“湘湘啊,恭喜你们进入决赛,真是个奇迹。”
“是啊,主要还是妈妈努力,当然我的身体还有肌肉记忆也起到了一定作用。不是我吹,我还有点舞蹈天赋,我看过一遍的舞步就不会忘。”
“你和你妈已经灵魂互换一个月了吧。”
“是啊,一直没打雷,所以我们一直换不回来。”
“说到打雷,我刚刚收到雷电预警,大后天晚上就有雷。”
“那太好了,我和妈妈就可以去寺庙换回身体了!”
“对啊!我们得去寺庙!”沉默不语的母亲突然插嘴。
“嗯!”
话一出口,孟湘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大后天晚上,不正是《舞动》全国决赛的录制时间吗?
全国决赛在一个更远的大城市举行,绝对无法比完赛后赶到寺庙。
“不行,和决赛撞时间了,我们要去参加决赛,等下次打雷再换回来。”
“不行!下次打雷又是什么时候,我们得先把身体换回来!”
“妈!我们千辛万苦才闯入全国决赛?怎么能放弃呢?换身体以后也可以,现在最重要的是站在决赛的舞台上!”
“我五十二了,我该享福了!”母亲言辞激烈,“我就想每天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而不是辛辛苦苦地和一群年轻人拼命!我一定要换回来!”
“妈!跳舞是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重要,我的感受就不重要吗?你知道我多累吗?”
孟湘难以置信,她正想和母亲庆祝胜利时,母亲居然想着放弃。
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席卷全身。
“妈,你有梦想吗?”
孟湘突然站了起来,脑中一阵眩晕,她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的一生就知道洗衣做饭,打扫带孩,你整日与灶台和抹布为伍,你有梦想吗?你有献出一切也要实现的东西吗?你根本没有梦想!甚至,你有爱好吗?你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麻将!”
孟湘冲出家门,张丽追了出去。
陈文锦看着那桌凉透的菜,低声自喃:“妈妈也有梦想,可是妈妈太老了。”
张丽在楼下追上了孟湘:“你怎么能和你妈那么说话?”
孟湘身子转到一边不予理睬。
“我问你!你怎么能和你妈那么说话!”
张丽猛力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音量瞬间拔高。
“还你妈就知道洗衣做饭,打扫带孩?你妈洗的不是你的衣?做的不是你的饭?打扫的不是你的房间?带的不是你这小兔崽子?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说得出这么没良心的话!还你妈没梦想,你了解你妈吗?行啊,我今天就带你去看看你妈唯一的爱好。”
张丽拉着孟湘朝车子走,孟湘发现自己竟然挣脱不开。
“放开我!”
张丽把她推进副驾驶,快步进入驾驶座发动汽车。
孟湘想开车门,却发现车门已被锁死:“你干吗?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打麻将!”
“现在是打麻将的时候吗?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今天这个麻将!你不打也得给我打!”
汽车飞驰,孟湘一路抓着车顶扶手:“张阿姨你疯了!”
终于,汽车停下了。
孟湘看见眼前的建筑,心里一惊:“来这儿干吗?”
张丽:“打麻将。”
孟湘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这里是医院。
一进诊室,主治医生就问:“你怎么那么久没来复诊?你患的是侵袭性强的三阴乳腺癌,不积极配合治疗情况会恶化,会错过最佳干预时期!”
一根大棒将孟湘劈头打懵,她云里雾里地做了一系列检查,她竟然从不知道,母亲得了癌症。
孟湘看着手机搜索的页面:三阴性乳腺癌,因预后极差和生存率低,被称作“乳腺癌之王”。
孟湘不可置信地问:“妈妈说打麻将其实都是去治病?”
张丽点头:“你妈今天请我来,是想让我劝你放弃决赛换回身体,而我真正的目的是想带你来复诊。”
“癌症不是会掉光头发吗?可是妈妈还有头发。”
“掉发是化疗的副作用,频繁掉发对患者麻烦费事。所以为了方便治疗与生活,很多患者会剃光头发,并不是说患癌就会光头。”
“妈妈给我的药不是降压药?”
“是卡培他滨,一种抑制癌细胞生长扩散的药。”
“所以妈妈那么急于换回身体的原因是?”
“她的身体随时都可能倒下,她担心她身体里的你。她可不只一种病,乳腺癌只是最紧急危险的一种。”张丽递给孟湘一叠纸质文件,“看看你妈的体检报告吧。”
做完检查后回到家,孟湘看见母亲在厨房里洗碗,像二十年间的无数次那样,她看见母亲独自忙碌的背影。
孟湘眼眶酸涩:“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
“告诉你又能怎样?病就会好吗?只不过是多一个人担惊受怕罢了。”母亲用抹布擦拭着盘子,“我不能成为你的负担,你这么年轻,应该心无所累地去追寻自己的人生。”
“那你呢?妈妈?那你的人生呢?”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孟湘从背后抱住母亲,像儿时在母亲背上痛哭的那样,她的泪水打湿母亲的背。
“别哭了。我刚接到通知,决赛录制日因为和评委的国际演出时间冲突,提前了一天。”母亲像从前那安慰她,“我们可以参加决赛了,等比完赛我们就把身体换回来,你别害怕。”
妈妈啊,你怎么不明白,我现在哭泣,不是因为比赛,更不是因为害怕。
全国决赛有两场,第一场决出全国十强,第二场决出冠亚季军。
孟湘和张丽会在亲友区观赛。
比赛就要开始,在后台和母亲一起做准备的孟湘离开,前往观赛区。
赶时间的孟湘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孟湘不迭道歉。
“没事,没事。”
孟湘扶起对方,才发现对方是自己崇拜已久的舞蹈家。
“柳梦老师?”孟湘惊喜道,“我是看您的舞蹈长大的,可以和您握个手吗?”
“当然可以。”气质卓绝的柳梦礼貌握手。
看清对方的脸后,柳梦惊呼道:“文姐?是你吗文姐?”
孟湘愣了,为什么柳梦会认识自己的母亲?
“柳梦老师!”工作人员催促道,“比赛要开始了!”
身为评委的柳梦只能先行离开:“文姐,比赛结束后请来我的休息室,我等你。”
孟湘恍恍惚惚地来到自己的座位,张丽见状问:“你怎么了?”
孟湘轻声问:“张阿姨,为什么柳梦老师会叫妈妈文姐?”
“你遇见小梦了?唉……”张丽叹息道,“二十七年前,你妈妈是舞团的首席舞蹈演员,柳梦是她的后辈……”
在张阿姨娓娓道来的往事中,孟湘才知道,母亲曾是杰出的舞蹈演员,在外婆和众多亲人的逼迫下,母亲才走进婚姻。
就在母亲得到出国巡演的宝贵机会时,母亲却怀了她,就此与巡演失之交臂。
孟湘回想起第一次海选时的场景,评委问母亲接触过舞蹈吗?母亲说自己是舞团首席,这竟然是真的。
“你真以为你妈跳得那么好,是因为你的身体有肌肉记忆?如果真有肌肉记忆,为什么你不会做饭?”
“可是她生了我也可以继续跳舞啊!为什么她要放弃?”
“原因,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孟湘如被雷击,是啊,她最清楚不过。
母亲的腹部有一条狰狞的蜈蚣盘踞,那时母亲生她时的剖腹产刀口。
母亲的肚皮,妊娠纹遍布;母亲的大腿,如橘子皮般干皱。
母亲的身体不是因为老了才变成这样,而是因为生下她才变成这样。
那个时代不像现在有那么多机会,一年八百个选秀。那时错过一个机会,就是抱憾终生。
母亲为了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牺牲了自己的人生。
她吸食着母亲的血肉出生,她占用着母亲的时间和精力长大,她夺去母亲的健康……
亲手毁掉母亲的梦想的她,居然还大言不惭地指责母亲:“你根本没有梦想!”
原来母亲也曾有过梦想,也曾有过窈窕青春的少女时光……
轮到母亲出场了。
孟湘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台上舞动,她仿佛看着二十多年前,年轻的母亲翩翩起舞……
孟湘已泪流满面。
陈文锦的表演结束后,柳梦借口去卫生间,在后台追上了陈文锦:“可以来休息室一下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休息室的门一关,柳梦唤道:“文姐。”
“你认错人了。”
“不,你是文姐。”
陈文锦看着毫不犹豫的柳梦:“为什么你能认出我?”
她的众多亲人都没认出她,为什么一个二十余年未见的后辈仅凭一段舞就认出她?
她以为柳梦如今名扬四海,早就忘了她这个识于微时的人。
“文姐,我是看着你的背影长大的。”柳梦眼中沁泪,“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我都熟悉无比,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知道你因为怀孕退出巡演的瞬间,我的第一反应是遗憾,舞台与观众要失去一位优秀的舞蹈家。”
柳梦捂着自己的脸。
“可下一个瞬间,我竟然觉得庆幸,你走了我就有机会了,你走了我就不用作为替补被你的光芒所覆盖。当我回过神来,我感到震惊,我怎会有如此可鄙的想法?我一辈子都为我那瞬间的庆幸感到耻辱。因为捡到了你的机会,我才有今天。”
“你不必感到耻辱。”
陈文锦拨开柳梦的手,为她拭去眼泪。
“在重重压力下,我放弃了,而你坚持了下来。你是凭借自己的坚持与实力走到今天,而不是因为捡到我的机会。请为自己感到骄傲,你值得今天得到的一切荣耀。因为我知道你在背后付出了多少。”
“文姐……文姐……”
二十几年前在练舞室朝夕相处的两人相拥着流泪,那是理想者的惺惺相惜。
陈文锦晋级了总决赛后,母女俩回到了当初互换灵魂的寺庙中。
两人提前在寺庙的斋房中,等待雷电的降临。
“我们马上就能换回来,你也能自己站上总决赛的舞台。”母亲面带喜色,她终于再不用为女儿提心吊胆。
妈妈?为什么你会高兴?你明明就要站在死亡的岔路口,为什么你会高兴?
外面天昏地暗,风声渐大。
“不说了。”陈文锦拉起孟湘,“我们快去龙穴那儿,要打雷了。”
“我先上个厕所。”
“你快点。”
闪电划过天际,轰隆隆的雷声随之而来。
陈文锦朝着卫生间:“开始打雷了,快点!”
“马上!”
陈文锦的脚不停地点着地面,她内心的鼓点如雷声一般,连绵不绝。
五分钟又过去了,女儿还没出来,不对劲!
“你掉厕所里了吗?”陈文锦冲过去拧卫生间门,却发现门已被女儿反锁。
“湘湘!你在干什么?开门!”
“妈妈,我不会开门,我不会和你换回身体。”
一道惊雷掠过,陈文锦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乖小孩。在你肚子里我就不乖,闹得你不得安宁。”
“对不起妈妈,我总是向你索取,却从未体谅你的辛苦。”
“我知道了!我原谅你!”陈文锦拍着门,“快出来!”
“对不起妈妈,我总是任性地耍脾气,还时常惹你生气。”
“快出来!再不出来就换不回来了!接下来一个月都不会打雷了!”陈文锦咚咚敲着门。
“对不起……”桩桩件件,孟湘像是要把二十几年的内疚全部倾倒出来。
“别说了,快出来啊湘湘!妈妈求你了!”雷声渐渐变小了,母亲焦急得泪流满面,“再不换回来你会死的!你会在我的身体里死去!”
“也许二十六年前,我早早在你身体里死去会更好。那样你便可以参加巡演,你会蜚声世界,你会成为大舞蹈家。你生下我,我却困住你……但是妈妈,现在你的命运还可以改变,你会用我的身体参加总决赛,你会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你的人生将会锦绣光明。”
孟湘背抵着门,眼泪如洪水溃堤:“妈妈,我把你被我夺走的人生,还给你。”
“你没有夺走我的人生!”陈文锦泪如泉涌,“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从来没有求我生下你!我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
“不,妈妈,我夺走了你宝贵的机会,健康的身体,自由的时间……”
陈文锦如风中落叶般颓然地跌倒在地:“快出来,湘湘,求你了……”
雷停了,世界安静了。
孟湘终于打开了门。
陈文锦站了起来,拉着孟湘往龙穴走。
“没用的,已经换不回来了。”孟湘指着天空,“雷已经停了。”
“一定还有余雷,一定能还换回来。”
“妈!听我说!”孟湘甩开母亲的手,停了下来。
陈文锦回头看她,女儿微笑道:“妈妈,我宁愿自己不存在,也要你的人生绚烂多彩。”
下一秒,女儿倒了下去。
陈文锦将晕倒的女儿送到医院。
祸不单行,孟湘还未醒过来,陈文锦就得知自己年迈的母亲在家跌倒。
老年人跌倒凶险万分,情况严重甚至可以致命!
陈文锦赶到病房时,母亲已被医生下了最后通牒。
母亲看见自己的那一刻,眼睛回光返照般亮了起来,她枯槁的手拉着外孙女:“湘湘,婆婆时日无多了,婆婆最后的愿望就是、想、想看见你结婚生子,有个好、好归宿。”
这一切让孟湘身体中的陈文锦讶然。二十七年前,正是因为母亲的这句话,她走入了婚姻。
如今一切重演,对话的还是她们母女。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母亲是装病,而如今的母亲是真正走到了生命尽头。
双眼噙泪的陈文锦蜷缩在母亲病床前,握着母亲的手:“妈妈,您的愿望不是愿我健康,不是愿我快乐,不是愿我得偿所愿,而是愿我结婚。对不起,妈妈,我也有我的愿望,这一次,我要实现我自己的愿望。”
这一次,她不想为了满足母亲的期待而欺骗自己的内心。
监护仪上的心电图慢慢归于直线,母亲闭眼,眼泪漫出眼眶……
陈文锦回到女儿的病房,告诉醒来的女儿外婆去世了。
孟湘抱着母亲,像母亲曾无数次抱着她那样。
陈文锦的头窝在女儿的腹部:“妈妈……妈妈……”
在外时,为了避免灵魂互换的事穿帮,妈妈常管女儿叫妈。孟湘以为母亲还没反应过来,抚摸着母亲的头:“妈,私下不必管我叫妈。”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母亲不是在叫自己,母亲是在叫她逝去的母亲。
她的妈妈,再没有妈妈了。
“妈妈……妈妈……”母亲如呓语般的呼唤不绝于耳。
她想起自己刚毕业时一个人在北京的地下隔间出租屋。她在寒冷中绝望地打着哆嗦,也是这样一遍一遍地叫:“妈妈……妈妈……”
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人会叫妈妈。
一个月没有治疗,母亲所患的三阴性乳腺癌已经从三期转移到四期。
晚期三阴性乳腺癌的五年生存率仅有11%。
医生决定为患者实施乳房全切和腋窝淋巴结清扫手术。
手术后是漫长的治疗过程——化疗,放疗,靶向药治疗,免疫治疗……医生会根据患者的身体状况,匹配不同的治疗方案。
陈文锦一想到化疗就眉头紧锁:“你一点小磕小碰都会大喊大叫,你怎么受得了化疗。”
女儿却反过来安慰她:“妈妈,别担心,我会好好的。”
陈文锦递给女儿一个锦囊:“这是我去庙里给你求的护身符。”
孟湘收过护身符,却遗憾道:“手术正好在总决赛当晚。好可惜,我不能在现场看你跳舞了。”
“就算日子没撞,我也不会让你去现场,要手术的人了,还东跑西跑。”
“也是。”
陈文锦见女儿落寞的神情,又心软了:“我现在就跳给你看。”
病房里,母亲翩翩起舞。
这段舞蹈是孟湘编的,母亲做了一些改良。
她们母女曾朝着同一个目标迈进,现在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刻。
孟湘抹了抹眼泪:“妈妈,你快走吧,再晚该赶不上飞机了。”
陈文锦走出病房,却依依不舍回望。
女儿半躺在病床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妈妈,你要跳下去,为你自己跳下去。”
陈文锦的眼睛蓄了一汪浅浅的海。
她很害怕,当她回来时,女儿还活着吗?
一个母亲在孩子相关的事上总会过度焦虑。
一种恐怖的念头突然魇住陈文锦:这可能是此生,她们母女的最后一面。
为女儿求护身符时,陈文锦再次来到那个寺庙。她找到老尼,固执地问还有没有能将身体换回来的方法。
老尼从树上解下那日母女二人许下的愿望。
陈文锦摊开了两个锦囊,自己的上面写着:女儿健康顺遂。
女儿的上面写着:闯进全国决赛。
“还记得你们当时对彼此说的愿望吗?”老尼问。
陈文锦回想:“当时我说的愿望是打牌赢钱,女儿说的愿望是升职加薪。”
“一切起于谎言。”老尼叹道,“你们明明是骨肉至亲,却习惯于欺骗彼此。你们从未理解过彼此,也自然不会明白:相互理解的力量,远大于一场雷暴。”
陈文锦一边在后台等待着出场,一边回想着老尼的话。
她和女儿确实不曾相互理解。
她不相信女儿能独立处理人生的难题,所以她从不告诉女儿坏消息。她害怕女儿走上困难重重的未知道路,所以她总以自己的经验指导女儿的人生,希望将女儿圈定在安全的范围里。
而女儿既无法成为她理想中的女儿,又无法放弃成为自己,所以女儿选择欺骗。
她们母女对彼此的爱,表现出来竟然是控制与欺骗,指责与争吵。
孟湘躺着被推往手术室。
即使她代替母亲承受手术,她依旧愧疚难安。
作为和母亲一起生活二十年的人,她却从来不了解自己的母亲。
她不仅从未试图去了解真正的母亲,还浅薄地站在自己的立场指责母亲。
陈文锦站在灯光全灭的舞台上,脑中勾勒着女儿的模样。
“我如今才明白,你就是你,你不是任何人梦想的延续,更不欠任何人的债。你从生下来就是全新的你,你只属于自己,不属于任何其他人。你不必回应别人的期待,你只需遵从自己的本心。”
孟湘躺在被医生护士包围的手术台上,她庆幸她在母亲的身体里,于她而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承受痛苦才是真正的煎熬,但孟湘仍有遗憾。
如果她能活下去,她一定要支持母亲去追寻她的理想,去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去尽情地活出真我。
孟湘在心中默默对母亲说:“妈妈,不要再为了任何人,牺牲你自己的人生。”
舞台上,万籁俱寂,观众和评委都在等待表演开始的那一瞬间。
陈文锦在黑暗中沉思:我的一切都是我自身选择的结果,你无需为我的不幸负责。
终究,我们自己的人生,只能由自己过。
我的痛苦,只能我自己承担。
你的梦想,只能你自己实现。
陈文锦在心中默默对女儿说:“你是我生的,但你的人生是自己的。”
相互理解的力量,远大于一场雷暴。
“叭”的一声,既是手术灯和舞台灯亮起的声音,又如同人类灵魂的轰鸣。
母亲闭上了眼睛。
女儿睁开了眼睛。
二十五岁的女儿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五十二岁的母亲躺在冰冷的手术室里。
怎么会?孟湘看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她为什么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无论是什么原因,孟湘知道,母亲是要她站在自己的舞台上,为自己而舞动。
歌声响起,孟湘伴乐而舞……
一舞完毕,孟湘向评委和观众鞠了一躬,就抛下一切跑出节目现场,她要去找她最爱的人。
她打车,购买最近的机票,登机,落地,打车到母亲的医院,来到母亲的手术室前。
张丽一直在手术室外等候,她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孟湘。只此一眼,她便知道,孟湘的身体里已不是自己的好友陈文锦。
孟湘焦急地问:“手术怎么还没结束?网上不是说一个多小时就能结束吗?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别担心,不同个体情况不同。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件事。”
张丽陷入回忆里,“我当初安慰你妈妈不要担心,绝症不意味着完蛋,不是还有百分之十一的生存率吗?她说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会死亡,她也绝不会让你承担风险,因为你是她的女儿。她做到了。”
“我妈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我们换回来?”
“不知道,我只知道,有关孩子时,妈妈总会想尽一切办法。”
孟湘看着“正在手术中”的鲜红大字,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五年后。
孟湘和陈文锦再次来到《舞动》的报名现场。
“你好,请给我一张报名表。”
工作人员问:“好的,您是为您女儿报的名吗?”
陈文锦边填表边说:“不,我为自己报名。”
“呃……阿姨……”工作人员看着眼前五十多岁的中年女子:“您的年龄恐怕……”
“没事,我妈满十八岁了。”孟湘道。
“这……看得出来……只是您母亲对我们的节目来说,年龄偏大……”
“你们有设置年龄上限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
当下的每个时刻,都是人余生中最年轻的时候。
以“老了”或“已经晚了”为借口不去行动,只会错过现在。
陈文锦再也不会用年龄限制自己。
在最后的参赛感言,陈文锦略微沉思,写下:我今年五十七,我有勇气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