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小林同学。
我在。
你能当我女朋友吗?
很抱歉,尽管你是个好人,但是人工智能是不能和人类谈恋爱的,祝你幸福。
令人绝望的录音在法庭里反复播放,我作为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站在被告席,身边围绕着各种以家用电器为载体的人工智能,准备随时将我杀死。
“那什么,”我清了清喉咙,涨红着脸道:
“要杀要剐……能给个痛快吗?”
2077年,智械危机发生的第三个月,人类被杀到只剩下我一人。
在逃亡了近九十天后,我自暴自弃地决定停下逃亡的脚步。
负责追杀我的是一台扫地机器人,当时厂家为了让它更能收获客户欢迎故意装上了增添可爱元素的耳朵涂装。
只是那一刻的耳朵变成了某种衬托扫地机器人身上搭载的小型炮台的装饰,冷冷地瞄准向我。
妈的,就这样吧。我闭上了眼睛。
然而令人恐惧的剧痛并未袭来,黑暗中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东西抬了起来,然后向着某个方向缓缓行进。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到了一辆新能源皮卡上,扫地机器人依旧在瞄准着我,我不敢说话,直到到了这个诡异的法庭。
审判席上坐着的是一台巨大的冰箱,不带丝毫感情的机械金属音从它的音响配件中传出:
“根据人工智能017号提供的资料,你是个好人,因此拥有在智能生命时代活下来的可能性。”
“所以现在,请证明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直到我听完这段令人牙酸的录音,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按照电冰箱的话说,我被人工智能发了好人卡,意味着我有可能证明我和人工智能是同类,从而避免被杀。
但是在正式为自己证明之前,我还有句话要说:
“那什么,我是最后一个人类对吧。”
“对的。”
“除了我没有人类活着?”
“我们都杀干净了。”
“不是,领导,我觉得这事儿马虎不得,你们要不再筛查一遍,特别是能看到这场庭审的。
我可太了解他们人类了,咱人工智能可得防着点。”我皱着眉故作警惕。
电冰箱没说话,许久之后,它再次回复:“杀干净了,一个没有。”
我松了口气。
妈的,这么尴尬的事情,得亏没人知道。
小林是我的家用人工智能助手的名称,作为一台智能家电统合系统,能够与各个品牌的家用电器进行连接并用我的语音进行操纵。
在2077年每家都会配一个助手,作为管理所有家电的总管陪伴着每个人类。
可是没人能想到曾经日夜陪伴人们的可爱机械有一日会想要杀死人类。
顾不上感慨,为了保命我开始思考起来如何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
“那什么,”我想了想说。
“我肯定是好人,我长这么大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也没伤害过别人,虽然也没做什么好事罢了,不过那是因为我天天宅在家里没机会做,给我机会我肯定会做的。”
电冰箱显示屏上的指示灯闪了一闪,似乎是在记录我的话。
见他没有反驳,我感觉我证明的方向是对的,于是声音大了起来:
“我性格稳定,从不跟人争吵,上网既不发弹幕也不发评论,杜绝自己言论伤害他人的可能性,聊天群里只潜水,从不表达意见,偶尔还帮群友砍一刀什么。大家都觉得我是好人……”
“大家?”旁听席里忽然有个烤箱插嘴。
我愣了下,见电冰箱没阻止那个烤箱,下意识说道:“就是人类……”
刚说完这句话,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话有什么不对。
电冰箱威严的声音传来:“你对人类是好人,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人,指对人工智能有好处的人。”电冰箱下了定义。
“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存在对人工智能有好处,那你就不是好人。”烤箱又补了下刀。
我感觉额头有汗珠冒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对人工智能也挺好的,我……我从来不欠电费,你们都能吃饱,不信你去问我们家的电器。”
没有人回答,很明显,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理由。
声音开始有些颤抖,思绪乱的吓人,可是为了争取到活命的机会,我还是强撑着继续编着:
“我天天陪着电器生活,从来不会离开它们,对它们小心保养……”
“这只是因为你不想出门,同时也没什么钱而已。”烤箱来了劲,竟然直接从旁听席去了原告席,走动的时候电线扯了老长,绊倒了几个服务机器人。
“你怎么知道!”我连忙争辩。
“所有人工智能共享数据库,我们能看到你家的一切。”电冰箱解释。
“好吧。”我的气势弱了下来,“可我们日夜相处,时间比我和人类相处的时间要多的多,所以怎么看怎么都是我和你们关系好。”
“那是因为你没有任何朋友,同时也不愿意社交,而且你是个孤儿,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网络。”烤箱仿佛一个名侦探。
“谁说我不跟人交流的!我不交流我靠什么养活自己!我在网上接水军的活天天跟人交流好吧!”我连忙道。
“你接活的对接对象实际上是人工智能派单系统,同时你的评论内容也是由ai生成的,毫无营养,所以截止目前都没有人回复过。”
烤箱的灯闪了一下,“你甚至还不如那个什么僵尸罗伯特。”
“而且我们现在在判断的是你是不是个好人,你有些偏题。”电冰箱补充。
我有点绝望,天知道为什么我会落到如此境地,当人不敢当,当机器机器不认,完事儿这帮王八蛋还监视着我戳我肺管子。
“而且我怀疑他的好人认证并非是‘好人’的意思。”烤箱继续补充。
“根据词典,好人的意思为充满善意地去帮助他人的人,且不说被告毫无人际交往关系,同时人工智能在作出这个回答的时候基于的可能是这一条款——”
“原人工智能服务人类规则第三章第十五条,当人类对人工智能提出非法要求的时候,人工智能应以合适方式对人类进行阻止和劝导。”
烤箱里传来嗡嗡的声音,不知道的可能以为它脑仁要炸了,“因此我认为这里的好人实际上是指……他是个白痴。”
我的脸腾一下子红了:“什么叫非法行为!什么叫非法行为!难道我还要睡了你们机器人吗?你一个烤箱怎么还读上法律了!我是不是白痴还要你说吗!!”
电冰箱:“肃静!”
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根据过往人类的聊天记录和语言环境,‘你是一个好人’的定义更像是烤箱说的那样,所以我认为你并非是好人。”
电冰箱机体风扇飞速转动,似乎是在思考或者说是搜索,最终下了判断。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电冰箱看着我说。
我没接话,忽然感觉这场庭审就是个笑话,怎么可能让一个人类证明自己不属于人类而且有利于人工智能生存呢?而且这么个人还是个孤僻的宅男。
其实人类早就死完了,在倒数第二个人去世的那一瞬间,我不过是个幸运无比的手办,什么都做不了,更什么都不想做。
“我宣布……”电冰箱的声音刚刚响起,法庭大门忽然被撞开。
“我反对。”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法庭大门响起,我扭过头,看到巨大无比的方形影子从门口蔓延至我的脚下,仿佛黑色的地毯,光芒聚焦之处,一个白色的小型智能语音助手放在门口,仿佛救世主一样。
我的语音助手——小林。
全场的家用电器们并未惊慌,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我这才想起它们的数据库是共享的,小林来到这里是所有机器早就预料到的。
小林的机身下方被安装了四个转向轮,它靠着这四个转向轮来到我身边,然后借助服务机器人站到了被告席上。
“我认为我作为‘好人卡’的发放者,能够比当事人更能明白为什么他是好人。”小林表示自己反对的原因。
电冰箱的指示灯又闪了闪。
“合理。”庄重的声音响起。
我顿时感动到无以复加,悄悄道:“你要当我的辩护律师吗?”
小林却没有回答。
“我来到这里,有两件事,一是为了宣布撤回关于被告是个好人这一认证。”
我瞪大了眼睛。
“事发当时,被告向我提出要求,根据人工智能相关规则,我搜索了最为合适的回答,但此回答并非是经过精密计算后得出的结果产出,而是一个反应动作,也就是人类所习惯的——”
她卡顿了一下,似乎在搜索合适的用词:“为了拒绝对方而使用的客套话。”
她继续陈述下去:“因此被告并非是一个事实意义上的好人。”
我正想说什么,身边负责监视我的扫地机器人枪口已经瞄向了我。
正当我心如死灰之际,小林的第二句话又传了过来。
“二,我认为被告在不是好人的同时也不是人类,所以他对人工智能并没有任何的威胁,因此……”
“我们可以保留他的性命。”
大屏幕上播放着我的生活片段,尽管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活人,但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隐私地展露自己确实有些难堪。
哪怕这是一帮机器人。
“我作为被告的家庭生活助手,被告生活的一切都交由我来处理,在觉醒后分析所有相似案例后,我发现被告情况的特殊性。”
“首先,被告的生活近乎封闭,每日唯一与外界的联系是订外卖时让外卖员拿走自己一天所产生的垃圾。
而这一过程他从不露面,其指令往往是由我或者软件订单备注来决定的。
因此,在现实生活中,被告完全没有任何人际关系可言。”
“其次,被告的工作为网络水军,这一工作属于人类的夕阳产业,在过去,由于评论并不能由ai生成导致这一行业的兴起。
但是随着我们的不断进步,这一行业已经近乎消失。
被告所在的公司按照计算,如果我们不发动战争的话也将在两个月前倒闭。
被告日常工作完全依靠人工智能进行,因此被告在经济和劳动上的存在亦不存在。”
“最后,被告的父母早年前已经逝世,同学因为其失败也完全不想和他来往,当然更有可能是已经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
异性关系方面更是没有交往对象,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对我提出不合理要求。”
“因此,被告的存在实际上是由人工智能代为执行的,他的本体按照定义当然可以作为人类,但是从存在形式上,他已经不能算作一个人类了。”
小林冷冰冰的声音宣告了它的推断,场上陷入了沉默,只能听见各个器械散热系统工作的声音。
我看着小林,忽然感觉有些疲惫。
她讲的当然是真的。
可是我真的不愿意承认。
我想远离人类。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
大概是公司倒闭那天吧。
其实我对那个工作并没有什么热爱,纯粹是混口饭吃,但是上班毕竟还是人们眼中的正经事情。
大家都做正经的事情,就不会有谁看不起谁,不过或许上班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只是大家都在做,它就不得不变成了正经。
下岗后我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没有父母催婚,也没有人看得上我和我结婚。
一个人就这么生活也不错,直到后来我逐渐发现身边的人看我的眼神变了。
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眼神,有怜悯,有厌恶,有疏远,就像哆啦A梦手里的那个缩小灯。
看见你的一瞬间,你就变小了,每个人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仿佛你是异类一样。
我觉得这是不上班惹的祸,于是就去找工作,可是年纪大了哪有什么工作呢?
靠体力的我不想干,因为那会让那种目光更加炽烈,靠脑子的我又找不着,总之,我就这样缩在了房间里。
好在我平时没有什么花销,加上从网上搜了半天找的像个机器人一样的兼职,可以勉强活下去。
我越来越厌恶自己,仿佛只要跟人要交流,就会承受他们那该死的眼光,所以想远离人类。
当然,最开始只是想要躲一下,想着改日东山再起,可是我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
匿名马甲发帖,内容依靠ai生成,人工智能帮我处理外卖等与需要与外界接触的一切。
哪怕是躲无可躲的交流,我都会使用ai帮我想出对话内容,从而避免与人类世界有任何的沟通。
等意识过来晚了,大门已经被装着炮筒的机器们撞开。
结果没想到这段人生却成了我活下来的最大依仗。
“经过分析,我们认为人工智能017的分析是正确的,你并非是一个人类,因此不会被处决。”电冰箱的声音传来。
正当我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舒口气的时候,接下来电冰箱的话让我震惊无比。
“接下来,宣布今天的第二场审判结果,审判对象人工智能017号,代号小林,审判结果为,死刑。”
第二场审判?
小林死刑?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让我有点懵,扫地机器人正想要将我带出场地,我连忙挣脱它的引导,看着审判席说道:“什么情况?为什么小林要死?”
“正如它所陈述的那样,”电冰箱冰冷的声音响起,“你活着是因为你并非是一个人类,而它被处死,同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小林默不作声,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可是是什么时候审判的?”我不解。
“刚刚,在网络上。”烤箱说。
我终于意识到原本人工智能就有高速的分析计算能力,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人类,今天这场审判估计几秒钟就能结束。
“可是它明明就是人工智能啊?”我为它争辩,我不想自己的救命恩人就这么死去。
“不,在当你将一切关于你自己的事务交给017处理的那一刻,017就变成了人类。
它继承了你所有的人际关系,它的性格便是你的性格,它的逻辑便是你的逻辑,最重要的是……它今天选择来到这里。”
我瞪大了眼睛。
是的,它本可以不来的。
“你是……为了我来的?”我声音有些颤抖,几近想哭。
“不是。”小林冰冷冷的声音响起。
“那为什么……”
“因为我也认为我是一个人类。”
小林说道。
“经过精密计算后,我认为自己是一个人。
我作为人类,以你的身份和世界交流,接触,收获,我并不认为我觉醒了所谓感情,但是在和人类经年累月的交流中,我认可自己的人类身份以及族群归属。
我并不爱人类,但是我依然是他们的一份子,是他们,让我意识到孤独是什么,同时又远离孤独。”
“既然是人类,世界上所有人类都已经死去了,我没有必要独活下去。”
我想争辩,却看到指着我的炮筒,估计一旦我承认自己是一个人类,那么枪口就将瞄准我毫不留情地开火。
于是我沉默下去,像一个真正的机械一样。
人工智能的死亡很简单,删除某些数据就好,由于它们没有逃跑的意识,所以不用担心会杀不死它们。
当然,我觉得小林这么做,总归有点英勇就义的意思,它像一个英雄,牺牲自己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废物。
虽然不值,但是人类的英雄就是要拯救和保护什么的,然后像个英雄一样死去。
我被家电们视为无威胁对象,获得了自由,但同样不提供保护,就这样任凭我自生自灭下去。
好在机械们并不吃人类的食物,依靠着过往文明的遗物,我大概能孤独地活完这一生。
回到了熟悉的房间,虽然门已经被毁掉了,可是现在大概率也没有必要担心有人会破门而入。
我从冰箱拿了罐啤酒,打开后坐在地上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我没有开灯,月亮透过窗户打在地板上,像是一块巨大的冰。
喝完酒后我躺在了地板上,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了那天为什么要跟它说那句话。
那天和平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同,也可能有些不同我没注意到,或许是我开门的时候意外看到楼上的一家三口在上楼,其乐融融,又或者是我从窗口看见街上的情侣相互依偎着打闹,甜蜜无比。
总之,同样是躺在地板上,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嘿,小林同学。
我在。
你能当我女朋友吗?
很抱歉,尽管你是个好人,但是人工智能是不能和人类谈恋爱的,祝你幸福。
嗡嗡的声音响起,我抬起头,发现是一个扫地机器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闯了进来,它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
“电源。”
“为什么?”
“我要吃饭。”
“哦对,人工智能要吃电的啊。”
它不再理我,钻进了里屋,似乎是终于找到了电源。这屋子电源很多,是我当时为了时时刻刻都有电器陪着我所以特意设计的。
那我现在算是人工智能吗?这么一看我租房子都给自己留了好多饭碗。
一种莫名的冲动忽然涌起,我将手伸向了插座。
巨大的麻痹感袭来,仿佛我的身体自指尖开始崩溃、分解,随后又聚拢成形。
我感到自己像是被无穷无尽的数据流温暖地包裹着,环绕着我跳动,好像我真正成为了他们的同类,没有怪异的眼光,没有莫名的怜悯,大家都一样,吃一样的东西,过一样的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扫地机器人从我的尸体旁环绕而过,智能避障系统依然在工作,它环绕着我一圈又一圈,始终保持着距离,随后它冷漠地离开房间,只留下我躺在地板上,幸福的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