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隐约有股骚臭,和固体空气清新剂的气味搅在一起,让人不适。
我试着推了推窗,坏掉的螺栓卡死窗框,只能勉强打开一条缝,起不到什么作用。
我拉上窗户,回头看了眼蹲坑。
下水道反味是老房子的通病,但这是电梯房,按理不该这么难闻,除非屋主生活太不讲究。
果然,马桶刷歪倒在地,塑料柄附近还积了滩泛黄的污渍。
和大学时一样,对待“公共卫生”,黄杉完全不上心。
那时,我作为宿舍长不得不出面收拾,现在他成了家,又把所有麻烦甩给妻子小苗。
前天,两口子不知为何大吵一架,小苗在回娘家的路上将此事昭告天下,活像要离婚。
嫁给这样的丈夫,的确委屈了她。
我叹出口气,用脚扶起刷子,塑料盒在瓷砖上擦出让人牙酸的动静,抖落半粒粉色柱状物,径直掉入坑洞。看着它消融于水,我皱了皱眉。
带上门回到客厅时,黄杉已经泡好了茶,一杯靠近沙发,一杯靠近矮凳,呈面面相觑之势。
此刻,他陷在沙发里,将两手挤进大腿间,缩着脖子问是不是很臭。
我只得在矮凳上坐下,礼貌摇头:“厕所反味,正常。但你一直关着门也不是办法。”
“窗户修好就不用关了。”
“你告诉我窗户打不开,都一个多星期了吧。”
他古怪地咧咧嘴,似乎在笑,却看不出丝毫笑意:“忙。”
我无言以对,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头抓了把乱发,嗫嚅着说临时调整会面地点,不好意思。
原本,我们约在一处高档酒庄,但今天下午,他来电请我到家中见面,事发突然,虽然有些麻烦,不过应该没什么影响。
“签合同,章在就行,”我一手握住杯子取暖,一手从公文包里抽出材料,“地点无所谓。”
他又咧了咧嘴,失焦的眼睛在我和茶杯间来回晃,抬起下巴劝我喝。
我点点头,问他怎么不开地暖。
南方的12月,没有取暖工具,屋里比屋外更冷。
他沉默片刻,答非所问地说:“肉容易坏。”
我狐疑地皱起眉头,怪异感正从暗处涌出,仿佛蛰伏已久,只等时机成熟,便能轻易攫住我全身每一个毛孔。
黄杉自顾自端起杯子,咽下两口滚茶。
“老方,”他的声音从烫坏的砂纸间挤出来,“我们是不是兄弟?”
“当然。”
我答得干脆。
大学时,我们不仅同班、同舍,加入同一个学生社团,喜欢过同一个学妹,毕业后还进了同一家公司。
虽然在他当上副主管那年,我从公司离职,但我们始终保持联系,迄今已有十年交情。
听我这么说,他长出口气,挂着茶渍的下唇不断颤抖。
我想他或许有事难以启齿,便摸出烟盒,叼一根缓解气氛。
他却开口:“换一根吧,这根烟丝不好,会断两次。”
“什么?”
他盯着我的烟,眼球像两只找不到支点的滚珠,在眼眶里无声抽搐:“老方,我——我在循环。”
我没听明白,他再次抓了抓头,皮屑掉进杯子里,看得我有些反胃。
虽然不注意公共卫生,但黄杉意外是个自律的人。
生活再忙,一日三餐也不会落下,酒局再多,身材也保持得比同龄人优越,而且每天冲凉,只要外出,衣服一定干净笔挺,鞋面擦得锃亮。
所以毕业后,我没再见过他邋遢的模样,眼下他失魂落魄,大概是为小苗格外头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由暗叹。
兴许见我走神,黄杉两指敲响茶几,闷声开口:“前天是周四,今天是周六,对吧。”
我不明所以地点头。
“我一直在循环过这三天,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了。所以我知道你会抽哪根烟,也知道烟一定会断。”
“等等,”我控制住了表情,“你这样……多久了?”
“你觉得我疯了?”
他看着我,终于笑了,嘴角嵌入耳后,活像条吞蛋的蛇:
“我是快疯了,如果你像我一样,不断重复过着相同的日子,你也会疯……不,以你胆小怕事的性格,根本扛不住这种折磨——”
“喂……”
我话还没完,他骤然起身,两手撑住茶几闯近我眼前,蛇嘴怪异地蠕动着,动荡的滚珠几乎从眼眶里挤出来。
“你只会比我更疯!”
我让他吓得下意识后仰,香烟卡在指缝里,也像条僵死的蛇。
他却拿起火机,帮我点了烟:
“不过不重要,你不是我,不会经历这些……我只希望你听完我的故事。抽吧,这根烟现在还不会断。”
寒意,从不知哪条没关严的窗缝里漏进来,继而拉伸、扩张,向四面八方奔腾,填满整个房间。
就在这不足三十平的冰窖里,黄杉说,他陷入了三日循环。
起初,一切都很正常。
周四那天,他按时起床,小苗已经出门上班,桌上摆着煎蛋、热牛奶,他囫囵吃完,前往公司。
副主管的位置他已经坐了三年,派系不同的主管却没有升职或调岗的意思,防贼一样防着他上位。
那天,只是一个合同章没盖清楚,主管便将他骂得狗血喷头,他窝了一肚子火,还得去陪客户吃饭、唱K,不可避免地点了几个小姐。
回家时,他身心俱疲,小苗又借卫生间反臭的问题找他茬。
“像是更年期,你知道吗?”
他宛如车载木偶般摇着头,“她可以随时随地找你吵架,理由千变万化。
我已经够忙了,这点小事她明明可以自己处理,非得让我想办法,压得人喘不上气。
老方,你没结上婚是对的,这种日子太难过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他仍然爱着小苗,只是被酒精扭曲的爱,难免变成沉重的负担。
他一时上头,试图和小苗发生关系。
此前至少三个月,小苗都没让他碰,不是身体不适,就是心情不好。
他一直忍让,可夫妻间连性生活也不能过,叫什么夫妻?
没有意外,小苗再次拒绝了他,争执下,他口不择言,声称想和他上床的女人能从家门口排到公司。
这种话,就算不在更年期,也没有哪个妻子可以容忍。
小苗狠狠给了他一耳光,锁上卧室门,再没理过他。
“你说,”黄杉望着我,蛋从嘴里滚出来,“她外面是不是有男人了?”
我不便插嘴,只能含糊应一声“不至于”,抖落半截烟灰,重新点燃了香烟。
我清楚地记得,五个月前,他在小苗孕期和情人厮混,被抓了现行,两人大吵一架,导致小苗小产,她大概至今还没恢复。
周五早上,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的他,忍着酸痛从浑噩里醒来,本想向小苗道歉,却发现她不知何时收拾行李离开了。
没有早餐的桌上,摊着一张离婚协议书。
他大为震惊,忙给小苗打电话,意料的没人接,他只能强打精神,自己热了牛奶,翻出两包饼干,将就果腹,出门去找客户。
时值年末,任何一单生意都关乎到年终奖,所以即使客户格外难缠,他也铆足了劲招待。
他本以为,周四晚上的应酬是把钥匙,可以顺利捅开签单的门,没想到客户狮子大开口,竟然还想多提两个点的回扣。
他已经将价格压到最低,总不能自掏腰包替公司赚生意。
合同不可避免地黄了,他又是一肚子火,小苗当然没有回家。
失去灶台前应有的配置,他不得已在外就餐,结果人不顺喝凉水也塞牙,倒霉事一件接一件。
“一百一包的烟,我刚点一根,服务员就过来说餐厅禁止吸烟。
我不是不讲理,也不是非要抽,我把烟给他,对吧,以为他掐灭了以后会还回来,结果他直接扔了?
一根烟,比他时薪还贵,他他妈有什么资格扔!”
彼时的黄杉怒火中烧,当场骂哭了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更叫来经理投诉。
作为赔礼,经理给他打了八折,调换另一个小姑娘服务,好不容易让他消气。
离店时,他看见那服务员木头似的杵在门口,红着眼眶发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气不打一处来,甩下句“要饭都嫌你没脑子”,扬长而去。
人头猪脑的主管、贪得无厌的客户、玩失踪的妻子、糟糕的就餐体验,一连串麻烦让他急需发泄。
他联系了数月未见的情人,本该酣畅地度过一个良夜,不承想做到一半,情人丈夫突然查岗。
她仓皇出逃,留他在酒店卫生间自我安慰。
事事不顺心,他买了瓶剑南春,回家喝得烂醉。
周六彻底清醒时,已过午后,他感觉自己曾起床吃了份早点,摸到厨房一看,果然剩下半杯牛奶。
酒局和紊乱的生物钟让他肠胃难受,他点了份肉粥,仔细吃完,又洗了个澡,才收拾好心情翻看手机,发现两通来自我的未接电话。
我们早已约好,周六下午在酒庄见面,签署一份供应合同,再以庆祝事成为由吃顿西餐。
这是我求他办的事,当然给他提了三个点的高额回报,即使年终奖不寒酸,这份额外收益也没理由拒绝。
吞下两粒解酒药,他换上干净衣服来见我,旁敲侧击问我有没有客户公司的门路,想换条线切进去,甚至委婉表示,如果事成,回扣可以不拿。
我的确有熟人,半年前我可以帮他,但现在情况有变。
我告诉他,尽力而为。
“这么多年兄弟,我真心谢你。”
他抹把脸,喝下浮着皮屑的茶。
他说,不仅如此,我见他脸色难看,什么也没问,说在酒庄存了酒,让他好好放松。
可惜我临时接到公司电话,不得不赶去招待客户,便给了他VIP卡,由他随意记账。
有免费的酒喝,他不会拒绝。
晚饭鲜嫩多汁的小羊排、上等的葡萄酒,已让他格外酣畅,他打算将整个夜晚都交付在这里,用更豪迈的威士忌填补空虚。
可还没吃上两口,主管竟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
“狗日的……”
他面部肌肉抽搐,唾沫横飞,“我在哪儿关他什么事!我他妈休息日还惦记着签合同,他只惦记我有没有把命卖给公司。
这个没脑子的东西,业绩不比我好,手段不比我硬,成天仗着资历老作威作福,我呸!”
一想到那个脑满肠肥的地中海,黄杉就浑身难受。
借着酒劲,他又联系了情人,但对方没接。
他以为情人丈夫终于开窍,没想到隔了几分钟,情人发来短信,问他是不是想再续良夜。
他当然想,且从未如那一刻般的想。
他们约在老地方,他踉跄出门时,已经八点多了。
他一面盘算,这一晚绝不让情人下床,一面走出路口拦计程车。
刺耳的喇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望去,两盏大灯已撞入视野。
紧接着,他失去了意识。
说到这儿,黄杉咧开嘴,神经质地揉搓着姜黄的脸: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一眨眼,我从床上醒来,疲惫地走进客厅,看到了小苗做的早餐。”
一杯热牛奶、一份煎蛋。
她回来了?
他欣喜若狂地呼唤妻子,却无人应答。
家里只有他。
是约了朋友外出?还是放心不下他,偷偷回来给他做饭?
不论如何,他要立刻找到她,向她道歉,请她原谅,维系这段他曾引以为傲的婚姻。
他摸出手机给她打电话,屏幕上却显示着别扭的日期,他没有迟疑,按下了通话键。
小苗语气如常,抱怨早高峰的拥堵,问他卫生间反臭能不能解决,她不想再闻那种恶心的气味。他说好,他会处理,他说对不起,只要她回家。
回家干什么,小苗诧异,我还得上班。
上什么班?他问。
小苗气笑了,问他是不是睡糊涂,周四当然要上班。
黄杉这才意识到,他回到了周四。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他不明所以,怀疑自己做了场漫长的噩梦。
吃过早餐,他出门上班,和梦里一样被主管臭骂,和梦里一样陪客户应酬。
晚上回家,再次和梦里一样与小苗争吵,即使他学乖了,没再脱口那些不着四六的话,小苗仍然在气头上给了他一耳光,锁门不让他同房……
时间一晃而过,他是始终像踩在棉花上,无处着力,浑噩的状态让他不再渴望性爱,只有酒庄让他得以喘息。
所幸,这次主管没再打来催命。
九点多离开酒庄时,他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旋即意识到,应该换一个选择。
于是他转过身,绕到另一条街,打车回家。
“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茶水喝完,他搓着杯沿,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可刚到家,我又失去了意识。还是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眨眼,我从床上醒来,闻到了早餐的香味。”
他再次回到了周四。
我眉头紧锁,很难消化这个故事,半晌才清着嗓子开口:
“你的意思是,每到周六晚上,你就会失去意识,然后回到周四,重复度过这三天?”
他补充:“每到周六晚上,我就会死。”
我笑了:“开什么玩笑。”
他迅速垮下脸,紧绷的口周围肌让嘴活像一轮枯井,深不见底:“我没开玩笑。第一次,我被车撞死,回到了周四。从第二次开始——”
长音在冰窖里爆破开,怪异感再次攫住我四肢百骸。
他重复:“从第二次开始,有人会在周六杀了我!”
我指尖一抖,脊背炸起仓皇凉意:“谁?”
“不知道。”
“……”
我失去了耐心,警告他立刻结束这场闹剧。
他却用反复失焦又对焦的眼睛望着我,提醒我看看手里的烟。
烟又灭了。
他说,你信了吗?
我烫着般扔下香烟,他竟闷笑起来,说经过无数次循环,他想通了一些事。
“还记得‘薛定谔的猫’吗?大三那年,咱们围绕经济学家和金融市场的关系,以‘薛定谔的猫’为基点探讨过很多次。”
他自顾自道。
“在被观测前,盒子里的镭处于衰变或未衰变的叠加。
如果镭衰变,触发机关释放氰化物,猫就会死,如果镭未衰变,猫就活着。
只有打开盒子,叠加态才会坍缩成唯一解。
“就像经济学家的观测,会影响金融市场的走势,类似于让市场坍缩成唯一解——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诠释。
理论认为,叠加态出现的瞬间,就诞生了两个宇宙,一个宇宙里的镭衰变,猫死了,另一个宇宙里的镭未衰变,猫活着。”
我得承认,我没法从他的讲述里抓住重点。
似乎看我太困惑,他叹出口气,继续道:
“换句话说,我就是那个盒子,比如周四早上,我有两个选择:
吃小苗做的早点,或是不吃,相当于盒子里的镭衰变或未衰变。
不同的选择形成叠加态,诞生了相同又不同的宇宙,也就是我吃了早点的宇宙,和我没吃早点的宇宙。
假设我吃了早点,我只会在吃了早点的宇宙里生活,没吃早点的宇宙不会影响到吃了早点的宇宙里的我。
“但现在,或许发生了量子纠缠,或许有别的原因,总之这些‘盒子’重合在了一起,导致多世界叠加,而最底层的‘盒子’出现了唯一解——
死亡。
所有选择形成的新宇宙都延续着这个唯一解,除非我找到途径,坍缩出另一个唯一解——活着,才能突破缠绕的多世界,从循环里解脱。”
这并不容易,在第一次循环中,他看见了车灯,可以判断是被撞死,从而改道避祸。
但此后的每一次循环,他都会丧失死亡前的记忆,不知道凶手是谁,不知道死因为何,根本避无可避。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冲进警局,殴打民警。
“你猜怎么着,”他神经质地笑起来,“周六半夜,我还是死在了拘留室。”
他濒临崩溃,却无计可施,只能像打游戏一样,不断尝试不同的选择。
然而无论怎么选,就像他说的,新宇宙无法成型,死神之镰伴随着每一个周六如约降临。
他会死在拘留室,死在家里,死在酒店,甚至死在某个发廊女的身上。
话到这儿,他露出了这个下午最清晰的表情——那是极致的哀伤。
“老方,”黄杉说,“帮帮我。”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仿佛搁浅的鲸,拼尽全力才调动起肺叶,狠狠吸了口气。
屋里太冷了,茶也早就放凉,我搓热手指,问了一个问题。
“你流过血吗?”
黄杉歪了歪头,像条困惑的狗,继而道:“鼻血,你怎么知道?”
“在警局那次呢?”
他陷入难以名状的恍惚,失神地转动着眼球:“有,冬天鼻腔干燥,毛细血管……不是吗?”
不是。
我想立刻反驳,可他憔悴的面孔如光斑般扭曲跃动,配合我过快的心率,在耳畔炸起一道道闷雷。
我很清楚,他无法接受接下来的真相。但他只能接受。
思量许久,我再次开口: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循环有三天。
不论是量子纠缠,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按照你的说法,你要做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件事——避免被杀。”
“对。”
“不奇怪吗?如果凶手在周六出现,循环应该只有周六这一天,你在当天摆脱凶杀即可,多余的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同理,如果凶手在周五出现,循环应该只有两天。
但现在循环有三天,答案显而易见——”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
“凶手,在周四就出现了。当天你密切接触过的人有三个,主管、客户,还有小苗。
我们暂且抛开动机,去思考一个更关键的问题:如果这些人中的某一个,在周四就对你动了杀机,为什么你会死在周六?”
他张了张嘴,唾沫从颤抖的唇缝间溢出,却没有半点声响。
“我的推论是:凶手周四已经动了手,你直到周六才死,是因为中了毒。
这三天,你吃过很多东西,在公司吃了食堂午餐,在酒楼吃了宴席,在KTV喝了酒,但这些地方人来人往,变量大,风险也大。”
“呜……”
黄杉忽然悲鸣一声,不受控制地站起身,一手抓紧乱发,一手痉挛般向我连连摆动。
真相一贯残忍,他没法逃避。
“只有一样东西,你一定会吃,而且既不会因为他人误食横生枝节,还方便下毒。”
“别说了……”
他哀求着,从沙发和茶几的缝隙间跌出,用尽力气甩开推拉门,扑进厨房。
水槽里,歪倒着这两天累积的餐盘,他从中抓出一只玻璃杯,杯壁挂着几道奶渍,早已干涸。
随即,他又意识到这只杯子毫无意义,狠狠将其掼在地上。
“啪”的脆响,碎玻璃四散飞溅。
黄杉背靠水槽,看着一地光点,不知是问我,还是问自己:“我对她还不够好吗……”
他想明白了,周四早上,小苗在牛奶里投了毒。
我不清楚小苗的杀机,或许再也无法容忍他的风流,或许小产带来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但我确信,她对黄杉动了手。
卫生间那粒红色柱状物,和溴敌隆一模一样。
曾经,我蜗居出租屋,深受鼠患困扰,就使用过这种灭鼠药。
而黄杉家境优渥、平步青云,从一个电梯房搬进另一个电梯房,璀璨的人生让他没有机会接触、认识这种药,他家当然也没理由存在这种药。
作为毒药,溴敌隆毒性强烈,易溶于水,且正好有三天左右的潜伏期,虽然毒发时会出现凝血障碍,但症状并不明显,一旦延误救治,必死无疑。
所以即使他躲进拘留室,普通民警分辨不了中毒症状,就像他所说,误以为是天气干燥、毛细血管破裂,他便只能死在警力包围之下!
他被枕边人,毒杀了无数次。
周四那天,小苗强忍谋杀的恐惧,下班后照常回家,是为了及时清洗玻璃杯,以防留下证据。
随后,她必然想了各种理由,等着和黄杉吵架,就算他承诺处理卫生间的问题,她也会想办法撒泼,为自己回娘家做铺垫。
第二天,她早早出门,对所有朋友宣称离家出走,制造所谓的“不在场证明”。
只要熬过三天,假设黄杉毒发身亡,她不在家,且已留下离婚协议,没有强烈的杀意,大概率能够逃脱囹圄;
假设黄杉没死,送医救治,她也可以伪装成一个忧虑的妻子,回头照料丈夫,等待下一次谋杀时机。
这个计划谈不上天衣无缝,但值得一试。
看着神情悲怆的黄杉,我叹出口气,久久无言。
而他踉跄走出厨房,从电视柜上摘下小苗的写真,摩擦着她明媚的笑脸,沉声呢喃。
“九年了,我陪着她走出象牙塔,为了她放弃外省的高薪offer,她要做最美的新娘,我就花尽心思操办婚礼,不惜请假陪她旅拍婚纱照。
这么多年,她的名牌包、名牌衣服、高档化妆品,哪一样不是花我的钱?
她干行政的死工资,只够周末和小姐妹花销,我要求她什么了吗?
只要她做个贤妻良母,会烫衣服、收拾房间,在我回家的时候端上热饭热菜,无非是女人应尽的义务。
可她为什么……要杀我?”
黄杉的尾音充满了不甘和困惑,我不知如何安抚,只能对着眼前的茶水摇头。
“可是……”
他在悲愤中仰天长叹。
“你能理解吗?即使如此,我还是很爱她。
我愿意给她时间和空间,让她可以冷静地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要她回头,我们还是夫妻。”
我皱起眉头,心口像被什么猛砸了一下,怪异地抽跳起来。
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响了。
真不是时候。
我暗骂,揿下电源键,摸出蓝牙耳机戴上,草草交谈了几句。
“老方,公司电话吗?”黄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点点头:“说是客户临时来访,非得让我过去接待。”
“是吗。”他了然地“嗯”了声,又道,“不过上一轮,你说是闹钟来着。”
我愣了愣,登时警钟大作,还没等反应,脖颈骤然一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将茶几染成一片猩红!
黄杉割断了我的咽喉。
我捂住脖子,挣扎着起身,却被他狠狠按回几面。
茶水泼洒,像血泊里爬出葱茏的蚁群。
我倒在蚁群旁,惊恐而错愕地瞪大双眼,呼救卡在喉口,一用力,就像从伤处挤出一枚枚浑圆坚硬的蛋。
痛入骨髓。
而他笑成饱餐的蛇,一手大拇指死死压住破口下端,一手捂上了我的嘴。
他说,我推论得不错,小苗想杀他。
不过他早就知道了。
死在拘留室时,他意识到自己中了毒,否则没法解释他的死,他当然花了点时间,才确定小苗对他下毒。
自那之后,他不再吃小苗做的早餐,但他是那么爱她,无论如何不想撕破脸。
他倒掉煎蛋和牛奶,让她以为他吃了东西,放纵她找茬吵架,容忍她甩下离婚协议回娘家。
他愿意给她机会,等三天过去,他会在家门口怀抱一束鲜花迎接她。
然而,他还是死了。
“我就这么招人恨吗?除了我老婆,还有人想杀我。”
他咧开嘴,将我从茶几拖到地上平躺,以便在失血过多前,我能听完他的推论。
“老方,你虽然是个书呆子,但确实聪明,光听故事就能揪出小苗。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死那么多次,应该还会很快猜到第二个凶手是谁,可我不是。
所以我用了个笨办法——我把这三天遇见的人,除了小苗,全都杀了!”
主管、客户、服务员,包括情人,无论谁想杀他,只要他先动手,就有机会避免死亡、逃离循环。
但离开循环,他还得照常生活,为此,他不能莽撞行事,而是把目标约到家中,在茶里下药,等对方陷入昏迷,再拖进卫生间肢解,继而抛尸。
“每一轮,我都会杀不同的人,毕竟跟我有关的人死多了,我会很麻烦。
可你知道吗,”
他故作高深地皱起眉头,“即使他们都死了,我还是会死。
我想不通啊,不过没关系,你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只要杀了你,应该就没事了。
所以上一轮,我就约了你在家见面。”
和这次一样,我用了他家厕所,他给我准备了放有安眠药的茶。
也和这次一样,我没喝那杯茶。
他在那一刻确信,我心里有鬼。
但他只能假装签合同、闲谈、聊和小苗的矛盾,找机会放倒我。
毕竟,如果直接动手,我很可能高声呼救,他不能让邻居察觉有异。
而我一门心思劝他去酒庄打发时间,他当然不会放我离家,连连拒绝,就在那时,我的手机响了。
“你说,只是闹钟。”他笑了,“为什么你的公司来电,会变成一个闹钟?”
我绝望地眨了眨眼,想回答,却只能发出“嘶嘶”声。
他用哄小孩般的强调喋喋不休:
“我实在太好奇了,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为了你,我不惜收手,又经历了一轮循环,才发现你的小秘密。
你在我楼下租了间空屋对不对?这一轮开始,我就找了个开锁王,进去了——”
他意味深长地拉出长音,戏谑地看我战栗、挣动。
我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卫生间里,我打碎了一个墙角,墙边放着一罐8L的一氧化碳。
他惋惜地说,即使看见气罐,他也没想明白,我要怎么杀他。
“扛着气罐来抡我吗?”
好像说了个格外精彩的笑话,他笑得浑身发抖。
他说,他用了周四整整一天,去思考这个问题,好不容易得出了结论。
“你早就知道了是吧?
我把你给小苗的情书换成了自己的,写匿名举报信毁了你的奖学金。
为了上位,栽赃你出错,让公司损失了三百万的生意,逼得你拿出全部身家赔钱、离职,沦落到不得不住进满是老鼠的地下室。
不过,你竟然活下来了,我真不该为了那点口碑,阻止公司在业内封杀你,所以半年前,我又毁了你一次。
老天啊——你是属蟑螂的吗,竟然还能在新公司待下去?”
我目眦欲裂,想抢过刀,将这个畜生按在地上捅死。
可我没有一点力气。
他得意洋洋,摇着头道:
“你什么时候决定杀我?半年前?一年前?三年前?
你租下那间空屋,一直在等机会,直到小苗找理由跟我吵架,确保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我们每次见面都在饭点,是为了控制我晚上的行程吧?
你用闹钟假装公司来电,临时抽身,给我留下卡,我没有其他安排,只能在酒庄消磨时间,晚点回家。
而你可以提前过来,拆下存水弯,抽空里面的水,再把排气管堵进管道,向我家厕所排放高纯度一氧化碳!”
他说得没错。
但不全对。
大学时,我就知道他搅黄了我和小苗萌芽的感情,可我拿他当兄弟,他那么爱小苗,我愿意退出。
被举报丢了奖学金,我也哄自己,他顶上我的名额,只是为了在小苗跟前长脸。
婚宴上,他搂住小苗的肩向我敬酒,炫耀他娶到世上最好的妻子,看着小苗幸福甜蜜的笑脸,我只能忍。
三年前他为了上位,将我打入深渊,本该谈婚论嫁的女友迫于压力提出分手,我终于忍无可忍。
可小苗私下塞来一笔钱,帮我渡过难关,又积极联络亲朋,替我求来新公司的内推,我没办法在那时对他动手,我不想牵连小苗。
半年前,我莫名卷入金融诈骗案,好不容易保住工作,收入却被一砍再砍,永无出头之日。
忍让换不来安宁,我想,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黄杉!
小苗捉奸那次,是我给的消息,我没想过会害她小产,但这让计划更加顺利。
她开始冷落黄杉,而我添油加醋的教唆,成为他们无数次争执的导火索。
终于,我等到了一个绝佳的下手时机。
这个机会,还是黄杉给我的。
他告诉我,他家厕所的窗户坏了。
为了实验,我早就卸过存水弯,管道内气压失衡,将臭味反进上层卫生间。
黄杉是个对“公共卫生”毫无公德心的人,家里大小事务统统甩给小苗。
我只需要告诉她,这种事理应由男人来做,修缮窗户、维修厕所的进程就会被无限期拖延下去。
要防止臭味涌入客厅,他们不得不关闭厕所门,形成一个几乎密闭的空间。
在原本的计划里,签完合同,我借口临时有事离开,留黄杉在酒庄买醉。
自己则赶到楼下,拆下锯断后又用胶带封好的存水弯,拧开气罐阀门,排放大量一氧化碳。
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家,只要解手、洗澡,甚至睡前洗漱,都会进入充满毒气的卫生间,死在里面。
但该死的,谁能想到会有什么操蛋的循环!
上一轮,我一定是因为无法说服他外出,不便离开,才告诉他那是闹钟。
如果他一直居家,很可能在毒气没有排放完毕时,进入卫生间,察觉蹲坑水枯竭,从而起疑,我必须想尽办法哄他出门。
现在,我栽在了自己手上。
他赢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摸出来一看,厌恶地告诉我,主管又在催命。
“不过不重要,”他松开按住我脖子的手,“我的循环结束了。”
而我,鼓足最后一丝力气,扯出了个冷笑。
不,我赢了。
我的“兄弟”,你确实不够聪明,时至今日,你仍然没想明白第一次的死因。
我可以确定,绝不是被车撞死!
黄杉说,他会丧失死亡前的记忆。
记忆丧失和他是否接触“死亡要素”五官,否则他不会记得吃过毒早餐,那就只能和时间有关。
他的卫生间长2米2、宽1米3、高2米1,总体积超过6立方米,我的气罐容量8L,如果全部排入卫生间,一氧化碳浓度约为1333ppm。
成人吸入这个浓度的一氧化碳,很快会出现中毒反应,1小时左右就会死亡。
我不清楚溴敌隆从毒发到死亡耗时多久,但他记得出现过凝血障碍,显然比一氧化碳中毒更长。
也就是说,他丧失记忆的时间段,应该以我成功杀了他为准,即——死亡前1个小时。
酒庄附近有市第四人民医院,两地车程不超过5分钟。
第一次,如果车祸后送医,他不可能死得那么快;如果当场丧命,他更不可能看见车灯!
他是在去见情人的路上,大概率是见到情人时,遭受了致命袭击。
情人没理由杀他,但情人的丈夫理由充分。
在他的故事里,约见情人,只和一条信息相对应——主管的电话。
主管厌恶他,并非因为“派系不同”,而是怀疑自己被戴了绿帽。
周五,情人被主管查岗,直到第二天,主管才确信姘头是黄杉,否则周五他就该有所行动。
黄杉在周六通过短信约见的人,不是情人,而是她怒火中烧的丈夫。
在这一次轮回的周四,黄杉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却没有提前约我,仍然等到了周六。
他自负过头,乐于玩弄一切,抱着花等小苗回家,是为了向她证明,他可以轻松拿捏她;
勾搭主管老婆,是为了向那个压自己一头的男人证明,他比他强百倍、千倍;
哪怕动手杀我,他都要洋洋洒洒发表演说,是为了向我证明,他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以他的个性,在这个即将逃脱循环的周五,他没理由放弃那场酣畅淋漓的性爱。
而主管,也会在这个周六,再次对黄杉产生杀意。
主管的电话,从来不是为了催黄杉拿命工作,是在确认——他是否在家!
手机铃声还在响,门口的人应该听得一清二楚。
黄杉仍将循环,我很清楚,至少,他逃不过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