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对我影响最大的有三件事。
而在经过梳理之后,我发现这三件事之间全部都有关联。
如果说,第一、二件事还只是让我感慨万千的话,那第三件事就已经完全是科幻小说中的情节了。
让我来想想如何向你讲述这三件事。
莫不如还是从头讲起:
第一件事是,我的朋友邢期出狱了。
邢期当年是因为过失引发了大楼起火,虽然没有死人,但有人因此重伤,还造成了上百万元的经济损失。
最终他锒铛入狱,开始了六年的牢狱生活。
那是2014年的事。
现在想来,那还是个4G网络正在普及的时代,直播和外卖平台尚在兴起。
这一晃,竟已有六年过去了。
我没赶上邢期出狱那天去迎接他,或者说,其实因为是我压根不知道他具体哪天出来。
我们相识于大学校园,虽然他张扬锐气,而我沉默内敛,但我俩意外地合得来。
所以毕业之后我们也一直保持联系。
可以这么说:我与邢期并不是那种铁哥们,但关系至少也好过普通朋友。
所以在出狱之后没几天,他就打电话告诉了我。
那通电话,我甚至没有听出来那头就是邢期本人。
我印象里那种张扬锐气的音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柔疲惫的调调。他说,监狱生活让他变了个人。
我问他,那出狱之后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他一笑,说还没习惯,每天早上醒来都想喊一遍号子,尿尿前还总想打报告。
我也一笑,不论如何先是祝贺他重获自由,然后告诉他如果想找人聊聊,我随时都在。
我本以为那只是句客气话。他能谈心的人不少,再怎么应该也轮不到我这。但我没想到,半个月以后,他真的又打过来了。
这次,他开门见山。
“我们能一起吃个饭吗?我的朋友里,你的学历最高,有些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愣住了。邢期这话倒说得没错。大学毕业之后,他立刻投入了工作,而我继续深造。
这越造越深,最后直接干起了科研工作。
我科研的内容就是我要讲的第二件事,但现在先按下不表。
见我沉默,邢期补了一句:“不行吗?”
“噢,好。”我答应了他。倒不为别的,我们两个确实已经很久没见了(我向监狱申请过探望,但因为不是近亲属被驳回了)。
餐厅是我选的,四川菜。他走进来的时候,我愣是没敢相认——
曾经发福的身材变得瘦削,油腻的长发也剔成了寸头,最主要的是,他眼中锐利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时每刻都唯唯诺诺的眼神。
还是他先一步认出了我。他招招手,走过来坐到我对面。
我讪笑:“变了不少。”
“嗯。”简短的回答。
一时间有点尴尬,我掏出手机:“先点菜吧。上学的时候,咱俩可是无辣不欢。”
他点点头,眼神在桌上飘忽起来,继而瞥向前后的桌子,似乎在寻找什么。
“怎么了?”我问。
“没有菜单吗?”
“菜单?”我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连忙扫了桌上的二维码,“现在都是用这个,小程序。”
他有样学样,捣鼓了一会终于和我进入了同一个点菜页面,然后笑了笑,说:“你点的菜我竟然能同时看到。”
一时间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到了这时才意识到邢期出狱后最大的问题——他与社会脱节了。
“你看到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问题。”他的手撑在下巴上。
“我根本不知道现在社会的生活是怎么运行的。
我和你说出狱后不习惯,那是真的。刚进监狱时,你会恨监狱;后来,你会习惯监狱;最后,你离不开监狱。就像那个…”
“《肖申克的救赎》。我知道,当年咱俩一块看的盗版网站。”我说。
“对对,里面有个词叫‘体制化’。我被监狱给体制化了。比起外面的生活,我竟然更喜欢监狱里的日子,至少那让我安心。”
“你好像那个人质爱上了绑匪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只不过你的绑匪是监狱。”我又往小程序里加了个菜。
“监狱也好,绑匪也好,我依赖它。最关键的是,我出来之后找工作——犯罪记录倒还不是重点——现在的工作…怎么强度这么大,工资却没涨。”
“是啊,你赶上内卷了。”我观察着邢期的表情,确认了他没有听过这个词。
“内卷是今年刚流行起来的词。就是说一个行业里的每个人都在付出更多努力,却没能因此拿到更多收益。
有的人沉溺其中,明明是被迫付出了更多努力,却还要去替这种制度说话,就像我刚刚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样。”
“我犯了错,所以我进去了。但现在我出来了,可大家努力的价值却通货膨胀了。
原本我就跟不上社会,现在我比跟不上更加跟不上。所以到底是我错了,还是这个社会错了?”他放下手机,望着我。
我不知道答案,我的研究方向是生物学,我认为至少是社会科学的领域才能回答他的问题。
那天,我也确实没能回答他。我甚至记不太清整顿饭是如何吃完的了,只记得那家菜馆很辣,辣得我说不出话。
后来邢期去做了房产销售,说是因为不限制年龄和专业背景,而且工作灵活。
听说他从此过上了996的生活,工作时长再也无法短下来,有时为了业绩,还需要自愿或被迫007。
夜晚和周末带客户去看房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我虽然无比唏嘘,但邢期总归是靠自身的努力回归了正常生活。虽说辛苦万分,但如今这年头,又有多少人过得轻松呢?
我虽然不必为了业绩奔波,但我所从事的研究也让人好过不到哪去——那个项目耗时长且枯燥,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说到现在,我终于能开始讲第二件事了。
我研究的课题是“驯化”。
驯化是指人类通过饲育的方式,逐渐将野生动物的野性剔除,让它们顺从人类的驱使的过程。
这么讲也许太抽象了,我举两个例子。
一是我们现在吃的猪肉来自粉嘟嘟的家猪,而家猪其实是从野猪驯化而来的。
没错,就是那个黑乎乎、长着獠牙的野猪。
石器时代的人类把野猪圈养起来,一代代培育选择优良的基因,最终“创造”出了现如今浑身是宝的猪们。
第二个例子是狗。
狗这种动物其实天生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它们是一万多年前的人类从狼驯化来的,事到如今,狗们已经从黑白单一的样子,演变出了多如边牧、泰迪、法斗、柴犬等琳琅的品种。
人类从古至今虽然驯化了繁多的动物,但大都发生在一万到五千年前。
那些动物被驯化的详细过程几乎已经无从获知,只能从骨骼化石或者基因去推测和还原。
而我的团队在做的,就是挑选一个人类尚未驯化的动物,以人工选择的方式,亲手完成驯化,并以此获得第一手的驯化资料。
其实并不是随便一种动物都可以当做驯化目标的,有可能被驯化成功的动物,通常会满足六个要件——繁殖容易、生长速度快、杂食(不挑食)、温顺、不易应激和群居(有等级制度更佳)。
容易想到的动物往往不会同时满足上述条件,而条件全部满足的动物,又早已经被驯化完毕了(如猪、马、牛、羊)。
打个比方。
长颈鹿交配前要用脖子决斗,繁殖不易;海龟需要数十年才能性成熟,生长速度慢;大熊猫几乎只吃竹子,严重挑食;狮子老虎攻击性强,不温顺;鹿碰到风吹草动会迅速逃跑,容易应激。
所以,它们都难以驯服。
既然已经没有全部条件都符合的动物,我们只能舍弃其中一个条件,去尝试寻找符合其中五个条件的动物。
在经过大批量的筛选之后,我们认定,同时符合五个条件的动物只有一种——狐狸。
狐狸仅仅不满足群居的条件。
最终我们选择了银狐这一品种。
其实关于这一选择,我们团队曾经犹豫争执过很久,因为这将是一场长达多年、甚至数十年的驯化实验,一旦从一开始就选错了物种,我们这群人的一生可能都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但我们别无选择,狐狸连竞品都没有。
于是我们找来了数百只银狐,开始了实验样本的筛选。
筛选的条件只有一个——对人类是否友好。
我们戴上手套,把手靠近一只只银狐。
那些逃跑的、发呆的和展现出攻击性的,就全部淘汰,只选择亲近人类的个体们。
最终,我们筛选出了30只公狐,100只母狐。这130只狐狸,就成为了驯化实验的“零代银狐”。
我们将银狐们带回了培育基地,它们每一只都会分到一块独立的领地,以实现它们的独居需求。
等它们熟悉环境之后,我们就立刻推进交配。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狐狸的生育及生长周期。
狐狸的孕期大约为2个月,一胎生育6-8只。
小狐狸大约10个月就会迎来性成熟,可以投入到下一代的生育中了。
也就是说,每代银狐的饲育周期,恰好是一年。
而从第一代开始,我们就发现,部分新出生的小狐狸对人类的友善度有着明显提升。
所以我们只是对“是否亲近人”这一表现型做了一次人工选择,就可以对后代的性格造成显著的影响。
这一情况在二代银狐和三代银狐身上有着进一步的体现。
而到了第四代,我们惊讶地发现,银狐的外貌开始发生变化了。
银狐的毛色用通俗的讲法来说,就是黑白灰相间。就如同狼和野猪一样,让人一看就会觉得这是个“野生动物”。
但是驯化实验到第四代开始,那些银狐竟然开始生出了杂色的斑点,以黄色和红褐色居多。
也就是说,它们似乎变得“不那么野生”了。
接下来,让人更加难以置信的变化出现了。
第五代银狐不再具有捕猎动作,正相反,它们喜欢上了玩耍。
这说明它们已经从基因层面适应了人类的喂养,彻底不再是野生动物。
到了第六代,不再有任何一只银狐对人类不友善。
它们全部从一生下来就展现出了很高的亲人性,也就是说,它们基因里 “害怕人类”的部分被剔除干净了。
至于第七代银狐,它们甚至可以听懂自己的名字,会被人类“叫过来”。它们似乎开始朝着家养动物改变。
而到了四年前,也就是第八代银狐,它们曾经直立的耳朵,竟然开始耷拉下来了。
它们…它们越来越像狗了。
也就是在这时,我得知了邢期出狱的消息。
我抽空与他见了一面,这才有了前述第一件事的发生。
但是第二件事还没结束,在与邢期交涉之后,我重新投入到了银狐的驯化实验中。
内卷的趋势很快就波及到了我们团队,听说邻近的同行已经开始着手发表关于驯化实验的相关论文,于是我们所有人只得废寝忘食地饲育银狐、观察银狐并记录下它们每一代每一只的各项指标。
那段时间,我每天几乎只睡四个小时,连梦里都是狐狸冲我大叫的画面。
但我没有办法,研究的脚步一步都不能停,如果被其他团队抢先一步完成结论并发表,那么我们八年来的努力将成为一片泡影。
在这样饱受折磨的努力下,终于,银狐们迎来了第九代。
在人类只做了亲人性的筛选之后,自由繁殖的第九代银狐,终于彻底变成了——“狗”。
它们无师自通了包括但不限于摇尾巴、亮肚皮、摆手和转圈等几乎只能在狗身上看到的技能。
关键是这全程没有一个人有意做这方面的训练,那是银狐们经过代代遗传,自发刻在基因里的印记。
它们学会了讨好人类。
而在这时,我兀自想起了我与邢期的那番谈话——
体制化、内卷、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这和我正在从事的驯化实验好相似。
不温顺的银狐会被淘汰,不温顺的人类会被关押。这两者,真的有区别吗?
那些顺应了筛选的银狐会被留下,那些顺应了制度的人类会得到晋升。
这些或许都不是自愿的,但某些身处其中的银狐会尽力适应这番被创造出来的环境。
它们改变自身,适应环境,依赖环境,还要为这些人为制造的环境去辩护。
直到最后,如果脱离了这样的环境,早已遗忘捕猎本领的银狐,甚至无法再适应原本野外的生活。
我不也是银狐吗?
这样的想法,最终被第三件事佐证了。
那件事其实并非毫无预兆。
八年之前,人类观测到了据我们4.25光年的比邻星的亮度剧增。
我们不知道背后的具体原因,只能知道那颗恒星因此接收到了巨量的宇宙辐射。
曾经猜测比邻星上可能有生命的物理学家们几乎放弃了那方面的研究,因为即便那里有生命,也会因为此次事件面临灭绝。
但事情并不是人类想的那样。
四年前,他们来了。
他们是比邻星上的智慧生命,原本就有着不亚于人类社会的文明。
而八年前那场巨大的宇宙辐射(其实是十二年前,因为光要跨越四光年的距离才会被我们观测到)让底层科技与人类迥异的他们完成了科技跃迁。
于是他们来了。
他们生性好扩张。
在科技疾速发展之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造访他们的邻居——太阳系。
一艘长达23公里的宇宙飞船,以95%的光速降临地球。
在他们降落之后,这颗星球上那些闻名遐迩的巨型建筑——金字塔、巨石阵、自由女神像,在同一秒倒塌了。
他们展示的力量足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地球。
在那之后,每一个地球人都听到天空之上传来了自己自幼使用的母语。
他们说,地球从此刻起成为他们的资源供给站,于是喜马拉雅山被连根拔起。
他们说,地球上的人类数量太多,不美观,于是半数的人类死于非命。
他们说,他们很喜欢这颗美丽的星球,于是赋予人类继续生存在这片家园的权利。
剩余的半数人类都会得到一间新的居所,只不过我们将被施加劳动的义务:
每周的其中四天,人类都要为他们劳动三个小时,或是开采石矿、或是净化淡水、或是培育植物,内容不限,劳动即可。
剩余时间,只要不做侵害他们权益的事情,可以尽情生活。
民众沸腾了。
欢呼声响彻云霄。
那是人类迄今为止做过的、唯一一件让他们感到困惑的事——
明明要强制劳动,为何还如此开心?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邢期。
我不知道他是已经死在了那半数之中,还是也同我一样,投入了崭新的生活。
如果要问我过上了什么样的生活?
这样说吧,在他们降临的半个月前,我的研究成果被另一个团队先一步完成并发表了。
但这件事已经随着他们的降临变得毫不重要。
尤其是在他们降临的两年后,人类自发研究出了新的生存方式——
接受他们的基因改造,成为他们的陪伴型宠物。
这些人类不仅不再需要劳动,还会获得更漂亮、更大的住所。
一句话概括的话,就是:这样的人类,生活得要比其他人更好。
而我因为具有定向培育九代亲人性银狐的经验,非常明白“亲人性”的含义。
就说到这吧,我的饲育者回来了。
我爱我的饲育者,他就是我的斯德哥尔摩。
我摇摇基因改造后长出来的尾巴,迎了上去。
毕竟,人类,才是完全符合驯化六要件的动物啊。
注:关于银狐的驯化实验,改编自前苏联遗传学家德米特里·K·贝尔雅耶夫自1959年起进行的银狐驯化实验,该实验的相关结论已于1979年形成论文并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