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是你报的警?”
“是......”
对面的人是个流浪汉,衣着尚算干净,泛青的下巴上胡渣很短,应该是刚修理过。
“是我报的警......我晚上在这里歇息,看见房里亮着灯,门也没关,就进来看看......哪知道......”流浪汉哆嗦着,看样子被吓得不轻。
我看了看现场,一阵寒意顺着脊椎骨升腾而起。
这是一间近乎白胚的二室一厅。房内没有任何装修,墙面是粗糙的白胚水泥,无水无电,当然谈不上做饭。
客厅里放着一张床垫,一张简易折叠桌,除此再无称得上“家具”的物品。
屋内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味道,这味道在楼道里更甚,包含了尿骚味和梅雨季节特有的霉菌味道。
人死在卧室里。现场没有血迹,没有打斗,是很干净的案发现场。
顺着房间里散落的外卖纸袋望去,我的目光停在了卧室一角的奇特建筑上。
这是个砖砌呈L形的小空间,顺着墙角而砌,整体形成了一个完全密闭的密室,类似于现在家家都会装的玻璃淋浴房,仅容一人站立。
跟淋浴房不同的是,这是个连顶也封的很严实的空间,只留了两块砖大小的出气孔。
“像个棺材竖起来......”我忍不住轻声嘀咕道。
“棺材”被砸开,露出这次案件的死者。
他呈坐姿,双手抱膝,头以一种近乎折断的角度埋进膝盖里。空间很小,他的脚几乎触到了前方的墙面。
“死者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死因要等尸检报告出来......”同事困惑地挠头,“这死得也太诡异了。”
确实很奇怪。一个大男人,用一种极其怪异的死法死在一个怪异的地方。
不是那个流浪汉,他还不知道多久才会被人发现。
是谁把他关在这里?绑架?非法监禁?这是最有可能的。男人又因何而死?
我长叹了一口气,今晚将注定是个不眠夜。
02
天亮时,做完流浪汉的笔录,我和陈潇走出办公室。
陈潇点燃一支烟,袅袅的烟雾中隐约映出两张发青的脸。
“案发现场是一栋没盖完的单元楼,”陈潇吐出一个烟圈。
“经常会有流浪汉,小偷进去偷东西。
这个流浪汉今晚在小区晃了一圈,发现案发现场有亮光,想着进去摸点什么。
等进了门发现没人,转了一圈,发现了卧室里的砖砌墙。
这家伙好奇,对着墙上的通气孔望了进去......差点没吓死,连滚带爬地报了警......”
“我看那家伙吓得不轻,估计没说谎。”陈潇接着说。
“等法医那边尸检报告出来,咱们就有的忙了。我太好奇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或者他怎么会死在那里?”
我答不出。我碰到过很多案发现场,血腥的,残忍的,可没有一件像今天这样,我嗅出了一股不详的诡异气息。
三天后,尸检报告准时放在了桌上,同时,男人的身份也查明了。
死者宋志文,男,32岁,死亡时间应在18—24小时之内。
死因为营养缺失和身体多器官衰竭导致的死亡,就是俗称的“饿死”。
人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会先消耗肝脏储存的糖原,同时肌肉中的氨基酸开始分解转化成糖来供给能量。
当脂肪开始大量分解产生酮体时,身体开始主要利用酮体供能。
然而,这种状态下会造成电解质紊乱和代谢性酸中毒,从而导致心律失常和其他严重的健康问题。
如果饥饿持续下去,重要的器官蛋白开始分解,这就会造成永久性器官功能降低或丧失,最终导致死亡。
我合上报告,心中的寒意更甚了。
在现在这个社会,很少会有真正意义上的“饿死”。
有些女生爱美,在饮食上很苛刻,但那也并不会真的饿死。
就是街边的流浪汉,也甚少听闻有饿死在街头的新闻。
但宋志文实实在在的是死于营养缺失导致的器官衰竭,这就不得不让我有别的猜测。
是什么人把他拘禁在这里?
拘禁的理由是什么?
一般的非法拘禁多为金钱纠纷,债主会采用人身威胁的方式逼债。
看来要从宋志文的经济情况入手,还有,案发现场应该是有人曾在此居住,是拘禁他的人吗?
“先从宋志文的经济状况和社交圈查起,排查他身边所有人。”我敲敲桌面,陈潇正在会场看手机,听见声音赶紧坐直了。
“一个人会长期的营养不良,最后死在这么一个地方,肯定是长期且有端倪的。宋志文的公司也要查......”
散会后,陈潇蹭到我身边,嬉皮笑脸地开了口:“听说咱局附近开了个土菜馆,菜特好吃,你看咱们去那汇报汇报工作?”
我白了陈潇一眼,夹上包,“你小子,跟个蝗虫似的。”
03
“你说宋志文老婆有问题?”
“现在还不确定,但有点怪,”陈潇夹起一块辣子鸡,鸡肉油光透亮,颇有食欲。
“宋志文的尸体口袋里揣着手机,我在他手机里找到了她老婆的电话号码,她昨天来认了尸。”
“他有手机?他为什么不打电话求救?”我很疑惑。
“我当时也不明白,直到后来我掏出手机才恍然大悟——案发现场是42层的高层,小区附近基站没有建好,基本没有信号。说回他老婆,认尸时她的表现,有点不正常。”
“她的害怕多过悲伤,一直在不停地发抖。不是我扶着她,她随时都可能晕倒。她和宋志文在两年前离婚,对了,她要再婚了。”
“很多人看到尸体的第一反应是害怕,但不会像她表现的那么过激。
更何况,尸体是她曾经的爱人,最初的害怕过后,悲伤应该是大过害怕的。我觉得她的害怕不是看到尸体的害怕,而是另有原因。”
“你跟一下他老婆这条线,再查查宋志文身边的人,”我嘱咐他。
“那个流浪汉,这段时间一直在另一个工地上跟人打小牌赌钱,这点很多人都能证明。
换句话说,要不是他发现了尸体,宋志文还不晓得要在那里躺多久。”
一个人,要是连死了都没人知道,那跟街边的流浪猫狗有什么区别?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宋志文以前就职的公司——宏图设计。说是以前,因为他早在一年多前就离了职。
“宋志文在一年半前离职,是主动离职。”宏图设计的人事姓郑,是个颇干练的中年女性。
“离职原因?这我不清楚,这是员工的私隐,不该我们过问。
他在宏图工作了三年八个月,工作能力嘛,不好也不差......人缘?他不怎么说话,没有关系特别要好的同事。”
我接着问了几个曾和宋志文工位连在一起的同事,初闻宋志文的死讯,他们有过短暂的错愕,不过都没有持续太久。
合上笔记本,宋志文的形象在我心里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能力普通,人缘普通,没有任何能让人印象深刻的记忆点。
“他经常将身子缩在工位上,电脑挡住脸,我们都看不见他。”一个男同事在工位上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同情还是鄙夷。
同事关系确实处得一般。走出宏图设计的大门,我长舒了一口气,心头莫名的压抑感减轻了几分。
“等等,警官!”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喊,回头一看,一个瘦小的女生急急向我跑过来。
我记得这个女生叫叶婉,坐在宋志文的后座,刚才的问话并没有问出什么。她现在特意出来,说不定有重要的事要说,可能是关于宋志文的。
“宋志文,”叶婉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突然放低了声音,“他,是被舒建业害死的!”
04
我坐在桌前,整理白天叶婉跟我说的宋志文的情况。
舒建业是宋志文的上司,两个人都是公司的老员工,彼此很熟悉。
宋志文在公司不大和人交往,自从一年多前辞职后,谁也没有他的消息。
直到上个月,叶婉在舒建业的办公室意外看到了宋志文。
那天中午,她去舒建业办公室送一版刚改好的设计图,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砰的一声脆响。
接着是一个压的低低的男声,隔着门都能感受到他压不住的怒气:“姓舒的,你这是在杀人!”
叶婉听出那是宋志文的声音,良久,舒建业说话了,悠悠的:“话不能这么说,你当时找我借钱的时候,利息多少可是早就告诉你的。”
“这两年,我光还你的利息都快超过本金了!你可别贪得无厌!”
舒建业也动了气,叶婉听见他“啪”地拍了桌子,音量陡然增高了,“我告诉你宋志文,你少给我耍无赖。你想不还钱,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门猛地被打开,宋志文铁青着脸走了出来,走到门口,他又回转身,对着舒建业一字一顿地说:“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对付我!”
“我当时站在门口,看见舒建业冷冷地盯着宋志文的背影,那眼神像要吃人,”叶婉忧心忡忡地说,“他不是开玩笑的。”
看来宋志文找舒建业借了钱,利息很高,以致于他光是还利息都已经力不从心。舒建业收不到钱,私下里搞出点什么动作,也是有可能的。
叶婉说起那天舒建业的表情,用了一个词——
凶狠。
看来要找这个舒建业聊聊了。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我刚接通电话,就听到陈潇在电话里急切地叫起来:“老大,顾盼那里有情况!”
“顾盼?哦哦,是宋志文的爱人......什么情况?”
“宋志文一直想找顾盼复婚,大概纠缠了有一年多。
顾盼明确拒绝了宋志文,在半年前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马楚飞,两个人近期就要结婚了。
宋志文很失落,去顾盼家里闹了几次,吵得很凶,还和马楚飞动过手......这些情况都有过出警记录的。”
“我调查过马楚飞,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做土方起家,人脉很广,黑道白道都算吃得开。
他丧偶,对顾盼很好,可以说很爱......”
“你的意思是,马楚飞和宋志文的死有关系?”
“这是顾盼说的,我现在终于弄明白顾盼为什么这么害怕了。
”陈潇长吸一口气,“她应该是对宋志文的死早有预感,并且认定,就是马楚飞干的!”
05
我看着对面的顾盼,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妆容精致,衣着得体,有男人为之疯狂也是正常的。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宋志文缩在工位后的样子,跟面前的美人放在一起极其违和。
“你不要有顾虑,关于宋志文的死,有什么知道的都可以告诉警方。”我开口道。
顾盼稍稍抬起头,我注意到她似不经意地环顾了一下,像在观察周围环境是否安全。
这个女人,在害怕什么?
“志文,他......真的是被人害死的吗?”顾盼犹豫着开口,像怕冷似地抱紧了双肩。
“警方还没有最后定论,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马楚飞,是马楚飞!”顾盼突然急急地低声说,“是他杀了宋志文,一定......”
顾盼的声音在发抖,牙齿咯咯咯地打颤,跟当时认尸时如出一辙。
“宋志文想和我复婚,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找我。
特别是他得知我要和马楚飞结婚,来闹了好几次。
他当时喝了酒,在我家门前赖着不肯走,我劝不动,马楚飞挨了他几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想......应该是这个月8号,对,8号晚上......警察那天出警了。”
“你为什么说马楚飞杀了宋志文?”
“马楚飞是个不能吃亏的人,尤其是在对我的事情上。
每个人都说他爱我,可只有我知道,他对我更多的是占有欲和支配欲。”
顾盼说到这里,卷起了袖子,我看见她的小臂上赫然有一片青紫,呈指印状,应该是被指力强大的人捏伤的。
“马楚飞在对我的事上极为敏感,我只是和外卖员多说了两句......8号晚上他走后,曾给我打电话,说绝不放过宋志文。”
“仅凭这些,不能说......”
“从9号开始,他就很少回来。我知道他在跟踪宋志文——
‘敢来骚扰我的人,不知死活的东西,我要让你出点血!’他恶狠狠地说。
我没敢再问他,可我知道,28号宋志文死的那天,他一定去找他了。
“马楚飞现在在哪儿?”
“从28号晚上开始,我就联系不上他了,他再没回来过。”
06
“马楚飞这条线暂时断了。我们去过他的公司和老家,和顾盼说的一样,这个月28号开始,也就是宋志文死的那天,他就不知所踪了。
陈潇他们正在查,不排除马楚飞和宋志文的死确有关系。”
陈潇接着说,“我们去过宋志文的老家,他自幼丧母,父亲在两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所以是前妻顾盼来认尸和处理后事。”
有人发出了轻叹,陈潇也沉默了。宋志文父母双亡,和顾盼没有孩子,随着他的死亡,他们这一支基本算凋零了。
还有谁会记得他?
“马楚飞现在不知躲在哪儿,现在只能从舒建业那里入手。
宋志文生前和他有过金钱纠纷,不能排除舒建业因为要不到钱,拘禁宋志文的可能性。
”陈潇挠挠头,“放高利贷,这人不好对付。”
“事到如今,是该找舒建业好好聊聊了。”我站起身,“去宏图。”
舒建业对我们的到来显得很意外,不过态度很热情。
“据我们了解,宋志文生前找你借了钱,数额估计不小,这笔钱后来怎么样了?”陈潇问道。
舒建业愣了一下,脸上稍有点不自然,随即嚷嚷开了:“本来宋志文死了,我不该说这些,但这家伙也忒不地道了!
他找我借了15万,我二话不说借他了。
上个月我找他还钱,他可倒好,说我逼他!警官,你说说这叫什么理儿?”
舒建业激动的脸通红,他体型高大,身材健硕,应该长期坚持运动健身,跟他比起来,宋志文简直就像个鸡仔。
我脑子里浮现出叶婉的话,冷冷地说:
“不过据我们所知,你可不是白借钱给宋志文的。你放贷给他,还是高利贷,对吧?”
舒建业一屁股坐进老板椅里,眼睛转了几圈,终于透露出他商人的精明相,我发现,他脸上的红晕消失了。
“现在这个社会,没钱谁都不拿你当人。
宋志文三年前找我借钱的时候,白纸黑字写明了利息。
我可没逼他找我借钱,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你那是好心吗?不为他的利息,你能好心借钱给他?”陈潇不客气地怼他。
“我当然不会白借钱给他,我又不是慈善家,”舒建业镇定自若,“至于利息,你怎么知道是高利贷?宋志文告诉你的?”舒建业忍不住嗤笑起来。
陈潇气得猛地站起了身,刚要说什么,被我拦住了。我盯着舒建业,一字一顿地说:“宋志文没把钱还给你,你们吵了一架,对吗?”
“对,他说他没钱,我就......”
“你就恼羞成怒,说‘有的是办法让他还钱’,你使黑手段逼他还钱,你把他拘禁起来,不给他吃饭喝水,把他活活饿死了!”
舒建业张口结舌:“什么?我拘禁他?还把他饿死?你们可不能乱冤枉人!是,我是说过这些话,可这纯粹是吓唬他的啊......”
我冷眼看着舒建业忙不迭地解释,这个精明的商人从我们进门开始就维持着一份老谋深算的体面,现在终于被击穿了一个口子。
这可是杀人啊,谁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我有证据!有人能证明我和宋志文的死无关!”
07
“上个月和宋志文吵了一架后,我很生气。这家伙忘恩负义,当初找我借钱的时候一副可怜相。
宏图现在生意不好,公司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找到大头......就是林泽,让他吓吓宋志文,看能不能逼出点钱。”
“可谁知林泽这家伙收了钱不办事,回来糊弄我,说什么宋志文有神经病,逼他也没用,没准儿还要闹出人命。
我真是哑巴吃黄连,平常看那个宋志文蔫蔫的,没想到耍起无赖来这么狠。你们不信可以问林泽,他可是收了我五千块!”
舒建业一口气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我和陈潇,跟刚才的精明判若两人。不过我敏锐地察觉到,舒建业应该还隐瞒了什么。
“宋志文在一年多前离职,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叶婉曾隐晦地说过宋志文的离职并不是自愿的,今天看到舒建业,我突然灵机一动。
“说实话,宋志文的工作能力非常一般。不过他是宏图的老员工,所以就一直把他留在公司。
可他既没人脉,又不善交际,我这也不养闲人啊,他又欠我钱,估计索性就辞职一走了之了。”
“据我们了解,宋志文辞职前,你特别针对他。调岗、降薪,他应该是被逼无奈才辞职的,对不对?”
“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他主动离职了,警官,这你们也要管吗?”
舒建业从鼻孔里嗤笑了一下,随即挂上了一脸诚恳相,“警官,林泽可以证明,我根本没对宋志文怎么样。
28号?我好赌,宋志文死前的一个多礼拜,我都在澳门,出入境都能查得到。”
走出宏图的大门,陈潇愤愤地说:“放高利贷给宋志文,给他穿小鞋逼他离职,这个舒建业,活脱脱吸血鬼!”
我心里却对舒建业说的一句话更在意——“宋志文有神经病,逼他也没用。”
舒建业不是善茬,他能找林泽,林泽当然也不是善茬。可林泽没逼出钱来,却说宋志文有精神病。
宋志文去顾盼家大闹,还打了马楚飞,跟他平时内向的性格大相径庭。
这说明宋志文也不是善茬。
第二天,我去了宋志文家,这是一处租来的公寓。
房东一早给我叫醒,带着一肚子起床气。
“他欠我几个月房租,我心好,让他白住了几个月。”
房东开了门,“到后来他就躲着我,打电话也不接。我没办法,把他的东西扔出去,换了锁。”
“他没留下什么吗?发现换锁了,他有没有说去哪里住?”我问。
“他东西很少,当时搬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旅行包,这房里的生活用品都是我提供的。
我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儿,他再没跟我联系。哎,还差着我几个月的房租呢......”房东嘟囔。
我在房间里转了转,地上散落着一些纸张,是些设计手稿。除了房子里原有的生活设施,没有留下什么个人物品。
我四处看了看,确实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刚准备走,门后的垃圾桶吸引了我的注意。
垃圾桶里是几张揉成团的纸,我展开一看,是医院的病历单。
定睛一看,我的心猛跳了几下。
是宋志文的就医记录——
“患者自述自半年前开始睡眠减少,食欲降低,出现疲乏无力、精力下降的现象。
时常会情绪高涨,精力充沛,又时常情绪低落,悲观绝望,常发脾气......建议去精神科做进一步问诊。”
精神科?
08
“宋志文有双向情感障碍?”陈潇听完我的话,差点蹦起来。
“我只是怀疑。
从得知他去找顾盼并打了马楚飞,还有林泽反馈的情况来看,这些表现都和他平常内向老好的形象大相径庭。
直到看到他的就医记录,我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也许宋志文有某些情绪上的毛病。’
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想,我们要去南方二院一趟,证实宋志文是否真的曾就诊,这对案件说不定有帮助。”
就在这时,陈潇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没说两句,就低声急急地说:“好!你们守在那里,千万不能让他跑了!我和尤队马上就到!”
我们在城郊的一个洗浴中心里堵住了马楚飞,彼时他正惬意地擦着背。
看到我们来,马楚飞想跑,给陈潇一个背摔,半天没爬起来。
等知道我们是警察后,他立刻嚷嚷开了:“我以为是老魏那帮人呢!你们不是追债的啊,快撒开我!”
我和陈潇愣住了,追债?这马楚飞合着是躲债呢?
等到了局里,马楚飞倒也坦白,三下五除二地交代了个清楚。
他说,他欠了一屁股高利贷,实在是给讨债的逼急了,只好躲到城郊来。至于他的土方公司,早就给他抵押出去了,成了个空壳。
“老魏那帮人不好惹。
我早就该想到了,他们喊我去赌,其实早就给我设了套。我以为自己有定力,只是玩两把,可到后来输赢越来越大。
等醒悟的时候,我已经把能输的都输了。
这些顾盼都不知道,她知道什么?
就她那个前夫,我那天要不是急着出去躲债,能给他那个窝囊废打了?”
马楚飞越说越激动,说到宋志文那天打了他,还鄙夷地啐了一口。
我忙说:“你把8号那天的事说清楚,宋志文是怎么跟你发生争执的?”
“那天晚上,这家伙又来找顾盼。
干什么?复婚!那天恰好我在,老魏追我追得紧,我没法回家。
宋志文那个窝囊废,看到我在,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我忍不住讥讽他——
‘就你这个怂样子,难怪顾盼要跟你离婚!’
谁知道说完这句话以后,这家伙像变了一个人,眼睛充血,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要跟谁拼命一样。
他伸手就抱住了我,我使劲一挣,刚想给他点厉害,正好看见老魏带着人出了电梯门。
就这分神的功夫,给宋志文钻了空子,结结实实地挨了两拳。
我不敢恋战,从楼梯赶紧走了。”
“顾盼说你曾放言绝不放过宋志文,你后来有没有再找他?”
“那晚过后,我忙着四处躲债,只找过他一次,不过......”马楚飞犹豫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个宋志文,好像有点毛病......”
09
赵一青听完我的话,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是我的病人,我必须要对病人的私隐负责。对不起,关于宋志文的病情,我有权为他保密。”
我面前的这个精神科医生,从我进门起就在忙,诊室里病人络绎不绝,赵一青面带笑容,不厌其烦地接待每个问诊者,一刻都没有休息过。
我只好坐在一边,好容易到了中午吃饭时间,他终于将上午的号看完了,站起身来对我抱歉地笑了笑。
没想到我话还没说完,他就给了我这样一个干脆的“软钉子”。
我急了,忙上前拦住他:“赵医生,宋志文的死很可能和他的病情有关系,我想只有你能帮我。”
赵一青大吃一惊:“宋志文死了?”他随即又坐了下来,在电脑里噼里啪啦地找了一通,调出了宋志文的病例,思考了良久才回答我:
“确实,你猜得没错,宋志文确实有很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
赵一青告诉我,从宋志文踏进诊室开始,他就看出他有问题。
有精神疾病的人群可能自己察觉不到,但在医生眼里,他们和正常人的差异显而易见。
“睡眠科的医生让我来你这里看看,他们说你们能帮我。
我只是睡不着觉,这算什么,你们给我开几粒安眠药,我吃了就能好......”
宋志文滔滔不绝地说着,赵一青脑中的警报瞬间拉响了。
“我让他去做了详细的检查,他很不乐意。
检查结果不出所料,他已经患上了很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
这其实是一种很容易被忽视的疾病,患者会出现情绪的极端变化,包括躁狂和抑郁两个极端。
当躁狂症发作时,会情绪高涨,暴躁易怒,当抑郁发作时,会情绪低落,悲观绝望。
表现在生理上则是失眠和食欲减少......长此以往,患者会有幻听、妄想等精神分裂的症状。”
赵一青还告诉我,宋志文拒绝开药,嘴里嘟囔着说自己没病就走了。
自此以后,他没再来过门诊。他也曾找到宋志文的电话打过去,可一直没接通。
我从医院出来,拨通了陈潇的电话:“有个事你去查一下......”
10
我站在发现宋志文尸体的房间里,那股寒意又顺着脊椎慢慢爬上脑后。
马楚飞跟踪宋志文,发现他进了这里。宋志文提着外卖,进了这栋尚未盖好的居民楼。
马楚飞说他甚至不用手电,轻车熟路地避开地上的建筑垃圾,径直走上了42楼的这间房间,倒把他累的够呛。
宋志文来这里干什么?
这时陈潇气喘吁吁地上来了,他上接不接下气地说:“爬这一趟可真要命......你说宋志文住在这里?”
我没回答他,问道:“让你查的事呢?”
“正如你猜测的,”陈潇正色道,“这里确实是宋志文的‘家’。”
“既然这里是宋志文的‘家’,那他住这里合情合理。”我环顾四周,“我们一开始就先入为主——认为宋志文是被杀害的。”
“不是被害?还能是自杀不成?”陈潇抢白了我一句,但随即笑容凝结在脸上,“你的意思是......宋志文,是自杀的?这怎么可能!”
我明白陈潇的意思。
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饿死在那样一个“牢房”里?
“马楚飞跟踪宋志文来到这里,发现了他的异常,所以说他‘有点毛病’,当时我只是有点模模糊糊的感觉,直到我去南方二院找了赵一青。
宋志文曾在精神科就诊,他确实患上了双向情感障碍。
这类精神类疾病,不做治疗只会越来越重。赵一青说过,长此以往,患者将出现幻听,甚至是......精神分裂。”
“他在两年前和顾盼离婚,一直期待复婚。
在两年前向舒建业借了钱,只还得起利息,并被舒建业逼着离职。
我猜他的经济情况很糟糕,这点房东证实了——
几个月前,宋志文欠了租金,给房东赶了出来。”
“所以他住在这里?可是,这......怎么住啊?”陈潇看着脏乱不堪的房间,犹豫地问。
“这是宋志文在几年前买下的房子,我让你查的就是这个。”
我说,“他和顾盼掏空积蓄买下了这里,背上了房贷,梦想着两年后住上新房。但这个小区自一年多前就停工了,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小区烂尾了。”
陈潇张大了嘴巴,半天才惊讶地说道:“天,他可真倒霉......”
“他每天爬42楼,进入这个四面漏风的‘家’,没水没电,像个野人一样生活在这里。
更令宋志文崩溃的事,房子虽然烂尾,可每个月的房贷仍雷打不动。我猜他从宏图离职后,还干过别的。”
我查到宋志文从宏图离职后,还跑过外卖,送过快递,几份工作都没有干久。
我猜这应该和他的病情有关,他的病已经严重到无法胜任任何工作了。
所以他“疯”了。
11
马楚飞那晚跟踪宋志文,看见他的怪异行为,惊得毛骨悚然。
他看见宋志文面带微笑地在房间里踱步,从客厅到卧室,卫生间到厨房,顺着墙角线缓慢地行走。
待把房间都走遍后,他来到卧室。马楚飞注意到,宋志飞沿着墙角在砌砖头。
“他沿着墙角往上砌砖,砌的什么我看不出,好像是个小隔间的样子。
他边砌边嘀咕,看起来很快乐。
我心里怕得要死,又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慢慢靠近了他。”
“你们不盖,我自己盖,”宋志文嘴里嘀咕着,“我自己盖好,我自己住......”说完他吃吃吃地笑起来,手里的动作丝毫没停。
“我顿时脑子一炸,又惊又怕,他这是脑子有问题啊。”
马楚飞吓出一身冷汗,慌不迭地转身就跑,一口气跑下了42楼。
“你别看我横,我偏偏最怕这种货色。你说我好好的一个人,犯得着和个精神病过不去吗?”
“最令我受不了的是,他不是在外面砌砖,而是,而是蹲在里面砌的!砌那个像棺材一样的小隔间,”
马楚飞最后说,声音哆哆嗦嗦,“像,要把自己砌进去一样......”
马楚飞不知道宋志文是怎么死的,他看到的和宋志文最后的死亡惊人的相似。
这让我不得不得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是宋志文把自己关进了这个砖墙密室。
“不可能,”陈潇嚷嚷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从里面把砖墙砌好,再等死?”
“我猜测可能是这样的——宋志文将砖墙密室大致砌好,只留下能容一人钻进去的口子。
待他钻进去后,再用里面事先预留好的的水泥和砖头将口子堵上。这里,”
我指着砖墙密室的一处,“砖砌得特别随意,因为不是用瓦刀砌的,是用手捧着水泥垒的。
这里使用的快硬水泥,终凝只需要1-2个小时。
也就是说,宋志文将自己关进去,只几个小时,这里就是个完全的密室,无法逃脱。”
“然后,他把自己饿死?”陈潇不可置信。
“他已经有了严重的精神分裂和妄想症状。
这个烂尾的房子,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去查过宋志文的银行贷款情况,从半年前开始,他就已经断供了。
更糟糕的是,因为烂尾,这房子卖也卖不出,已经是个烫手山芋。
他已经走投无路。”
更重要的是,在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后,我命人将这整个砖砌墙砸开,在里面找到了宋志文的遗书。
遗书没有署名写给谁,只短短几句,和我的猜测基本一样。
没有人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有没有后悔。宋志文的尸体上没有明显挣扎脱困的痕迹。就像他最后的模样一样——
他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以躲避一切的姿态,长久睡去。
12
“遗书已经做过鉴定了,是宋志文的笔迹。
他还将遗书寄给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是赵一青。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把遗书寄给跟他没关系的一个人?”
“也许正因为赵一青对宋志文来说,是个陌生人,将自己最后一点秘密交给他,他才觉得放心。
这听起来挺荒谬,不过在现实中,我们不是常会对陌生人敞开心扉吗?因为陌生,才会放下负担。
熟人,反而会心存戒备。或者,在宋志文的身边,陌生人才值得信任。”
陈潇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嘴里嘟囔了一句,“真是个怪人。不过我好像理解他。”
我挥挥手让他出去。我的案头放着宋志文的遗书,遗书只有两行,很简单——
“我把自己困在这里,相信终有脱困的一天。到时候,应该没人再像我一样这么倒霉了。
宋志文绝笔。”
我合上遗书,将它放进卷宗里。卷宗薄薄的一叠,像极了宋志文的重量,轻飘飘的,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