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的儿时记忆始于那个瞬间——
十二岁零三个月二十一天十八时零三分三十四秒。
爸爸当着妈妈的面给小阿姨打了电话,拎着行李箱摔上家门,妈妈崩溃大哭的那一刻。
那是我的世界分崩离析的瞬间,也是我发现世界真相的瞬间。
因为从那个瞬间开始,我的世界变成了两半。
字面意义上。
01
爸爸离开家后的第二天早上,我被妈妈晃醒。
她告诉我已经和学校请过假了,让我穿上一直在衣柜里挂着的白衬衫。
那是去年合唱比赛的时候她给我买的,我也总共就穿过这么一次。
去哪里?
爸爸呢?他还回来吗?
我看着妈妈红肿的双眼,什么也不敢问。
妈妈带我去的倒不是我想象中的法院,而是一个写字楼。
我们走进贴满了小广告的电梯。
“皓皓。”
电梯走到17楼的时候,妈妈开口。
然后她又沉默了。
这次直到电梯亮起23,她才继续说话。
“待会儿不管爸爸说什么,你都说要跟妈妈,懂吗?”
我抬头看向她。
还没等说什么,电梯的大门打开了。
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到了写字楼的最里面。在防盗门上敲了敲。
很快,一个阿姨打开门,对妈妈点了点头。
我被安排在一个小厅坐下,面前的桌子上放着饼干和水,还有一瓶可乐。电视上播放着对我的年龄来说太过幼稚的动画片。
我试图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他们说话,然而除了只言片语的碎片,什么也听不清。
过了挺长时间,刚才那个阿姨打开门,叫我过去。
爸爸妈妈围坐在圆桌旁边,面对着面,表情凝重。阿姨让我在他们两人的面前坐下。
“黎皓是吧,”她声音温和地说,“上几年级了?”
“六。”
“今年十二岁了?”
我点点头。
“爸爸妈妈呢,现在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皓皓也是大孩子了,所以需要我们皓皓做个选择。”
那个阿姨静静地坐在我面前,脸上挂着画中一样的微笑。
“皓皓想一想,自己是要跟爸爸在一起,还是要跟妈妈在一起?”
我抬起头。
看看满面痛苦的爸爸,一脸渴求的妈妈,陌生的微笑着的阿姨。
无聊的动画片,墙上挂着的风景画,光滑的瓷砖地面反射的刺眼白炽灯光。
然后张开了嘴。
02
闹铃响了。
我眼疾手快,在第一声结束之前就按掉了它。这动作已经成了我的某种本能。
但有的时候,还是无法避免。
“哇——”
响亮的哭声回荡在整个房子里,闹出要把房顶掀翻一样巨大的动静。
父亲的卧室响起“嘭”的一声,随后是沉重的脚步声,向我的房间走来。
我光速起床,把T恤往头上一套。
还没能穿上袜子,爸爸就推门进来了。压低了声音对我吼。
“黎皓!给你说了一万遍闹铃弄轻点,怎么还是不听?你苏阿姨昨晚花了多长时间才哄妹妹睡着!”
弄轻点,等把我叫醒的时候,那个只会吃和睡的小恶魔早已经把房子炸了。
但我只是耸了耸肩。
“老黎!!”
苏阿姨尖锐的声音在房子另一端响起。
我曾经高大伟岸的爸爸一叠声答应着,狠狠剜了我一眼,微躬着腰转身向他们的卧室去了。
在他的后脑,星星白发,提醒着他早已年龄不小的事实。
这也不干我事。
我耸耸肩,抓过书包,没和任何人说,打开大门去了学校。
走的时候,故意把大门关得震天响。
我现在17岁,距离18岁生日还有二十天,距离高考还剩下九个月。
大概半年前,我上一次来到“这边的世界”的时候,因为意识穿越从床上醒来,走出房间,听到了父亲和苏阿姨的对话。
“……就高考了。”苏阿姨说。
爸爸叹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办?”苏阿姨冷冷地说,“想了吗?“
“当年在律师事务所,我们离婚调解的时候,皓皓选了我。”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那时候想,我要把皓皓养到结婚成家,才能放手的。“
苏阿姨低笑了一声。
“结婚成家,”她冷冷道,“那甜甜呢?“
“甜甜一个女孩家……”
“就是女孩才需要更多钱!”苏阿姨的声音尖锐起来,“女孩上学不要钱?出国不要钱?嫁人不要钱让人看不起?我看你就是欺负我们母女!我年纪轻轻的,嫁给你这么个糟老头子……“
后面是爸爸伏低做小的安慰声,以及苏阿姨抽抽噎噎的哭声。
我转身,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爸爸本以为离开家庭,离开我和妈妈,得到的是新生,却不知道自己只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循环,养孩子,养老婆,工作。
而他这一次已经年龄太大,折腾不动了。所以不得不处处让着苏阿姨和她的女儿,活得还不如和妈妈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你说男人这一辈子,折腾出来了个什么。
在这个世界里,听说妈妈倒是过得不错。她在离婚之后回了自己上大学的城市,后来在那边,和一个有钱的鳏夫结了婚,又生了孩子。
不过在这个世界里,这也已经是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了。等到高考完……不,只要等到十八岁一满,我必然不会再在这个家待了。
我存了爸爸给的每一笔钱。
我自己去广东打工。
03
“叮铃铃铃——”
又是闹铃响起的声音。
这一次我仍然快速起床,眼明手快地按掉了它。却是为了不同的原因。
故意设置了不同的闹铃声已经告诉了我自己的所在。
好在这一次关掉得还算早。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穿上衣服,用最轻的声音打开卧室门。
一切顺利。
妈妈还在沙发上昏睡,她昨晚又上晚班了,不知道凌晨几点才回的家。
说“沙发”,也不过是捡来的几个破棉垫,拼凑而成,勉强有个样子。
——没错,在这边的世界里,我在律师事务所选择了妈妈。
也许是因为太犹豫。我根本没有办法在爸爸妈妈当中做出选择。
于是我在那时候,同时说了“跟爸爸”和“跟妈妈”两句话。
没有人可以同时做两个选择,对吗?
那只是因为我们人类生活在一维时间中。
在线性的时间上,人只能做出一个选择,然后无论选的是什么,都必须接受这一结果,无法反悔无法倒流,一路走到底。
但我在那个时候,确切地发现了。
我们的世界不止一维,至少对我来说。
当我面对巨大的矛盾,实在无法选择的困境时,我做出的选择,会诞生两个平行世界——
为了方便叙述,我将跟了爸爸的世界称为左边的世界,而跟了妈妈的世界称为右边的世界。
而至于我,我的意识会在两个选择中漂浮,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落在哪一个自己的身上。
这件事无法选择,无法控制。
就比如昨天,我还在爸爸的家里醒来,看他在苏阿姨的纠缠下愁白了头发。
今天,我就在妈妈和我的老破小公寓里醒过来,看到妈妈通宵上了夜班之后,在破棉垫上睡着。
离婚之后,妈妈失去了经济来源。
曾经只是平凡家庭妇女的她不得不出门找工作,然而技能退化,年龄增长,又是单身带孩子的女性,她根本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我的生活质量也一落千丈。
以前限量球鞋发行,我总是第一个买来,到同学中去炫耀。
没有了爸爸的工资,妈妈最开始还靠着一点赡养费维持体面。
后来这体面逐渐无法维持,离婚一年后,我来到这边的世界,看到妈妈抱着双臂,凝神注视我那一架子的珍贵模型。
我张了张嘴,没能在她身后说出“不要卖”这样任性的话。
在我的餐桌上,已经只有一周才能吃到一次肉了。
离婚一年半,我十四岁,妈妈终于下定决心卖了房子,这是她除了我之外,在离婚当中争取到的唯一财产。
我们搬到了城中村的老破小。
我本以为,虽然没有爸爸的钱,但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总归还是一家人的感觉。
事实证明我还是过于天真。
失去了经济来源,不得不从早工作到晚,妈妈也从原来那个温柔怯懦的女子变得越来越阴沉冷漠,歇斯底里。
她会因为我吃饭剩了一口而辱骂我整整两个小时,鞋子没放好,考试成绩下降,和女孩子一同走路更成了她那脾气的火星,一点就炸。
这样脾气暴躁,又因疲惫而生满了皱纹的蜡黄脸色,她也自然没有像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样找到有钱的鳏夫结婚。
事实上,她变成了见到男人就上前亲热,而被人嫌弃推开——她以前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因为我。
因为在这个我选择了妈妈的世界里,爸爸又过得很好。
他没有和苏阿姨结婚,而是为了逃离我们母子,搬去了美国。
据说后来在美国做了大生意,挣了很大一笔钱,当然这笔钱我们是连一个子也没有看到。
从他出国的那一刻起,他就切断了寄给妈妈的生活费。
结论是——虽然我可以同时做两个选择,诞生两个不同的世界,而在每一个世界里,我跟着的那个大人,必然会被我拖累,另一个人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所以我在这边也备下了钱。
这边没有爸爸的钱,我在学校里倒卖文具,零食,练习册,也自己攒了一笔可观的费用。
等我成年,我就离开妈妈的家。
去广州打工。
等到那时候,我这分裂的两个平行世界,会不会再次合二为一?
04
“广东?!”
沈绮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站起来:“你在瞎说什么呢?”
“我说,下周,我就要去广东打工了。”我重复道。
看着沈绮茫然的眼神,我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一点:“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所以我特意来和你告别。能不能别这么震惊啊?”
“你这个傻小子!”沈绮站起来,恨铁不成钢地伸手,十分熟练地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
“痛痛痛……”
“还有九个月就高考了,你想什么呢!”她拎着我的耳朵大喊,“几年都忍过来了,几个月忍不了吗?高考之后才能离开家,上了大学才有前途啊!你真的要为了你的家庭,把你一生的前途都断送了吗!”
“就是几个月也待不下去了!”
我一把拍开了她的手,也冲她大喊。
“我看你才傻!大学不要学费吗?我这又不是贫困生,大学资助我个头!
现在大学生毕业有几个能找到好工作的?我有那份闲心混日子打游戏吗?我现在最需要的是钱,钱!
我去广东学门手艺,很快就能有钱自立!有钱才能和我爸和苏阿姨他们彻底断绝关系,怎么我上了大学还找他们要钱四年吗?!”
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对她吼的是“上了大学有助学金,妈妈必定要跟过去,我还要一辈子被她控制吗”,不过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沈绮听着我说话,脸色逐渐白了。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再理她,心里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我抱着双臂坐下,别扭地背对着她。
这世界运行的机制我是搞不明白的,在书上看到的平行世界也充满了瞎编瞎扯,和我遇到的一点都不一样。
但我知道的是,冥冥之中,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总是在“纠正”着这两个世界。
尽管它们从我父母离婚开始已经走上了岔道,但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却大体上总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发展。
就比如,我在两边的世界里,都认识了沈绮。
在左边的世界里,我有爸爸的钱,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沈绮是我的同学。
有一次我上学时,不小心把黎甜——我那个便宜妹妹——的文具盒装进了书包。
好巧不巧的是,那里面恰好装着苏阿姨准备的几百块钱,是给她舞蹈班交学费用的。
那天苏阿姨戴着黑色的大边沿帽子,一身黑底镶花裙子,不顾校工的阻拦,怒气冲冲地闯进了校园,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死死抓着我的手臂,大喊“小贼”。
那时候,和我称兄道弟的几个朋友四处不见人影。只有和我没说过几句话的班长沈绮,见状走了过来。
“阿姨,你放开他。”沈绮身量单薄,却站在我身前,“这里是校园,学生学习的地方,您不应该在这里大喊大叫,我已经叫学校领导来了。”
“这小贼偷我女儿的东西!你个不要脸的别护着他!”苏阿姨尖叫。
“阿姨,”沈绮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如果黎皓想反抗,他一个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不说打您,至少挣脱是轻而易举,您不是他的对手。他现在没有动手,正是因为相信自己的清白,以及对您还有些尊重,不愿意撕破脸,您就这么想给他机会吗?”
苏阿姨闻言一愣,将目光离开了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绮。
“有什么事,您等我们放学之后,好好聊一聊,解开误会就好了。”沈绮镇定地说,“何必在这里大吵大闹,让人围观看笑话呢?”
校工这时候也已经带着保安跑来。
苏阿姨收回了手,恶狠狠地看了我们一眼,抢过文具盒,高傲地仰着头,在保安中间扬长而去。
“谢谢。”我小声说。
沈绮转过头,平视着我的目光。
“你没偷东西吧?”
“当然没有!”我慌忙解释。
沈绮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大小伙子,多担待点,忍过这几年就好了。”她老气横秋地说。
我愣了愣,然后加快脚步,追上了她的身影。
这是我们友谊的开始。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份人情,我已经在右边的世界还了。
在右边的世界里,我上了离家近的普通中学。
本以为会在这个世界和她失之交臂的我,却意外在一次放学的街角遇到了她。
她还是那样,站得笔直,瘦削的肩膀紧紧绷着,高高昂着头,身体紧绷面对着她面前的两个小混混。
我加快脚步,跑到了她面前。
“我已经报警了!”我喊道,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不许骚扰我朋友!”
那下场不好,当然不会好,我不仅没有散打功夫,也从没有过好勇斗狠,连逃都不知道怎么逃。
最后还是听到了远处警车的声音,那两个社会闲散人士才逃走。沈绮带着鼻青脸肿的我回到她的家,一路上唉声叹气。
“你们这些男生怎么回事,我认识你吗?不逞英雄会死啊?”
我顶着被打肿的眼睛,模模糊糊地想,认识。
你是先逞英雄的那一个。
总而言之,在两边的世界,不管是因为贫穷还是家庭的隔阂,我都很难交到真正的好朋友。
只有沈绮。
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去广东打工之前,决定来见她一面,好好告别。
“反正我不可能再在那个家待了,你劝我也没有用。”我恨恨地说,“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帮我解决啊?”
身后沉默了片刻,沈绮突然绕到我面前,蹲下身,严肃地看着我。
“我帮你解决,怎么样?”
“啊?”我一愣,“你怎么解决?”
“来我家住,住到高考。我爸妈人很好,我们好好说明情况,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她说。
这下轮到我望着她,不知所措起来。
一边的我在脑海中叫嚣着,去她家住吧!你难道不想上大学吗?
一边的我在低声地辩论,可是从现在开始就靠朋友,你真的还能靠自己走出来吗?说好的靠自己走出一条生路呢?
更何况……这是沈绮啊。
如果是随便一个朋友,我也许就答应了。
可是……可是,沈绮。
如果我去她家住,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在她面前抬起头,坦坦荡荡地说出我想说的那句话吗?
“我……”
我张开嘴。
在那个瞬间,时隔多年,熟悉的感觉再次笼罩了我。
我嘴唇颤抖,看着沈绮熟悉的眼睛,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去你家。”我对她说。
同时心里明白,在另外一个刚刚诞生的平行世界,另一个我对她说了“我要靠自己,去广东打工。”
每当我做出事关人生的重大选择,世界就会变成两半。
这是第二次。
由此已经诞生了四个世界,四个我。
05
从那以后,我便彻底接受了自己身上的这个设定。
只要我做出事关人生的重大选择,世界就会分裂成两个。
在那两个世界里,我做了不同的选择,并且因为这些不同的选择,改变人生轨迹,过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而人生中有那样多的选择。
去了广东打工的我没能再和沈绮保持联系。
我们努力了,但不同的社会地位终究让我们失之交臂,在她高考之前,我主动和她切断了联系。
去了她家的我倒是和她上了同一所大学,有一个我选择了在那天向她表白,和她在一起了,但这也不再重要。
因为我才是世界的中心,我可以同时做无数个选择。
我可以同时和沈绮在一起也不在一起,同时在上大学也不上大学,同时去了体制内和企业,抓住了每一次投资创业的机会,反正失败也只是产生一个分裂人生。
只要一次成功,就总有一个成功人生会出现。
我的世界在童年分裂为两个,成年时分裂为四个,然后八个,十六个,三十二个,指数级地增长。
我的意识漂移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几个月几个月地停留,而是以天为单位,今天是亿万富翁,明天可能是桥洞里睡觉的乞丐;今天是程序员打工仔,明天可能是病床上下肢瘫痪的残疾人。
比起普通人一成不变的生活,我的人生变得更加多样,虽然比普通人更精彩,但也显而易见地更累。
年长之后,我不再在任何一门技能上钻研,也不曾再次认真对待过任何一个人。
我没有那么长的停留时间。不再有了。
这种复杂特殊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四十岁的一天,才突然发生了变化。
在那一天,其中的一个我死去了。
06
死去的是在建筑工地搬砖,被砸断了腿的我。
人到四十,我对这些人生变得尤其不耐烦起来。
毕竟有的我早已是亿万富翁,住在海景房里,而却不能每天享受那样的生活,时不时地就会穿越到类似这样的人生当中。
由于我对所有机会都来者不拒一一
作出选择,而人生中,总是正确的机遇少,而失败的机遇多,创业更是九死一生。
所以富豪的我是少数,普通中产的我比较多,但更多的是躺在病床上,城中村,桥洞下,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的我。
度过哪怕这样的一天都是折磨。
我想要掌握穿越的规律,不再来到这些选择身上,可是意识漂移不由我左右,它持续而毫无规律地运行,每一天醒来,我在哪里,都是随机而陌生的。
直到其中一个我死去。
被砸断了腿,又没钱治疗,只靠便宜止疼药吊着命,我本来也不指望自己活多久。
每次穿越到这个自己身上,都会感到深重的悲凉痛苦,然后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忍受折磨,期待着第二天醒来,换到另一个我身上去。
而这一天,我在近乎无尽的痛苦中挣扎,知道自己要死去了。
“知道自己要死去了”这本来就是个奇妙的概念。动物都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其实人也知道。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胸口拉风箱,看天空逐渐转暗,自己的生命像天光,像云彩,像叶子,飘然落地,魂归四海,去向不知名的所在,去向天地之间了。
……然后我头疼欲裂,大叫起来。
“怎么了!梨子,醒醒!”
在有人的拼命摇晃中,我睁开了眼睛,挣开她,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吐过之后,我稍稍好了一些,抬起眼睛。
这是一个我是中产打工人的世界,过着普通小康的生活。
而刚刚摇醒我的是沈绮。
这是一个我和她结婚了,过着平凡日常生活的世界。
“梨子,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做了个噩梦。”我说,“没事,睡吧。”
沈绮认真看了看我的脸色,还是不放心地下床,要去给我倒杯热水。我坐在床沿,紧紧捂住额头。
我死后,意识就直接漂移走了,来到了另外一个我自己的身上。
这感觉就像服务器。一个节点损坏之后,上面的ip就会漂移,自动随机漂到其他的节点上。
我闭上眼睛,再次躺倒在床上,在疲乏中昏睡过去。
醒来之后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我。在那个世界里到底有没有喝到沈绮那杯水,我终究无法得知了。
这次我难得地跳跃到了海景房里,叫管家给我倒了杯红酒,我一边喝,一边站在窗前沉思。
如果节点损坏,ip漂移,就不会再回到那个坏了的节点上去。
所以这个死去的我,就从我的无数个人生中被删除了。
我从此不必再回到那个濒死的身体,在痛苦的挣扎中期待一觉醒来更换世界,而是能更多地在更好的世界里生存。
那我……
一个大胆而合理的想法,缓缓地在我脑海中成型。
如果我可以……
……永远不再回到那些讨厌的人生当中去了呢?
07
我开始了一场屠杀。
杀手是我。
屠杀对象也是我。
每个人都有权利向往更好的生活,我也不例外。
有的人为此拼命学习考试,有的人为此锻炼身体培养爱好。
而我为此杀人,这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毕竟我做的事不违法,不乱纪。
我杀的是自己。
每次穿越到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身上,我都会检视这个世界里自己的生活。
没有钱,没有住所,在桥洞里和流浪汉度日——自杀。
身体残疾,找不到工作,自暴自弃——自杀。
身患重病,瘫痪在床——爬起来自杀。
换了任何人都不会喜欢的人生,通通从我的平行世界当中抹掉。
这样我终于不用每一天醒来,都不知道面对的是贫穷还是富裕,地狱还是天堂。
我将所有的不幸,所有的地狱,全部通过自杀的方式抹除掉。
我遇到的不幸人生越来越少,留下来的都是那些相对还算过得去的,至少有几个钱,有房子住。
但自从我再一次从海景房中回到破旧的平房,我看着单身的自己账户上屈指可数的零钱,仔细想了想。
抹杀掉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就等于毁掉一个服务器,对其他的服务器没有什么影响。
既然如此,像这样无依无靠,贫穷没有过头的生活,就算有吃有住,又有什么好的呢?
实话实说,尽管比瘫痪强点,我也同样很不愿意来。
那么——毁掉了又怎样呢?
于是我开始着手。
检视标准不再是单纯的有吃有住,而是真正的生活质量。
有没有一份好的事业?有没有一个好的家庭?
钱够不够花?是不是生活在有战乱的社会中?
如果不够好,就自杀,只留下那些我愿意去的人生。
我自从12岁到现在,已经分化出了无数个平行世界。
现在我在它们当中一一醒来,判断是否幸福,然后选择不幸福的那些抹杀掉。
多亏了这一场工作,我的世界剩得越来越少,幸福指数越来越高。
留下的最差也是家庭幸福,有儿有女,住在市区的房子里,我和妻子上班通勤;最好的当然没有上限,几个我住在瑞士、丹麦、新西兰的豪宅里,喝着香槟和名模眉来眼去。
现在我的世界大约只剩不到十个了,但每一个都很快乐,过着成功幸福的人生。
我闭上眼睛,满足地在自己英国的大别墅里睡着,期待第二天早晨穿越到另外某个幸福人生中去。
而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许久不见的陈旧墙壁。
08
墙皮有好几处脱落,屋顶有一处因楼上漏水湿了一大片。地上铺着最普通的假木地板,小小的房间里只有布做的简陋衣柜和一张双人床,随着我的动作发出巨大的“吱嘎吱嘎”声。
还有漏网之鱼吗?
我困惑地爬起来,打算看看这里的人生。这时一个女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梨子,你醒啦?想吃什么?”
我转过头,想起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死亡之后,来到的世界。
那个我和沈绮结婚,过着平凡普通生活的世界。
四十岁的沈绮推开了门,冲我笑:“昨天咱俩做的蛋糕还有剩,你不会想吃吧?”
一个平凡的周日。
周六下午我们和儿子一起在家尝试手作栗子蛋糕,结局很失败,为了不浪费,在儿子睡后各自给对方强行喂了一半,直到再也吃不下去为止。
我摇摇头,对她说自己要再睡一会儿,然后在沈绮的嗤笑声中躺回床上。
在内心嘲笑自己。
黎皓啊黎皓,你心中的那点少年旧情,果然还是放不下吗?
我过惯了拥有想要的一切的生活,这些对我早就已经无关紧要了,本该是需要当机立断毁掉的人生之一。
或许我潜意识里还记着年少时曾经产生过的感情,所以迟迟未对这里下手。
罢了罢了,这个世界就留着也未尝不可以,毕竟我似乎很少会穿越到这边来。
我本想在床上睡一天逃避过去,然而沈绮却不允许我这么做。
儿子今天下午有足球班,沈绮提醒我说,今天是家长参观日,我已经许诺要去了。
我苦着脸:“你代我去不行吗?我今天真的有点不舒服。”
沈绮眉毛一挑:“那可不成!我今天答应了和姐妹去逛街的。要我说,你没病没灾的,无非想逃避责任而已。”
我无话可说,也不好继续装病,只得收拾洗漱,由沈绮拉着出门。
年少时候的沈绮就是个老气横秋的老妈子,如今年长了,看来变化也不大。
路上唠唠叨叨,把最近的待办事项说了个遍。
房贷要还,儿子学费要交,岳父下周生日,那边要去一趟,儿子的成绩一直不太好,要约老师谈谈,公司下个月的项目我得努力争一把,不然浑浑噩噩的,又是一年过去了……
我一边随着她走,一边叹气。
普通人的生活中,竟有如此多的烦恼吗?
那我们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就我看来,一般人只是来都来了,反正死不了,将就着过罢了。
沈绮在卖橙子的摊位面前停住了脚步,和摊主攀谈。
我将目光落在了附近马路上飞驰的车身上。
唯有我不同,我是特殊的。
我是这世界上唯一有选择的人。
普通人的生活,我难道还想再来一次吗?
自杀对我来说太轻而易举,已经不需要下决心这个动作了。
等我被沈绮尖锐的声音叫醒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车流的正中心。
“你疯了!”沈绮冲过来,把我拉回路边,不顾路人的眼光对我大喊,“你想什么呢!就这么想死吗!”
她急促地喘息,脸颊被愤怒烧得通红,发型也弄得凌乱不堪。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像当年骂我为什么要去广东的样子,像一只护食的母豹,劫后余生,对着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怒吼。
还像……还像某种我熟悉的东西。
我茫然地看着沈绮的表情,内心战栗不已。
然后我想起来了。
12岁那年,父亲离开家时,母亲愤怒而伤心的表情。
和此刻的沈绮一模一样。
09
我大叫着醒来。
摔碎豪华的红酒,踢打镶金的大门。
打碎镜子,吊灯,精致的雕刻,墙上的名画。
我穿过一个又一个的生活。
每一个都是上一个的复制品,高级的住所,豪华的家,为钱而来的朋友,貌合神离的家庭,不爱我的妻子,不爱我的孩子。
自从在分裂的世界里跳跃开始,我就从没有再认真地投入过任何一项事业。
也从没有再认真地爱过任何一个人。
因此,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地爱我。
没有人会像沈绮那样,因为我的死亡痛苦愤怒。
我为了不变成父亲那样的人才走入平行世界,可最终还是在所有的平行世界中都成为了他那样的人——
自以为做出了别的选择就会幸福,自以为留下了看似幸福的选择就能过上最好的人生,而实际上不过是原地打转,轮回又轮回,折腾自己而因自己的无知和自大失败。
人生只有投入才会有连接,只有品尝了失去才会有幸福,只有不断的挫折磨合才会拥有真正的热爱。
可是我毁了,我把他们都毁了。
毁掉了幸福的可能性,毁掉了所有的失败,毁掉了痛苦毁掉了热爱毁掉了关心毁掉了自由毁掉了全部的自我。
我冲过大雨,冲过风声,冲过一个又一个的平行世界。
终于再次在沈绮面前醒来。
在她茫然的目光当中,我一把抱住了她。
“沈绮,”我说,“救救我。”
10
我和沈绮坐在大学水杉林中的亭子里。
彼时我们在这里相爱,确认关系。后来我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普通的大学,已经和其他普通的记忆一起被我埋葬了。
“……所以就是这样。”我说,“现在我身上的平行世界,只剩下几个亿万富翁的,上层中产,和与你在一起的这一个了。”
沈绮安安静静地听我讲完这一切,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不相信。
只是坐在那里,像高中大学和我做朋友的时候一样,认真地听我倾诉烦恼。
我说完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我和她一起仰头向上看去,看到水杉丛生,直冲天际。
“说完了吗?”
我点点头。
“那么,”沈绮轻轻地说,“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高中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个男孩子。
他成绩中等,体力也不好,脑子也不大好使,帮我为混混出头,既不会打架也不会智取,结结实实地被人打了一顿。
但是我认识的他,只有一个优点,令我非常着迷。
——那就是,果断。
12岁时他的父母离婚,他坚决地选择了谁也不跟。
自己跑去朋友家,勤工俭学,靠助学金读重点高中。
高考失利,他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在普通的大学里从大一就开始出去跑。
能打的工都打了一遍,最后摸索出了人生的路子,认真学了编程,从小公司程序员做起,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进了大企业。
他这一生遇到过无数挫折,而他总是能从中发现机遇,重新站起来,最后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一条自己最喜欢的路。
沈绮转过眼神,静静地看着我:“他叫黎皓。”
我茫然呆滞地注视着她,泪水从我脸颊上滑落下来。
“他是……”我喃喃地说,“他永远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对的,他是做出了所有正确的选择的那个我。”
“不是的。”沈绮轻声说,“他只是擅长无论选什么,都将那个变成最好的选择。”
她轻叹一声,缓缓向后,靠在了亭子的一角。
“宇宙中有无数个平行世界。每当一个人做出选择,世界就会分裂,诞生出两个可能性。
而不同的可能性堆叠在一起,就诞生了不同的世界,这就是平行宇宙。”沈绮淡淡说道,
“你只是因为某个意外,产生了意识漂移,会在不同的世界中穿梭而已。”
“某个意外?”
“在这几次之前,你来过这个身体几次,因此我和黎皓对此做了研究。
我们发现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疾病,患病者有能力沟通不同平行世界中的自己,而目前有记录在册的不到十位患病者,无一例外地在中年自杀。
我和黎皓想要避免他的自杀,所以一直在持续研究,如今终于明白真相了。”
我困惑地张口:“你说的黎皓,是……”
“是你没来的时候,住在这个身体里的你。”沈绮淡淡地说,“不然你的意识漂移来之前,你在平行世界里的人生是怎么过的呢?”
我瞠目结舌。
沈绮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缺点,在不同平行世界中形成不同的人格。我遇到的那个你不一定是你所有性格中最好的可能,但一定是最坚定的可能。”
“我爱着一个永远坚定地选择我的黎皓,而那不是你。”沈绮轻轻,淡淡地说,“请回吧。”
我惊惶地站了起来:“可是,可是沈绮,如果我只是一个没有根的意识,那我,我……”
“……虽然很想这么说啦。”沈绮耸耸肩,对我微笑,“但我家那位——就是你——坚持再给你一次机会。所以我们和空间物理学研究所联系,以他的身体做志愿实验为交换,给你换来了这个。”
她将一个小小的黑色遥控器放在我手中。
“只有你这个意识体能够使用。这次没有平行世界,只有一次机会了,”她对我说道,“梨子,请你好好把握。”
“什么——”
下一刻,我的意识被强行抽离了身体。
在我的惊叫声中,沈绮的笑容在我面前逐渐模糊。
11
“……所以,咱们皓皓需要做一个选择。”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爸爸,妈妈,律师阿姨,还像我12岁那年一样坐在我的面前,神色各异,凝望着我。
“皓皓是想要跟爸爸过,还是想要跟妈妈过?”
律师阿姨温和地问。
我喘着粗气,让自己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原来这就是沈绮和我,送给我的礼物。
——一个全新的,还未被选择过的平行世界。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