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身意外保险单
这是一套地下室改装的房子,缺陷相当明显:低矮不到两米,密不透风,唯一的窗户在厨房。
窗户外面是地下车库,开车的住户来来往往,为了保护隐私只能常年阖着窗帘。
李姒是世俗眼中家庭主妇的典型。
围着老土的围裙,鼻梁被厚重的黑框眼镜压弯,头发随意地扎起来。
敲门声传来。
李姒匆匆将手中的人身意外保险单和桌上的纸张打乱混在一起,紧张地开门。
门口是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带着一个工具箱,几乎要弯着身子才能挤进门框。
“你好,我是您预约的修理工年旭,订单编号是0316428。”
李姒闪避着他的目光:“请、请进。是浴缸排水出了些问题。”
年旭像在家里一样自在,四处打量了起来。
“那真是危险。法国有曾有一年进行过统计,因浴缸滑倒导致死亡的人数甚至超过了那一年死于交通事故的人数——但比失踪要好得多,失踪五年后,受益人才能领到赔偿金。”
意有所指。
李姒拘谨地抿着唇,领年旭往浴室走去。
年旭眼神瞟过桌上放着的保单,眼神落在她的背影上,了然地笑笑。
尽管房子布置得还算精致干净,但也可以窥见主人的经济情况不佳,在没有光源的情况下也不愿意开灯浪费电,光线昏暗。
年旭停下:“您看上去不像是能支付足额费用的样子。”
“现在……现在确实没有。”
李姒不善言辞,遇见突如其来的发难,僵硬的舌头几乎要打结了。
“但是!只要成功,我就能拿到意外保险赔偿金——”
年旭步步紧逼:“你是想空手套白狼?”
李姒心虚,虽不想露怯,却早已懦弱地双手合十,祈求地看着他。
“就算露出破绽,我也会一个人担罪的,费用、费用也会提前给你的……”
他说:“加十万。”
李姒甚至有些感激:“好、好,拜托你……帮帮我吧!”
年旭笑着戴上橡胶手套。
遇见了一个愚蠢懦弱却想要雇凶杀夫的主妇,很有趣。
“逗你玩的,进去吧。”
2
意外制造师
浴室里的空间异常狭小,浴缸是和这个地下室格格不入的唯一奢侈的东西。
浴缸上面有个置物桌,边上挂着金色龙纹的浴袍,像港片里曾志伟穿的那种。
年旭打开工具箱,拿出一根浸了强酸的绳子,对浴缸边的大理石洗手台锯割了起来。
浴缸尚且湿润,洗手台上打碎了一瓶香水,浓馥的沐浴露香气萦绕在浴室里。
年旭暧昧嗅了嗅,眼神有些露骨:“刚洗过澡?”
门紧闭着,李姒显得过分紧张,蝴蝶骨紧贴着门,并不回答。
浴缸置物桌上放着娟秀的字写着的文稿。
年旭偏头看,只能看到一句。
“我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地爱我。”
李姒有些羞耻,急忙上前把文稿都收起来。
年旭调笑:“你洗澡的时候爱写小说?”
李姒无措:“无聊的时候消遣。”
年旭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将那句话接下去。
“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虚掷一生共同生活,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你也看过这本书?”李姒惊喜地抬眸看他,四目相对时又飞快地垂眼。
“当然,我母亲是个爱看书的作家。”他耸肩。
一时无言。
年旭把洗手台锯割出了一个尖利的角,又拿特制的胶水石砖粘好,让洗手台从外表上看不出端倪。
年旭拿出砂纸打磨原本防滑的瓷砖,脸正对着墙上的插头。
他蓦地抬头看了眼挂着的男士浴袍。
“这款式中年男人才会穿。”年旭轻嗤。
看来这位主妇要谋杀的丈夫,可能会是个品位庸俗的老头子。
“……我先生的年纪的确比我大一些。”
“看样子,他没法满足你对爱情的幻想,咽气之后也没什么遗产——怪不得你要骗保。”他说得直白。
李姒羞愤。
“不是,我嫁给他不是为了这个!”
“哦?”
李姒眼睛已有些发红,看上去被戳中了痛点,马上要哭出来了。
“我的父亲有暴力倾向,是公公婆婆收养了我。他一直在外面没有成家,公婆就撮合了我们。”
“噢,是童养媳。”
年旭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李姒有些恐惧,右手下意识地捂着左手臂。
尽管是炎热的夏天,她依旧穿着长袖针织衫,手腕上依稀可见结痂的狰狞伤疤,蜿蜒而上。
李姒胆怯:“他和我父亲一样。”
年旭站起来大笑。
“哈,我们的童年这么像,你被打成了胆小鬼,而我成了……反社会!”
李姒攥紧了手:“也许你这样的性格更适合活下来。”
年旭开始上下打量起李姒,她低头安静地站着。
他迈开步子往她那边靠近,狭小逼仄的空间像是被填满,李姒紧张极了,却没有躲。
年旭的语调温柔极了。
“我的父亲比你的可怕多了,他是个比我更擅长伪装的意外制造师,在外面揭穿他的罪行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李姒被堵到了墙角,抬眼看了他一眼,像是被烫了一下,又飞快地垂下眼去。
年旭继续:“他教我怎么成为意外大师,给我创造机会练手。”
李姒止不住战栗:“……他真厉害。”
“我比他更厉害。”
“什么?”
年旭得意:“他死于意外。”
李姒感觉到被危险扼住了喉咙。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精通杀人的意外制造师。
他刚刚说,他甚至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李姒恐惧极了,身体却不知怎么忘记了退缩。
她只定定地看着年旭有些迷恋的眼神,突然觉得空气里的暧昧难以忽视。
浑身战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是恐惧吗?是兴奋吗?
还是——爱?
电话铃声打断了有些变质的空气。
李姒慌乱地接起来。
女人的声音略显疲惫:“小姒,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李姒紧张地抿了抿唇,对上年旭近在咫尺的笑眼。
“收拾好了,妈。回济南的票我也买好了,后天就能回去。”
年旭突然伸出手,慢吞吞摘掉了李姒厚重的眼镜,露出了她被掩盖的漂亮的眼睛。
她的脸颊开始泛红,攥紧了手指。
过近的距离,二人的吐息扫在彼此干燥的皮肤上,一切都这样羞耻。
电话那头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李姒下意识撒谎,看着他说出了谎言。
“我在……等阿南下班回家,我在做饭。”
年旭又逗她,扯下她的皮筋,蓬松浓密的长发散落下来。
李姒紧张至极:“不说了妈,我腾不出手关煤气,先挂了!”
电话挂断的声音嘟嘟嘟地响起。
李姒底气不足:“你疯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我竟然有种认识了很久的感觉。”
年旭笑得温煦。
“也许除了遗传性性吸引之外,只有吊桥效应有这样的效果。我们同处于极端的危险中,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在做这个世界不允许的事情。”
李姒眨了眨眼睛,恐惧中竟是难掩的兴奋,像是找到了新的自己。
年旭目光中带着点深情:“小姒,你很漂亮。你可以做很多事情,遇见很好的爱情,不用再忍受他的暴力。”
李姒脸红:“……谢谢。不,他好像快要回来了!”
“装置已经布置好了。”
年旭转过身去,给她展示意外装置。
“瓷砖上不平的纹路都已经被磨平,涂抹了浴室里最常见的白色肥皂,在干燥状态根本看不出端倪……利用门锁创造密室再容易不过,只要卸下把手,让门锁内部卡死,无辜的妻子就算听见丈夫滑倒,也没法第一时间冲进去救人。”
在他身后,李姒原本羞怯的眼神收敛。
看着年旭的背影,她渐渐露出仇恨憎恶的面目。
她喃喃:“你有失手的时候吗?”
年旭低头检查地面:“没有人能在我手下活着。”
“我是说杀错人之类的……我丈夫工作不太干净,我没法提供他的照片,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
年旭:“同行?”
“差不多……贩毒。”
年旭无所谓:“杀错了就伪装成车祸爆炸。尸体被烧成焦炭,就判断不出死亡的时间了。”
李姒阴沉地注释着年旭的头颅,伸出手蠢蠢欲动。
“你可要小心些,在这里滑倒,头颅会精准地磕在洗手台上,尖利的大理石会戳出脑浆……”
李姒看准时机,手上隔着围裙的布料,准备用力地推年旭一把。
年旭小滑了一下,却骤然转身,一把擒住了她的手。
他狠狠地扯住李姒的头发,害她动弹不得。
李姒痛苦地挣扎起来,看见年旭恶劣的表情带着说不出的嘲弄。
他讥诮:“感动么?绝望的主妇和离经叛道的杀手筹谋杀她的丈夫。他们偶然发现了共同的兴趣爱好和相似的童年经历,性格的互补让他带领主妇思想解放,戳中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于是二人一见如故在狭小的浴室坠入爱河——这样肉麻烂俗的套路在我母亲的小说里被写了千百遍了!”
李姒疼得流泪:“你放开我!我丈夫马上就会回来的!”
年旭哈哈大笑:“这个故事显然运用了一层转折的技巧——原来不是个关于出轨的爱情故事,聪明的主妇是想让杀手布置好意外场景后自食其果,目的是为她挚爱的丈夫报仇。丈夫应该不久前死于意外。”
李姒目眦欲裂,终于吐露心声。
“你这杀人凶手!把阿南的死伪造成车祸火灾,大家都相信了,可我看一眼就知道……那不是意外,那根本就不是意外!”
年旭依旧沉浸在犯罪艺术的满足中。
“可是这一计划漏洞百出,和我母亲的犯罪小说相比低劣极了。我对保险了如指掌,桌上分明是一张已经兑现了的保单。还有这最低级还闪着红光的针孔摄像头。”
年旭腾出一只手,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榔头,一锤打碎了墙上的插座。
他将掉下来的针孔摄像头用脚碾碎。
年旭为这个故事写下了结局。
“于是,丧偶的主妇绝望地在浴室上吊自杀了。”
说着,年旭隔着橡胶手套抽出了浴袍的腰带。
凭借身高优势,他轻而易举地用腰带穿过了挂浴帘的铁杆。
李姒的脖子被套上了腰带,疯狂地挣扎起来,用手垫着下巴以求得到半分喘息。
然而终究是抵抗不过重力。
李姒仇恨地瞪圆了眼睛,脸色因大脑充血胀得通红。
舌头如同所有吊死的人一样长长地吐出来,逐渐僵硬。
3
杀人骗保既遂
三天前。
阿南刚刚死亡。
李姒额头上按照守丧的习俗,缠着一圈白布,浴缸里没有放水,她坐在干涸的浴缸里。
她的眼圈因为哭泣红肿不堪,精神状态却显得有些疯魔般亢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纸张上写下文字,并且放大音量念诵出来,表情浮夸地进行演绎。
李姒掐住自己的脖子:
【“瓷砖上的肥皂被他滑过一下,留下了鞋底的印记,谨慎敏感的年旭觉得制造浴室滑倒的意外不够严谨,必须要处理掉。年旭抬头四望,能用来杀人的只有浴袍上的腰带——伪造成上吊自杀最适合不过了!”】
李姒带着文稿站起来,走到了门边,将书页垫在墙上,不停地写着。
【“被当作重点保护对象的李姒没有按照原定的时间,下午三点整,坐上便衣警察的车前往警察局接受保护。阿南的同事打电话来,询问李姒有没有准备好。李姒的回答却十分诡异,她说要回济南老家,要等阿南回家,要关煤气。”】
李姒打开门,大口大口地呼吸,痛苦地掩住了口鼻,病态的脸因兴奋而狰狞扭曲。
李姒讥诮地笑起来:“年旭还是不够细心,他沉溺于自己的自负之中,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浴室里会有这么浓的香气。”
……
年旭伪造好李姒上吊自杀的意外现场后。
他打开浴室门出来。
香水味被冲天刺鼻的煤气味代替,让他瞬间感到窒息。
年旭冲到门口想开门,却一把拽掉了门把手,门锁从内部卡住。
他开始疯狂地撞起来,却无济于事。
于是他掩住口鼻冲到了厨房,煤气罐的阀门松动了,滋滋地往外泄漏煤气。
案台上的食用油却翻倒了,通过案台上的洞流满了阀门,滑得关不上。
年旭掀开了窗帘想要开窗通风,面前却是一面玻璃。
——密封的地下室根本就没有窗户!
玻璃外是人流量巨大的车库。
来来往往的人不自觉地看着他煤气中毒的通红的脸,众人的神色都变得惊悚了起来。
人群中有警察朝着这边冲进来。
年旭意识开始涣散,摘下手套想要关紧阀门。
“咔哒”一声。
阀门连接着煤气灶的机关被触发,一簇火焰不合时宜地窜了出来。
巨大的爆炸“轰隆”一声将玻璃炸得稀碎。
……
三天前。
李姒大口喘着气,好像空气中有让人窒息的煤气,她艰难地走到了厨房,激情地创作着文稿。
【“煤气,加上助燃性气体,加上引燃能量,等于爆炸。”】
她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在毒贩团伙中卧底的缉毒警察阿南光荣殉职,杀害他的歹徒却又想对他的妻子李姒下手。可是,发生了意外——煤气爆炸了,歹徒年旭和阿南一样,葬身火海。”
——“幸好,不结实的腰带断裂了,浴室的防火系统自动开启,警察及时赶到,李姒活了下来。”】
李姒渐渐平静下来,哼着小曲儿走到煤气灶前,打开了火焰。
手中厚厚的书稿被焚毁,化为黑色蝴蝶一样的灰烬。
“年旭全家都买了巨额的长期保险,他死之后,受益人本应该是他的父亲,可是他父亲已经死亡了。怎么办呢?幸好,保险受益人死亡之后,由被保险人的法定继承人领保——找到年旭别的亲属应该不难吧?”
李姒皱起了眉头,突然难以隐忍地掩面痛哭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破坏我安稳幸福的生活……”
她低头看着空荡荡的地面,仿佛正在居高临下注视着化为焦炭的年旭。
“无论是制造意外、创作小说的天赋,还是变态疯狂的基因,我都遗传得比你要好,对不对?”
李姒嘲讽地唤了他一声。
“哥哥。”
……
很久很久以前。
比李姒被阿南家收养还要早。
汽车撞在了粗壮的树干上,空气里溢满了汽油味,黑色的烟雾越来越多。
驾驶座上坐着一具变成焦炭的尸体,她的头发很长,五官、皮肤一概分辨不清楚了。
后座的小女孩悠悠转醒,却像是马上认出了尸体的身份。
“妈妈!妈——”
汽车外,并不防窥的车玻璃上清楚地映出小女孩撕心裂肺哭喊的模样,拍玻璃的声音闷闷的。
小男孩面无表情地拿着打火机,身旁的男人嘉奖般摸着他的头。
年纪尚轻的年旭目光冰冷:“如果别人发现妈妈不是出车祸死的怎么办?”
父亲轻描淡写。
“尸体被烧成焦炭,就判断不出死亡的时间了。”
李姒在车内昏过去,眼前一片漆黑。
再醒来时,面前是火光一片。
刚上警校的阿南死死地抱住她,救她逃出火海。
那是她和阿南的第一次见面。
——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虚掷一生共同生活,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恍惚间,李姒看见抱她出火海的阿南也渐渐变成一具焦炭了。
警笛声和消防车鸣笛声混在一起。
她哭着想伸手抓住什么,可是只有一片虚无。
“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