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这小子忒不地道。
我俩初中同学,毕业之后就没怎么见过面,这回碰上是因为我要回老家参加侄女的婚礼顺带待上几天。
在客运站下车的时候碰见了他,这才知道他现在干起来了客运三轮的买卖。
两个人聊了几句,强子说什么也要送我,我客气了半天说行送可以但是我得付钱,强子笑呵呵地答应。
随后两公里的路绕了三公里半。
“不好意思啊,路不熟,你给个两公里的钱就行。”强子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
我以为自己小肚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结果没曾想这家伙又来了一句:
“下周我结婚,你得来啊。”
得,放长线钓大鱼。
婚礼我还是去了。
因为等看到请柬我才知道强子的媳妇就是我的侄女,我辈分大,强子跟我侄女也就差了三岁。
结婚那天我因为要写论文去晚了一会儿,婚礼仪式没看成,直接到了吃席的环节,来晚了没位置。
一大桌子人我谁都不认识,强子跟他我侄女来敬酒,热情洋溢。
强子说我是他初中最好的朋友,有人好奇地问强子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强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
最后我说其实我还在读博,所以没工作,强子问什么专业,我说是心理学。
“看见没有!心理医生!”强子指着我骄傲道。
婚礼结束之后我在老家旧房子里猫着继续敲论文,爸妈都住到城里了,正写着论文,我妈忽然推过来一个微信。
“你侄女加你。”
我有点奇怪,老实讲我跟侄女家其实也不太熟,这次纯粹是因为家里长辈认识且我爸妈抽不开身所以才派了我过来。
加了微信之后侄女第一句话问我是不是心理医生,没等我回话第二句话就又发了过来,吓得我不轻。
“叔,我怀疑强子他有病。”
侄女跟强子是半年前认识的。
小地方的人结婚都快,毕竟背景人品什么的托个人辗转问问总能问个清楚。
侄女说强子家条件不是很好,但是人倒是挺踏实,加上强子长得也还行,侄女看对上了眼。
对方虽然是个蹬三轮的可她自己也就是个服务员,相处没多久两个人便决定结婚。
穷人家的婚礼没那么多讲究,我哥跟嫂子也想着侄女岁数也不小了能嫁赶紧嫁,于是便有了前几天那场婚礼。
“心理疾病?”我给侄女倒了杯水,看着坐在我对面一脸愁容的她。
——侄女说微信说不明白,想跟我见面聊。
侄女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感觉像,但是查了查网上,没有发现跟他这个问题相似的病。”
“他爱绕路。”
我没忍住将刚刚喝到嘴里的水喷了一部分出来,下意识说道:
“职业病啊?”
侄女白我一眼。
“刚谈恋爱那会儿,他有时间就叫我出去玩,然后每次都绕路,我以为他是想跟我多呆一段时间,所以还挺开心的。
可是后来有一次我有急事,让他开三轮载着我去,没想到他还绕路。
虽然按时到了,但我还是生气,让他以后别这么绕路了。
结果他却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说自己根本没绕路,我们两个还吵了一架。”
侄女叹了口气说。
“让我察觉到不对劲是上个月我们出去遛弯,明明说好了直着走,结果他像是撞上了什么似的,跟个木头人似的到路口就要拐弯……”
“有没有可能真的是职业习惯呢?”我打断道,把之前强子载着我绕路的事儿说了。
“那是你没看到他的表情。”侄女脸上露出害怕:
“他拐弯的时候脸木得跟僵尸似的。”
“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干不出来故意绕路这种事儿,要真是这种人,我不可能嫁给他。”侄女笃定道。
我这时忽然想起来强子载我时候的表情,他双眼呆滞,却疯了似的拧着手上的电门。
仿佛丢了魂一样。
我答应帮侄女看看,也告诉了她我不是心理医生,最多就是帮你观察下他平常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异样。
真要是确定强子有心理问题,还得找正儿八经的心理医生。
我把强子约了出来,跟他说自己能不能包他的三轮几天,自己写论文需要搜集资料,早上8点到晚上六点。
强子很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一早就骑着三轮在我家楼下等着我。
强子的三轮那种封闭式的,棚里面有点挤,我坐在后面透过挂在车前面的后视镜观察着强子。
看样子他倒是正常得很,完全没有侄女说的那副诡异样子。
“咱今天去哪?”强子乐呵呵地说。
“你定,好久没回来了,我想先看看老家变成什么样了。”我说。
“行,那咱先去初中看看?”强子拧动电门,小三轮嗡嗡地向前开去。
一路上强子跟我聊了不少,我这才知道他毕业之后没考上高中,职校他们家的情况又负担不了,最后索性去了南方打工,东跑西颠了七八年。
“攒了点钱,心里也踏实了,以前还想着在大城市混出个样来,后来发现那时候太幼稚,于是我回家了。
先是用钱买了房,结果没想到开发商跑了,就留下一片烂尾楼,我这些年攒点钱就算折里面了。
直到去年之前还是在村里的老房子里住,直到今年政府答应帮忙解决,才在县城换了个小屋子。”
强子一边抽烟一边说。
“也行,挺好的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小心翼翼,强子打了个哈哈:
“没事,这不也讨到老婆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听我老婆说你还没对象呢?”
“自个儿都没活明白,结婚不敢想。”我无奈地说。
“兄弟不是我说你,做人吧难得糊涂,你看我跟你侄女就是相亲认识的,不照样挺恩爱……”
强子絮叨地像我爸,我想岔开这个话题,于是指着前面说道:
“强子,咱直着走,我记得上学的时候那边有一个面馆,不知道还在不在,咱俩稍微垫一点儿,我请客。”
“面馆还在呢,哪能让你请啊老板,我请我请。”强子打趣道。
绿灯的最后几秒钟,强子拧着电门冲了出去。
左拐。
我下意识提醒他:“强子,咱直走就行。”
“兄弟,那边修路了。”强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我这条道最快。”
我没继续说话,眼睛透过后视镜扫到了那条路的边缘。
开阔平坦,畅通无阻。
三轮车里顿时安静下来,正午的阳光有点发凉。
此后我还发现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强子吃面的地方似乎他很熟悉,老板也认识他,但是总感觉老板的态度有些微妙,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
强子绕路的时候似乎是无意识的
,那一瞬间仿佛强子的灵魂消失不见,骑三轮的是一具行尸走肉。而你问他为什么要绕路,要么他会找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理由,要么则是装作听不见。
再就是现在了。
强子放下了手机,他在看时间,距离约定好的六点还有十分钟,而他在五分钟内已经看了手机十五次,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你有事的话要不你先忙?”我试探性地问。
“没事儿,约定好的六点,我再带你转转正好回家。”强子说。
六点,他准时到了我们家楼下,看着强子骑三轮车离开,半小时后我给我侄女打了个电话。
“回家?他还没有啊?”侄女奇怪道。
我又问:“一般他几点回家?”
“七点。会不会是拉活去了?他每天都是七点准时到家。”
“每天都七点?”
侄女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对……”
“他一个拉三轮的,接了客人不一定多远,就算他控制好时间,也不能每天都卡到七点这么准……”
“他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县里的一处环形路口找到了强子。
他的三轮车很是显眼,不过我没有跟他打招呼,一是避免让他发现我在调查他,二则是他现在的情况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的视力很好,能勉强看清三轮车里的强子的脸。
三轮车一圈圈地围着环形路转,仿佛被困死的蚂蚁,而强子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双眼无神,恍若失去了灵魂一般。
几天后我约侄女见面,跟她讲述了一下强子的情况。
“我觉得还是看一下心理医生比较好。”我建议道。
侄女脸上露出纠结之色:“且不说费用,就光现在家里的情况让他去看他都不会去的。”
我也知道看心理医生的费用对他们来说可能确实有些高昂,于是叹了口气道:
“那么咱们就只能多调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来强子的病根在哪。”
我拿了笔跟纸,在上面开始总结这些天调查的情况。
“首先,强子的主要症状是绕路,他的绕路跟游戏里遇到空气墙的样子很像。
明明路在眼前,但是却始终视而不见,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为了多算钱才选择绕路的,至于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还有待确定。”
“其次,每天强子总会拉着空车在一个地方瞎转,不接触任何客人,我拦过他的车几次,他都没反应,不知道是不是没看见。”
“最后,他似乎一定会在七点到家,并且从六点开始,会机械地浪费自己的时间,不接任何客人,在行驶的三轮车上等待着可以回家的那一刻的来临。”
看着纸上写着的几条线索,我忽然有了一个猜想:
“你说……强子是不是忘了什么。”
身体是有记忆的。
田径运动员听到枪声会马上起跑,军训时听到哨声会迅速起立,刚刚出狱的人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会下意识高声喊“到”……
这些常年习惯的事情让身体产生了记忆,从而不经过大脑的分析和指导,也能做出相应的选择。
强子做出的这些怪异举动,基本上都是无意识的,或者说他的大脑会强制性地做出修正。
如果说强子以前每天都会因为某件事情去做这些行为,但是由于特殊的原因让他忘记了这件事情。
但是身体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已经熟悉了这些动作,所以就产生了这种僵硬的行为。
我问侄女能不能去一趟他们的家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侄女犹豫了下同意了,随后说自己先走收拾一下屋子,家里太乱。
侄女走后我把强子这几天载我的路线画了张图,准备从里面圈出来一些重复的地点,因为我总感觉强子绕路其实还是有规律的。
果然,经过不断地筛选,刨除掉偶尔一次两次的绕路地点,我锁定了四个这三天里强子从没有带我去过的地方。
分别是张家村、县第一小学附近、一个叫硕康公馆的小区,还有则是我们第一天路过的面馆那条街。
手机铃声响起,侄女在电话那头告诉我她已经准备好了,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前往他们两个人的新房。
说是新房,其实有一定年头了,不然也不可能用来安置他们这些遭遇了开发商跑路这种事的买房者。
房子不大,两室,可以看到刚刚打扫过,屋里似乎还有老人。
我指了指屋里,想要去打个招呼,侄女犹豫了下点了点头,打开门看到一位老人坐在床上,双眼呆滞地看着我。
“这是我公公。”侄女小声指着自己的脑子说道:“这里栓到了,所以平常不太清醒。”
“谁啊?”老头扯着嗓子大喊。
“你儿媳妇家亲戚,来看看你!”我也扯着嗓子说。
老头点了点头,指了指门外说:“我啊,脑子有病,你去外面跟她坐着说说话,小霞给人家倒个水。”
我愣了下,小霞是谁?回头一看侄女已经去客厅拿起了水壶,这才反应过来可能是侄女的小名。
跟老人聊了几句,我退出了屋子,坐到了沙发上,一言不发。
“觉得我嫁错了?”侄女忽然说道。
我愣了下,她指着我的眉头说:“你的眉头都快叠起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觉得太苦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个就叫生活。”侄女笑着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我就是觉得吧,强子家里这么个情况,他又……”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人不坏,就是什么都想撑着,所以我才觉得是心理问题。
人什么都想一个人承担容易憋出毛病来,反正我是想跟他过一辈子的,想让你查出来他的病根,也是想要一起分担一些,起码能让他轻松点呗。”
侄女看着墙上挂着的婚纱照说。
照片上的男女紧紧靠在一起,脸上笼罩着某种可以被称作幸福或者爱情的光辉。
她的裙摆翘起,仿佛四周有风,可是他们站的那么稳固,仿佛两个人在一起就什么都能挡住。
休息了一会儿,侄女带我去了他们的卧室里转,给我拿了一些强子觉得宝贝的东西。
大多是一些当年他打工时候搜集到的小玩意儿,他把这些东西全送给了侄女,说以后会带她去看。
可是我还是没能找到相关的线索。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小本子,便问起这个是做什么的。
侄女说这里面都是强子记的一些账,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不过强子不在她也不好让我看,想着等晚上问问强子的意见,毕竟只要不绕路强子还是个挺正常的人。
时间就这么到了傍晚,一无所获的我起身告辞,侄女说什么要留我在家里吃饭。
我说不用,可是她直接一溜小跑着出去买菜了,还叮嘱我照顾好老头。
接了这么个差事的我自然没办法一走了之,索性继续在屋里转了起来,想着再找找有没有被自己落下的线索。
无论是客厅还是卧室,由于面积小家具多,都堆积的满满当当,我走路的时候经常会碰到一些家具。
正准备出卧室的时候,腰却不小心撞到了梳妆台,这一下撞得有点结实,腰部传来剧痛,而此刻传来某样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低下头,发现是那个小本子。
本子掉到地上很自然地打开,我正想要捡起来,手上的动作却忽然停住了。
“早上7:00,去送李红霞到硕康公馆。”
硕康公馆?我连忙拿出被我画出来四个地点的地图,上面果然有这个地方。
好奇心驱动下,我也顾不上这是强子的隐私,翻看了起来。
“中午12:00,去接李红霞到初中附近吃面。”
这是第四个地点。
“晚上19:00,接李红霞回到张家村。”
这是第一个地点。
“周一上午8:00,送李红霞到彩虹小饭桌。”
我搜了搜彩虹小饭桌,发现它位于第二个地点县第一小学附近。
“周六上午8:00,带李红霞跟爸出去逛。”
“周六中午12:00,送李红霞跟爸去医院。”
……
开门声忽然响起,我激动地站起身,准备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侄女。
“我找到强子……强子,你回来了啊。”
强子站在门口,一脸奇怪地看着我。
时钟发出提示音,电子音敲了七下。
强子看着我手里的本子,愣了下,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仿佛终于撑不住某些东西,又好似把它们放下了。
“本上那个李红霞,就是我妈。”
饭桌上摆放着饭菜,强子红着眼点了根烟,开始给我讲述他诸多奇怪举止的原因。
“我妈当年看了些书,讲教育的,上面说为了促进亲子关系家人之间要以本名称呼。
我爹觉得她瞎胡闹,但她犟,于是后来我叫她李红霞,叫我爸还是爸。
结果培养了半天培养出来个蹬三轮的,你说可气不可气?”
“我妈这个人,心大,什么事儿在她看来都是小事儿,我爹脑血栓住院,小事,以后多照顾就行了。
我在大城市屁都没干出来,小事,回家就行了。
买房子开发商跑路了,小事,家里有房子,在哪不是住啊。”
“就一件事,她抓得很紧,就是让我送她。”强子弹了弹烟灰继续说。
“房子刚出事那会儿我感觉天塌了,每天饭都不吃就想着怎么跟开发商拼命,把钱要回来,有时候觉得要不回来了不如跳河死了算了。
有一天李红霞回家的时候神经兮兮的,说给我一个礼物。
我出门一看发现是个三轮,李红霞说这三轮就送给我了,开着它出去送她上下班,还能拉拉活,挺好。”
“我一开始不愿意,李红霞就每天早上叫我,后来架不住她烦,我就骑着去送她了。
李红霞干的活多,时间不一定,周一到周五她在小饭桌给人家打杂,得早去。
周六周天呢,给硕康公馆物业当清洁工,干的时间长,不过这两个都是下午六点半下班,我正好那个时候去接她,到家七点钟,给我爸做饭。”
“后来骑着骑着,应该也有习惯的因素,我觉得我还挺喜欢干这个,东转转西转转,就把钱挣了。
李红霞干活的时候不吃中午饭,我就带着她去吃咱们初中附近的那个面,一来二去她也愿意去吃了。
赶上周末活不多的时候,我就载着李红霞跟我爸出去溜达,老头很高兴,好像清醒了过来似的。
他说自己拖累了我们俩,我说我拖累了他们,李红霞说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呢,我跟我爸就哭。
李红霞说俩大男人哭什么啊,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以后攒攒钱把三轮车换了,换个车,开网约车,赚得多了不说出去玩也气派。”
强子的忽然停住不说了,侄女抓住了他的手,沉默好久,屋里终于再次响起了强子的声音。
“我妈是去年上半年走的,心梗,我爸那会儿去医院检查来着,家里就我妈一个人。
要不是她干活的地方给我打电话,我可能得一个星期后才能回去。
刚进门的时候就看见我妈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闭着眼,跟睡着了似的。
我想哭,但是身边的人搀住我,告诉我还有很多事情,我就没哭。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憋出毛病来了,下葬的时候人家说你能哭了,我干嚎了两声,发现眼珠子干的要死,打哈欠都磨得慌。”
“但是日子还是要过的,我爸脑子糊涂,弄不清屋里的人为什么哭,我也没跟他说。
我觉得我妈走了,我得让这个家变得更好,我有这份责任,所以我不能垮。
于是丧事结束没几天我就继续跑起了三轮,跑完我回到家,我爸问我,我妈呢?
我说她去老家看亲戚了,我爸说乱讲,你肯定把她落下了,这才几点,你就回来了。”
“我抬头一看,才六点半。”
“于是第二天,我到了往常接我妈的点还是去拉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心不在焉的,好几次差点撞到什么。
而且路线一直往平时接我妈下班的那几个地方偏,我刚刚听你跟我说我才知道,那个叫身体记忆。”
“我已经决定承担没有李红霞的生活了,但是我好像没有办法脱离那个有李红霞的生活。”
我终于明白了强子的问题在于哪里。
他不是忘了什么。
他是缺了什么。
就像一块拼图做成的迷宫,从起点到终点,每天连续不断的行走同一条路线,仿佛生活就该永远这样。
直到某天有些人离开,带着记忆与原本应该存在的拼图块。
你当然可以继续从起点走到终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告诉自己可以继续走下去。
可是那些拼图块就拦在你的路上,你绕也好躲也好,装作步履不停的样子,可是你清清楚楚的知道,那块拼图没了。
永永远远地没了。
而等他反应过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三轮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
驾驶员是我,后面坐着强子跟侄女,今天我当他们的司机。
那天之后我找了个研究生时候的同学,他已经成为了正式的心理医生,好说歹说打了折,让强子能够接受治疗。
实际上强子的问题并不严重,他就是什么话都憋着,所以才产生了那种异常的举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强子基本上恢复了正常。
而今天,强子说要带我来村里转转。
“我妈的灵位供奉在老房子里,今天正好来帮她扫一下上上坟。”
强子说道,语气里满是紧张,从李红霞去世之后他来得很少,好像是要躲什么东西一样。
三轮车行到村口,强子忽然让我停下,他带着侄女下车,我这才注意到村口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图片。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回村里吗?哪怕接近都不行。”强子抚摸着图片,“因为这张图片太大了。”
我看着图片,终于意识到他逃避这里的原因。
那是一幅有些褪色的图片,村委会将村里人的照片拼成了一个覆盖正面墙的巨大幕布。
上面每个人都在看着来访者微笑,彰显着自己的幸福,由于风吹雨淋,幕布已经发绿,但上面的每张人脸都清晰可见,其中就包括强子的父亲。
而更为显眼是强子父亲身边的区域,那里什么都没有,被人切掉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洞里面漆黑无比,什么都看不到的样子。
强子忽然大哭起来,压抑已久的悲伤汹涌而来,他指着洞口看向我问道:
“可是,这里怎么能突然缺了一块呢?”
我靠近强子,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却意外发现那空洞里似乎别有洞天。
或许是因为破损迎来的阳光,加之以经年累月的雨水,辅以来往不绝的人气和思念。
它从岩缝中倔强地生长,最终抬起头来,仿佛要赠予这个世界所有的爱意与幸福。
那是一朵小花。
一周后写完论文的我离开了老家,强子跟侄女来送我,期间我看到强子钱包里面的一张照片,似乎是他结婚时候的合照。
在那场我没亲眼目睹的婚礼结尾,新郎新娘两家拍照的环节,强子让自己往侄女身边靠了靠,靠的很近,正好在他和父亲之间留出来一个空位。
摄影师企图让他们再紧凑点,强子说这样就好。
所有人都在微笑,都在见证着挚爱之人的幸福,哪怕千里万里,哪怕阴阳两隔,这条路永远不会绕路,永远直达。
“新郎新娘,双方家属,笑一下!”摄影师的声音响起。
“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