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窝”的文化阐释

学术   2024-10-28 20:46   山东  



“安乐窝”是北宋士人邵雍的一个独创性话语,它看似简单质朴,却以较强的亲和性、感染性和通俗性而为社会认可、接受和传承,并成功进入了汉语词汇系统,成为“舒适、安逸住处”的代名词。邵雍提出的“安乐窝”话语可谓匠心独运,不仅反映出个人的生活理念与价值追求,也巧妙地迎合了普通人对于居住需求的基本愿望。更重要的是,“安乐窝”话语以传统思想文化中的“安乐”之“大雅”,配以传统俗语中的“窝”之“大俗”,内在地体现了人们的认知表达和情意诉求。

“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形成而产生,而且跟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发展。”也就是说,语言是社会发展的产物,反映着社会的时代风貌和文化变迁,具有语言学、社会学和文化学的多重意蕴。“安乐窝”亦如此,它不仅表达着邵雍本人的理念诉求,也植入了社会和文化的基因,折射着北宋社会的时代特征和深刻内涵。



一、“安乐窝”话语的学术考察

邵雍(1011—1077),字尧夫,谥号康节,北宋前期著名哲学家、易学家和诗人,著作有《皇极经世》《伊川击壤集》《渔樵问对》等。邵雍一生历经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朝,在继承传统儒家思想的基础上糅合道家思想因素,开创性地进行学术研究和诗歌创作,为宋代理学和诗学的创建作出了重要贡献。

《宋史·邵雍传》载:“雍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邵雍将所居之地称为“安乐窝”。邵雍早年随父邵古由河北范阳迁至河南共城百源苏门山(今河南辉县),皇祐元年(1049),他又迁居洛阳。在今河南辉县苏门山和洛阳市区,均有明确标识的邵雍故居“安乐窝”遗迹。

(一)邵雍独创“安乐窝”话语

“安乐窝”是邵雍的一个独创性话语,这并非主观揣测,而是基于以下几点:

1.《四库全书》对于“安乐窝”概念的记载表明,“安乐窝”最初为邵雍之语。在《瀚堂典藏》古籍数据库中,选取“经、史、子、集”四个数据库,输入关键词“安乐窝”进行检索,发现共有535处,其中经部11处、史部78处、子部175处、集部271处。通过对上述535处原典逐一分析,发现“安乐窝”一词除了与邵雍有关外,其余均出自邵雍之后的作品,也就是说,邵雍之前没有出现“安乐窝”这一概念。

2.《康熙字典》对“窝”的解释是:“窝,穴居也,藏也,窟也。凡别墅独处皆名窝。宋邵雍有安乐窝。”暗含“安乐窝为邵雍所专有”之意。

3.《国语辞典》(黎锦熙等编撰,民国37年重印本)对“安乐窝”的解释是:(1)谓最安稳快乐之存身地;(2)在河南洛阳县天津桥南,宋邵雍曾居此,自称安乐先生。这两个解释一是意指,一是实指。意指正是邵雍取名之本意,实指正是邵雍故居遗址。

4.《辞海》(夏征农、陈至立主编,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对“安乐窝”的解释是:“宋邵雍隐苏门山中,自称安乐先生,称所居为‘安乐窝’,后迁洛阳天津桥南,仍用此名。……后指安逸的生活住所。”不仅直接表明“安乐窝”源于邵雍,而且还明确指出“安乐窝”已成为“安逸的生活住所”的代名词。

《四库全书》是中国历史上一部规模最大的丛书,《康熙字典》是我国古代字书的集大成,《国语辞典》和《辞海》也属于比较权威的辞书,以此考察“安乐窝”词语,应该说具有较强的说服力。通过上述考察,可以得出“安乐窝是邵雍的独创性话语”的结论。

(二)邵雍对于“安乐窝”的阐释

邵雍《安乐窝铭》曰:“安莫安于王政平,乐莫乐于年谷登。王政不平年不登,窝中何由得康宁?”“安乐窝”正是上述第一、二、四句首字。邵雍认为自己的“安”源于北宋太平盛世,“乐”源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窝”之康宁源于“王政平”和“年谷登”。在邵雍看来,自己的“安乐窝”并非脱离于现实之外,而是与宋王朝的兴衰荣辱密切相关。尽管邵雍科考失败未能置身于北宋官僚体制之内,但未见一般意义上对于时政的不满和抨击,而是体现出“家国一体”的认同感,表现出相当的政治高度和学术视野。

究竟什么样的条件才称得上是“安乐窝”呢?邵雍在《无名公传》中说:“所寝之室,谓之‘安乐窝’,不求过美,惟求冬暖夏凉”。不需要有亭台楼阁之壮丽,不需要有奇花名木之繁盛,邵雍惟一的要求是“冬暖夏凉”,这其实是居所应该具备的最基本功能——抵御烈日风寒。在名园遍布的洛阳,邵雍的“安乐窝”可谓是简而又简。邵雍还在《瓮牖吟》诗中对“安乐窝”的标准作出具体描述:“墙高于牖,室大于斗。布被暖余,藜羹饱后。气血胸中,充塞宇宙。”墙无须过高,高过窗即可;房间无须过大,一室容身即可;衣被无须华丽,暖身御寒即可;食物无须玉盘珍馐,藜羹充腹即可。对邵雍而言,“安乐窝”最大的功用是“气血胸中,充塞宇宙”,即是说让满腹才华、满腹豪情拥有一个可以承载和寄托的空间。由此可见,邵雍的“安乐窝”,不仅是现实世界遮风挡雨、安身休憩之处,更是理想世界追求精神和乐、心灵自由之所。

(三)邵雍“安乐窝”话语的影响

“安乐窝”话语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北宋洛阳市民对“安乐窝”浓厚的兴趣,二是北宋洛阳官僚群体对“安乐窝”的集体回应。《宋史·邵雍传》载:“雍春秋时,出游城中,……士大夫家识其车者,争相迎候,童孺厮隶皆相谓曰:‘吾家先生至也’不复称其姓字。或留信宿乃去。好事者别作屋如雍所居,以候其至,名曰‘行窝’。”邵雍去世时,洛人挽诗有云“春风秋月嬉游处,冷落‘行窝’十二家”。洛阳市民仿照邵雍“安乐窝”,在自家宅院建屋,称为“行窝”。洛阳市民为邵雍建“行窝”以候其至,足见对邵雍的敬重与崇拜。

唐明邦先生说:“这座远近闻名的安乐窝,实际上成为当时洛阳封建士大夫等高人雅士谈今论古、吟风弄月的雅集之地”。《宋史·邵雍传》载,“士之道洛者,有不之公府,必之雍”;吕希哲也说,“四方之学者与士大夫之过洛者,莫不慕其风而造其庐”,可见“安乐窝”的强大吸引力。邵雍交游圈中的司马光、二程、富弼等人造访“安乐窝”更为常事。司马光晚年居洛阳,在“独乐园”专心著书,与邵雍时相过从;程颐说:“与尧夫同里巷居三十年余,世间事无所不论”(《二程集·河南程氏外书》);富弼晚年所居“富郑公园”与“安乐窝”相近,交往频繁;吕希哲更是直言“予屡造其隐居”。熙宁六年(1073),邵雍作诗《安乐窝中好打乖吟》,司马光、富弼、王拱辰、程颢、任逵、吕希哲等分别有《和安乐窝中好打乖吟》之作,纷纷赞许邵雍无意仕途、安于林泉的志向与操守。

二、“安乐窝”语境的学术考察

(一)“安乐窝”话语与北宋政治的文明化、理性化之关系

邵雍终身未仕,始终处于北宋官僚体制之外,这一点与体制内士人有很大不同。邵雍外于体制,既有年轻时代向心科举、事与愿违的成分,又有晚年反复辞官、自外于体制的成分。邵雍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稳定的俸禄来源,却能够提出“安乐窝”话语,这至少包含了两个方面的信息:一是表明邵雍知足常乐、安贫乐道,二是表明科考并非士人成功的惟一路径,落榜士人也能走向成功。邵雍在野但不隐居,不同于一般的与政府疏离的隐士,也不同于隐以求仕走终南捷径的隐士,而是以积极的心态融入体制,并与宋王朝实现良好的合作。

“安乐窝”话语源于对现实诸多问题的满意。邵雍曾总结了“宋朝自古所无者五”,《邵氏闻见录》载曰:“一、革命之日,市不易肆;二、克服天下在即位后;三、未尝杀一无罪;四、百年方四叶;五、百年无心腹患。”为此,邵雍作诗《观盛化吟》:“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山川。寻常巷陌犹簪绂,取次园亭亦管弦。人老太平春未老,莺花无害日高眠。吾曹养拙赖明时,为幸居多宁不知。天下英才中遁迹,人间好景处开眉。生来只惯见丰稔,老去未尝经乱离。五事历将前代举,帝尧而下固无之。”所谓“五事”,邵雍在诗后明确注明指上述“自古所无者五”。邵雍认为宋朝之教化昌明,帝尧而下不曾有,而“吾曹养拙赖明时”,即是说包括自己在内的士庶直接受益于此。

“安乐窝”话语正是根源于上述“宋朝自古所无者五”的社会环境,而这种社会环境则依赖于北宋政治的文明化、理性化所提供的制度保障。王育济先生在为徐红《北宋进士研究》所作序言中指出:“宋代政治的一个最大优点,就是它的理性化和人性化的程度较高,其制度、政策中所体现的合理性和公正性比较明显。这不是说它没有野蛮、暴戾、残酷、‘相斫’的一面,更不是说它已经脱退了王朝政治的‘专制底色’;而是说,与中国传统社会的其他王朝——无论是它之前的汉唐,还是它之后的元明清——相比,宋代政治可能要更阳光、更温润一些。”邵雍所谓“革命之日,市不易肆”,是指宋太祖发动陈桥兵变,几乎是“兵不血刃,市不易肆”,就取得了改朝换代的成功,开创了“不经过流血而诞生一个主要的朝代之奇迹”。所谓“克服天下在即位后”,是指宋太祖取得皇位后,逐步采取措施,安定天下,其中“杯酒释兵权”堪称典范。赵匡胤“采取这样一种较为理性和文明的方式,‘杯酒论心,大将解印’,谈笑之间,解决了历代深感棘手的处理开国功臣问题”。所谓“未尝杀一无罪”,是指宋代“百年不诛杀大臣”“不杀谏官”“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不以文字狱罪人”等。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也指出:“祖宗以来,世传仁厚,虽甚威怒,未尝妄杀,故论者谓不嗜杀人,惟本朝有之”。所谓“百年方四叶”,是指宋朝建立一百年间,方才经历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朝,政权平稳更替,政治局面安定。所谓“百年无心腹患”,这又何尝不是宋代政治昌明所致。由此可见,邵雍的“安乐窝”话语与宋代政治有密切关系,它既是宋代政治的文明化、理性化长期浸润作用的结果,又是这种社会语境的真实反映。

(二)“安乐窝”话语与北宋士人境遇之关系

邵雍洛阳天津桥南的“安乐窝”住宅是众人接济的结果。邵雍迁居洛阳后,“初寓天宫寺三学院”,后来门生为其买宅于履道坊西天庆观东。嘉祐七年(1062),王宣徽为洛阳府尹,“就天宫寺西天津桥南五代节度使安审琦宅故基,以郭崇韬废宅余材为屋三十间,请康节迁居之”,富弼又“命其客孟约买对宅一园,皆有水竹花木之胜”。熙宁初,王安石行买官田之法,邵雍所居之地为官地,按规定应该卖出,但“榜三月,人不忍买”。司马光、富弼、王拱辰等认为“使先生之宅他人居之,吾辈蒙耻矣”,于是,“司马温公而下,集钱买之”。邵雍晚年在这个“安乐窝”居住,直至去世,前后有十六年之久。

邵雍的经济来源主要有讲学收入、田地收入和为人占卜。迁洛之前,邵雍与父亲邵古在伊川县平等村“安乐书院”以讲学为生。迁洛后初寓天宫寺三学院,仍以讲学为生。后居所安定,开始居家讲学。另据邵伯温记载:“赵谏议借田于汝州叶县,后王不疑、周乡又买田于河南延秋村。康节复还叶县之田。”也就是说,邵雍先后有汝州叶县和河南延秋村之田可供耕种。邵雍还有诗《谢商守宋郎中寄到天柱山户帖仍依原韵》,“户帖”是中国古代户口及土地赋役的重要籍册文书,宋敏修曾为商州太守,与邵雍交游甚密,赠送户帖或许是对邵雍的特殊关照。除上述外,邵雍还应当有部分占卜收入。邵雍是易学家,往往能够言中未来之事,所谓“四方之学者与士大夫之过洛者,莫不慕其风而造其庐”,以及洛人自建“行窝”,这与占卜之事应该有所关联。综上所述,讲学是邵雍的主要收入来源,叶县、延秋村和天柱山之田提供基本食物来源,占卜收入当属贴补家用。这一切,是体制外的邵雍提出“安乐窝”话语的基本物质条件。

除上述物质条件外,士人身份对邵雍意义重大。邵雍说“生身有五乐”,其中“三乐为士人”,士人身份是邵雍的重要精神支撑。北宋士人交游崇尚“序齿不序官”,《邵氏闻见录》载,“司马温公始与伯温先君子康节游,尝曰:‘某陕人,先生卫人,今同居洛,即乡人也。有如先生道学之尊,当以年德为贵,官职不足道也’”,于是司马光“以兄事邵雍”。欧阳修对邵雍非常敬重,“熙宁初,欧阳文忠公为参知政事,遣其子棐叔弼来洛省王宣徽夫人之疾。将行,语叔弼曰:‘到洛唯可见邵先生,为致吾向慕之意’”。王安石也曾说:“邵尧夫之贤不可及矣”。北宋士人以道相高,有才学和德行就会受到尊重,无论处身体制内外。邵雍以士人身份,依托自身才华,成功融入了体制内士人交游圈,这在以往朝代是不多见的。士人身份带给邵雍的社会地位归属感、愉悦感和满足感,是提出“安乐窝”话语的重要条件。

北宋士人良好的生活境遇,主要源于以下两方面的因素:第一,宋代实行“崇文抑武”“以儒治国”方略,士人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宋太祖开国之初即提出“宰相须用读书人”和“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为政理念。邓小南先生曾指出,赵宋的政策,特别是太宗朝的治国驭将方针,明显地走上了“崇文抑武”的道路。这一原则,在太宗时期得到实质性的发展,并且最终成为赵宋“祖宗家法”之重要内容。张其凡先生则指出,“有宋一代,最能体现‘共治’架构的,是宋仁宗朝,故有‘庆历之治’的美誉”。而邵雍生活的主要年代正是宋仁宗朝。宋代的“重文崇儒”政策使得社会政治环境相对宽松,这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士人阶层的意见自由,为士人生活、交游和学术活动提供了安全的环境保障。邵雍尽管处身体制之外,但作为成就突出的士人,仍是这一政策的直接受益者。第二,宋代兴学设校,书院兴起,为士人从事讲学提供了有利条件。邵雍完整经历了范仲淹主持的“庆历兴学”,也部分地经历了王安石主持的“熙丰兴学”。此两次宰相兴学,使宋代官学和私学有较大发展,士人讲学也渐成风尚。邵雍通过讲学,逐渐确立了学术地位和个人声望,“安乐窝”话语可以说是邵雍才华彰显、实现自身价值后的愉悦表达。故此,邵雍尽管没有进入北宋官僚系统,但晚年有房可住,有地可种,有园可游,无生存之虞。更重要的是,北宋士人“以道相高”“年德为贵”的价值取向,为德才兼备的邵雍带来相当的心理舒适度。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说,“北宋士大夫在国家与个人之间,可以选择这样以知识与思想的拥有,赢得生活来源、居住空间、社会声望以及文化认同的道路”,邵雍的“安乐窝”话语正是北宋士人此种境遇的一个缩影。

(三)“安乐窝”话语与北宋儒释道融合之关系

邵雍“安乐窝”话语的核心是“安乐”,既有儒家之安乐,也有道家之安乐。邵雍在《伊川击壤集》自序中说:“予自壮岁,业于儒术,谓人世之乐,何尝有万之一二,而谓名教之乐,固有万万焉。”明确说年轻时代致力于“儒术”,恪守儒家思想。所谓“人世之乐”“名教之乐”,显然是指儒家之乐。在写给宰相韩绛的诗中,邵雍说“人虽不堪忧,已亦不改安”,这与“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的“孔颜之乐”如出一辙。邵雍其他诗句如“一箪鸡黍一瓢酒,谁羡王公食万钱”“自有吾儒乐,人多不肯循”“已把乐为心事业,更将安作道枢机”等,均是儒家安乐思想的表现。

邵雍的思想经历了一个转变的过程,即邵雍所说的“儒风一变至于道”。邵雍由儒至道的转变并非偶然,与其家学和师学渊源密切相关。邵雍的父亲邵古信奉道家,崇尚无为,被称为“隐君子”。邵古崇尚三国隐士孙登,曾对邵雍说:“若闻孙登之为人乎?吾所尚也”。真宗乾兴元年(1022),邵古举家迁至孙登隐居地河南苏门山,躬耕以养,邵雍时年十一岁。邵雍的师学渊源也具有浓厚的道家色彩。邵雍弟子晁说之称:“至有宋,华山希夷先生陈抟图南以《易》授终南种征君放明逸,明逸授汶阳穆参军修伯长,而武功苏舜钦子美亦尝从伯长学。伯长授青州李之才挺之,挺之授河南邵康节先生雍尧夫。”邵雍师事李之才,继承了陈抟—种放—穆休—李之才学术支脉的象数学传统,道家倾向极为明显。

由上可见,“安乐窝”话语是邵雍儒道安乐思想的结合,进一步追源的话,则与北宋儒释道融合的社会氛围紧密相关。入宋以后,儒佛道三教之间的相互影响和相互渗透日益加深,宋初统治者也顺势推进三教合一。宋太祖命以增修学宇、塑先圣先师像、学校教授儒家经典等措施表明崇儒的态度,以召见道士苏澄隐等表明重视道教,以修废寺、禁毁佛像等措施保护佛教。宋太宗亦重视道家,说“伯阳五千言,读之甚有益。治身治国,并在其内”,为此两次召见华山道士陈抟,并在东京、苏州等地修建道观。宋真宗继续推行既有思想路线,宣扬三教合一思想,并说:“三教之设,其旨一也,大抵皆劝人为善,惟达识者能总贯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81)经过太祖、太宗和真宗三朝的积极推动,到北宋中期,“儒佛道三教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最终找到了它们的共同归宿,找到了以儒为主,以佛道为辅的最佳组合形式”,三教合一已经成为社会思潮,北宋士人或信奉儒道,或信奉儒释,或儒释道俱信,单纯信奉其中之一者已为数不多。邵雍生于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自然也受到三教合一社会思潮的影响。邵雍《自作真赞》曰:“松桂操行,莺花文才。江山气度,风月情怀。借尔面貌,假尔形骸。弄丸余暇,闲往闲来”,逍遥安乐的儒道境界跃然纸上。邵雍儒道兼综的人格特质是北宋社会儒释道融合的结果,而“安乐窝”话语正是这种语境的真实反映。

(四)“安乐窝”话语与北宋洛阳人文氛围之关系

尽管邵雍迁居洛阳之前的住所也称为“安乐窝”,但“安乐窝”话语的影响力则发端于迁居洛阳后。邵雍居住洛阳期间,完成了《皇极经世书》和《伊川击壤集》,奠定了在宋代理学和诗学中的地位;居洛期间,结识了一大批中上层官僚,特别是与因反对熙宁变法辞官或致仕归洛的富弼、司马光、吕公著等人交游甚密,开创了体制外士人与体制内官僚交游的范例。洛阳成就了邵雍,“安乐窝”也随之声名远扬。

迁居洛阳,无疑是邵雍最为重要,也是最为正确的人生选择。邵雍一生成就的取得应该说得益于洛阳浓厚的人文氛围,其原因有二:第一,洛阳千古帝都,士人云集,为邵雍交游士人提供了先天之便利。邵雍认为,洛阳是“文物四方贤俊地,山川千古帝王都”;“居天地之中,有终天之王气在焉。……声明文物,不此而出;道德仁义,不此而化”。事实的确如此。“洛实别都,乃士人之区薮”(《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士人云集为邵雍交游提供了极为优越的条件,邵雍以儒道贯通的学识和洒脱乐观的人格魅力,建构起了与洛阳社会各个阶层的交游网络,形成了一个以自己为核心的交游圈。在邵雍交游圈中,“安乐窝”就是经常被提及的话题,这在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司马光《传家集》《二程集》,以及《伊川击壤集》等文献中多有体现。第二,“洛社”的存在。洛社是以洛阳文人士大夫为中心组成的非正式社交组织,成员多是具有社会影响力的士大夫。洛社不定期地举办各种诗会活动,对于提升洛阳文化氛围,甚至是影响宋王朝的政治运作,发挥着一定的作用。从《伊川击壤集》可以看出,邵雍多次参与了洛社的活动,如《和祖龙图见寄》《十六日依韵酬福昌令有寄》《代书寄篆悴张都官》《代书寄祖龙图》《依韵和王安之判监少卿》《依韵和镇戎倅龚章屯田》《和李文思早秋五首》等诗中均有关于洛社交游的描述。对此,王利民先生说:“洛阳文人群体浓厚的结社唱和风气,不仅给邵雍提供了磨砺诗才的场合,而且使他在士大夫的群体中得到温暖和身份认同,获得了社会资本。”而在此过程中,“安乐窝”作为邵雍的符号性话语,在洛阳士人群体交游和结社唱和中不断得以强化和传播。

三、结语

“安乐窝”是北宋体制外士人邵雍的一个独创性话语。这个话语看似简单质朴,其实根源于深刻的时代背景,反映着北宋社会诸多鲜明的时代特征。首先,“安乐窝”话语是北宋政治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的表现,而这则源于宋初政治的文明化、理性化的深刻浸润。邵雍科考失败,尽管也有痛苦和迷茫,但最终作出的选择是以积极的心态融入体制。这种对于体制的“自觉融入”,是对宋初太平政治和对宋初政治的文明化、理性化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拥护。其次,“安乐窝”话语是北宋士人良好生活境遇的愉悦表达,而这则源于北宋统治者“以儒治国”“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为政理念。北宋士人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即使是外于体制,也能够体面而有尊严地生活,邵雍的“安乐窝”话语正是此种环境下精神富足的产物。再次,“安乐窝”话语是邵雍对儒道两家的“安乐”思想兼收并蓄的产物,而这则源于北宋儒释道融合的社会环境。儒家的积极有为与道家的虚静无为、儒家的孔颜之乐与道家的知足常乐,在邵雍身上做到了和谐统一。邵雍儒道兼综是儒释道融合社会背景下的典型个案,也是他提出“安乐窝”话语的思想根源。最后,“安乐窝”话语与洛阳密不可分。洛阳名园遍布,士人云集,有结社唱和之传统,这为邵雍提供了交游才俊、施展才华的空间和舞台。在此过程中,作为邵雍标志性符号的“安乐窝”话语也得以广泛传播。(节选自邵明华《“安乐窝”的文化阐释——对于邵雍话语及其语境的学术考察》,原文刊于《 孔子研究》2012年第3期)





《中国历史评论》编辑部选编

本期责编:李  萌




中国历史评论
《中国历史评论》杂志官方公众号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