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朝华夷观的演化
“华夷之辨”观念是由儒家提出来的一种民族观,是中国封建社会处理民族关系的基本准则。这种观念是贵中华、贱夷狄的。孔子说:“夷狄虽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由女真族建立的金王朝,随着占据中原后受汉文化影响的加深及本身政治、经济、文化的不断发展,对“华夷之辨”观念的反应在前后也发生相当大的演化。
一
女真人初起时,文化十分落后,在宋人心目中,“于夷狄中最微且贱”。虽然早在天辅二年(1118)金宋间就已建立了联系,在国书上规定两国地位平等,但金朝因为文化落后,总觉矮人一头。
为弥补文化上的先天不足,阿骨打大力招徕人才,任用了渤海士人杨朴及在辽朝举进士第一的韩昉等人。在这些人的辅助之下,女真的文化有了提升,阿骨打建国“大金”,建元“收国”,采用的就是杨朴的建议。到太宗时期,女真贵族对儒家思想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宋宣和七年(金天会三年,1125),许亢宗奉命使金,赐宴完毕的时候,按照惯例,应该有表谢,许亢宗拟就一表,其中有“造邻邦”一语。金使读罢,援引《论语》上“蛮貊之邦”句,认为有轻视大金国之意,坚持表辞不当用“邦”字,直到重换,才肯持去。金朝统治者对“蛮夷”的称呼比较反感,拒不接受,明显地是受了儒家思想的影响。不过,在太祖、太宗时代,由于受儒家思想影响毕竟有限,因而金人没有直接对“华夷之辨”发表太多看法。
继太宗而立的熙宗完颜亶与前代君主已大有不同,自幼便深受汉文化的熏陶,“得燕人韩昉及中国儒士教之”,继承的统治区域空前扩大,金朝在军事上、政治上都已取得绝对的优势地位。但由于在文化上仍大大地落后于南宋,金熙宗急于改变女真旧俗,从文化礼仪上消除华夷之间的界限,加速推进汉化,故清除“夷风”成了熙宗施政的重点。
弑熙宗自立的海陵王完颜亮继续沿汉化、儒化的道路前进,不过他已不再像熙宗那样自动居于“夷狄”之位,屈辱地接受贵华贱夷的“华夷之辨”理论。他追求正统天下,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他明确表示:“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为正统。”他从统一南北的雄心出发,认为天下人民无贵贱之分,反对贵华夏、贱夷狄。他说:“朕每读《鲁语》,至于‘夷狄虽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朕窃恶之!岂非渠以南北之区分,同类之比周,而贵彼贱我也。”这一点,连宋人也看得一清二楚,说海陵王“耻为夷狄,欲绍中国之正统”。
可以看出,在金朝前期,女真华夷观的变动最为激烈,也最为曲折,他们对“华夷之辨”由反感到默认再到批驳,走的是一条“之”字形路线,这表明,在这一时期,女真人实际上是站在“夷”的角度上来看待“华夷之辨”的。随着女真汉化呈现出逐渐加深的态势,金朝人对被称做“夷狄”这一受歧视的、含侮辱意味的称谓越来越不能容忍。
二
世宗即位以后,改变了太宗、海陵王以来实行的南侵灭宋政策,与南宋息兵修好,同时内修政事,一时赢得“小尧舜”的美誉。
世宗是一位比较注重旧俗的皇帝,他即位伊始,就改变了那种“国之制度强效华风,往往不遗余力”的做法,反对全盘汉化,一再禁止女真人改译汉姓,改穿汉服,讲汉语,强调女真旧俗。因为女真人进入中原后,逐渐为汉文明所征服,其骁勇善战的特长也随之逐渐丧失,宋人对女真人的这一变化也颇为了解,“(女真人)舍戎狄鞍马之长,而从事中州浮靡之习”。世宗正是担忧国运不永,才极力推进女真昔日雄风的恢复。
世宗的民族观念,恐怕反映了相当一批女真人的看法。女真贵族已从初期在“华夷之辨”的影响下,汉化惟恐不速不尽,转变为对女真、汉文化采取择善而从的态度,这种做法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世宗时期金朝所处的文化环境大为改观,到世宗继位之初(大定元年,1161 ),金朝合南北选为一,实行全国统一的科举考试已有十年,“借才异代”的时代早已结束。经过十年培植,金朝已培养出了一大批士人,这些人对金朝普遍地存在着认同感,即使是汉族士人,对南宋也早已没有了同根同源的情愫,大定年间中进士的胥鼎后来就曾公开宣称“宋我世仇”。这批士人熟稔汉族文化制度,千方百计地为金王朝寻找合法统治的理论依据。大定二十六年(1186),金廷讨论熙宗谥号,其中有“威”字,朝议的结果是解释为“蛮夷率服曰威”,这里的“蛮夷”指的应是俯首称臣的南宋、高丽等,不言而喻,“华”自然是金王朝了。
不仅如此,继立的章宗更把自认为“华”的观念推向了一个新高度,金朝又进一步掀起了追求正统的运动,即所谓德运之议。
正统观是确定一个政权是否具有合法性(正当性)的理论观念,后来,邹衍的“五行终始”说又被纳入其中,以土、木、金、火、水相生相克与朝代迭兴联系起来。东汉时,大儒董仲舒首倡“天人合一”,将五行次序改为木、火、土、金、水。刘歆把所谓不符合封建道德的秦朝放在不当位,即“闰”位,由此形成正闰学说。正统观在国家处于分裂时期显得更为重要,不能实现大一统,便要争取正统。树立正统地位是一个政权最后确定自己是“华”而不是“夷”的重要仪式。今人柴德赓总结道:“量正统思想影响中国历史者,厥有二端,一曰谋国家之统一,一曰严夷夏之大防。”章宗朝兴起了德运之议,这与当时的政治情势息息相关。虽然金朝早已将金宋关系定位为我华彼夷的关系,但南宋朝野上下对此并不接受,两宋之交宋金激烈对抗时如此,后来宋金讲和时也是如此。南宋初年著名的抗金英雄岳飞曾表示了与金“夷”势不两立的态度:“北逾沙漠,蹀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地,上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到南宋中期,南宋士民还是咒骂金朝,如陈亮说:“恭维我国家二百年太平之基,三代之所无也;二圣北狩之痛,汉唐之所未有也。堂堂中国,而蠢尔丑虏安坐而据之。”可见,认为南宋是“华”,金朝是“夷”仍是南宋士民的主流意识。章宗由于继承下了他祖父传下的良好基业,金朝到此时已达到鼎盛。雄厚的物质基础使金朝有资本折冲南宋一浪高过一浪的收复失地、“尊王攘夷”的呼声,通过追求正统,议定正闰,彻底将南宋打入中国历史上的“闰”位,一劳永逸地解决金宋双方孰华孰夷的问题。对于扬金抑宋的初衷来说,正统观确实是“惟我独尊”的利器。
章宗朝的德运之议,始于明昌四年(1193)十二月,经承安四年(1199)十二月、五年(1120)二月,至泰和二年(1202)十月,历时八年才正式议定,可见其审慎之状。当时共有以金、木、土为德运三种意见,其中以金为德运者,又有不问五行德运和继土德,以五代、北宋为闰位两种意见。以木为德运者意继辽水德。以土为德运者继北宋火德之意。最后,尚书省决定以土为德。《金史》卷十一《章宗本纪三》泰和二年十一月记事也可与此相印证:“甲辰,更定德运为土,腊用辰。”
章宗朝摒弃了金德这一具有吸引力的提法,颇耐人寻味。继唐的说法,由于年代久远,缺乏现实性。继承辽朝的德运,无疑等于放弃了统一全国或者主盟的企图,与其一贯标榜的目标背道而驰。把楚、齐两个傀儡政权纳入五德之中,更是不伦不类。以金为德运,貌似有吸引力,但有自囿于东北一隅之嫌。惟有继承北宋,既坚持了太宗以来“荡辽戡宋”的一贯提法,又否定南宋继续以火为德运的合法性,认为到北宋灭亡,火德已绝,贬斥南宋的目的昭然若揭。
德运之说,本属无稽,但金朝争取正统的行动,对只有汉族所建政权才有资格称正统的传统观念提出了挑战,表明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各族都有权争取正统,争取称“中国”,这是对传统正统观念的有力回击。
三
从章宗后期开始,金朝走上了下坡路,到宣宗执政的时候,金朝的局势更是危急,在蒙古大军的压迫下,金朝不得不仓皇南迁。这时候宣宗又兴德运之议,这不过是重申自己的“盟主”地位,维系涣散的人心,为南迁逃跑壮一点“战略转移”的声势。
也就是在金朝日益危急的这一时期,金朝的士人们对儒家理论的掌握已日臻成熟,他们对金朝理解的“华夷之辨”做了详细的解释。
“金士巨擘”赵秉文着重阐释了金朝为“华”的理论依据。他说:“仲尼编诗,列王黍离于国风,为其王室卑弱,下自同于列国也。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强调了春秋“华夷之辨”轻血统、重文化的所谓“礼”的标准,言外之意,女真——金进入中原后,讲求礼法,尊崇儒学,就已有资格称“中国”,而不必问其族类了。他甚至还要剥夺南宋作为“汉族”王朝的合法性。他提出合乎“汉”的标准为“汉者公天下之言也”,认为刘备有公天下之心,那么,虽然西蜀是僻陋之国,也宜称为“汉”。他提升蜀汉地位的作法是不言自明的。与此同时,他贬斥南宋地位,“降虏效顺以革心,岛夷畏威而献馘”,“神武电断,蛮夷震惊”。他在《上章宗尊号表》中写道:“… …辟儒馆以崇文,绘功臣而厉武。恢土德以大中原之统,缭塞垣以杜外夷之虞。”俨然是以华夏正统王朝自居。
这时的金朝文士对把金朝称为“中国”已视作理所当然。李纯甫说:“佛即圣人,圣人非佛,西方有中国书,中国无西方书也。”《金史》本传说他号“中国心学,西方文教”。把“中国”与“西方”对举,显而易见,他把尊崇儒学的金朝视为“中国”的合法代表,打破了只有汉族建立的王朝才有资格称“中国”的话语垄断。
对金代文化做出巨大贡献的“一代宗工”元好问提出了中州(中国)观,独树一帜,引人注目。
元好问把汇萃有金一代诗作的诗歌总集命名为《中州集》,他不问作者是生于中原,还是四方;生于原北宋辖区,还是金源,都把其诗作收入集中。元好问之“中州”寓意何在?一般认为,“中州”一词源于他的诗作《论诗三十首》之四:“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把一向被视为“夷狄”所居的阴山也纳入中州。翁方纲说:“‘中州’云者,盖斥南宋为偏安矣。”从元好问以金朝为正统(在《遗山集》中,他多次称金为“中国”,金亡为“神州陆沉”)这一点来说,翁氏所言不谬,但仍意犹未尽。更有家铉翁,对此阐幽发微,最为精当。他在《题中州诗集后》中说:“其生乎中原,奋乎齐鲁汴洛之间者,固中州人物也。亦有生于四方,奋于遐外,而道学文章为世所宗,功化德业被于海内,虽谓之中州人物可也。盖天为斯世而生斯人,气化之合,光岳之英,实萃于是,一方岂得而私其有哉?迨夫宇县中分,南北异壤,而论道统之所自来。… …故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皆中州也,况在于中州者乎?”他接着称赞元好问:“盛矣哉!元子之为此名。广矣哉!元子之用心也。夫生于中原,而视九州四海人物,犹吾同国之人;生于数十百年后,而视数十百年前人物,犹吾生并世之人。”家氏这段话可谓前无古人,一扫互指为“夷狄”的狭隘民族观,从九州四海和生前身后两个角度,把元好问的苦心孤诣、博大胸怀阐发得淋漓尽致。他深信自己的评价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若元子者,可谓天下士矣,数百载以下,必有谓余言为善者。”
中州观无疑拓展了中国的疆域。传统的“华夷之辨”观念,是把“夷狄”居地排斥在“中国”之外的。两宋仍坚持这种观念,宋廷朝野上下只以收复燕云十六州为目标,这固然与当时的军力强弱有关,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朝统治阶级对于“中国”的认识。北宋末年的许亢宗说:“幽州之地,沃野千里,北限大山,重峦复岭,中有五关,… …盖天设此限华夷也。”南宋初年的重臣李纲对此说得更加明白:“夫陕西者,中国劲兵健马之区也;河北河东者,中国之屏蔽也;京畿及京东西者,中国之腹心也;江淮、荆湖、川广者,中国之支脉也。”与恢复汉唐旧疆相差甚远。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金朝的华夷观前后发生了大幅度的变动。在金初,金朝对被称为“夷狄”由反感到默认再到反驳,反应虽然比较曲折,但对“华夷之辨”基本上表明的是拒不接受的立场。从世宗朝开始,由于金朝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已有了长足的进步,金朝统治阶级抓住春秋“华夷之辨”重礼仪、轻血统的特点,抢过了“华”这个位子,把“夷狄”这顶不雅的帽子扣到了南宋、高丽等称臣纳贡的政权头上。到了章宗、宣宗时代,金朝又进一步掀起了德运之议,自居正统,将南宋贬入“闰”位。金朝的华夷观与以前的少数民族政权的华夷观相比,无疑迈进一大步,原来进入中原的各少数民族政权对贵华贱夷的“华夷之辨”观念都不敢触动,都自动居于“夷狄”之位,做得最多的,只不过是千方百计地对“华夷之辨”加以淡化,就是在汉化程度已很高的辽道宗时期,道宗也只是表示“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而已。金朝作为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大胆地宣称自己是“华”,大胆地追求正统,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是,也应该看到,由于时代的局限,金朝统治阶级未超出以“华夷之辨”理论来解释民族关系、国家关系的范畴,处理不好二者的关系。他们不能认清尊重民族特性(“夷”)与中华民族团结(“华”)并不矛盾、并不冲突的事实。以“华夷之辨”来解释民族关系、国家关系,只能陷入“非华即夷”、“非夷即华”的二元悖论中,不能确立共同为“华”、平等相待的意识。(节选自齐春风:《论金朝华夷观的演化》 ,《社会科学辑刊》2002年第6期)
《中国历史评论》编辑部选编
本期编辑:振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