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大都了解陆费逵离开商务创办中华书局,沈知方后来也离开商务加入中华,最终在教科书市场与商务分庭抗礼的故事,但对于沈知方在此之前参与或主持创办的乐群书局、国学扶轮社的情况,则知之甚少。这两家出版机构的创办和命运,体现了沈知方爱折腾、不服输的性格,也寄寓了他的商业理念和文化追求,不过最终还是未逃脱被商务接盘的命运。沈知方厕身商务还能这般折腾,既得益于夏瑞芳对他的了解和爱护,也给他自己积累了独立闯天下的经验和经历。夏瑞芳对沈知方的包容,既体现了大书局的气度,同时也是一种减少竞争对手的策略。从沈知方后续辗转腾挪的历程看,如投奔中华书局,再独立创办世界书局,也佐证了夏瑞芳的识人眼光,沈知方终非池中物。不过商务没给他足够大的平台,肯定留他不住。
沈知方
(一)乐群书局的命运: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乐群书局除了拥有文艺名刊《月月小说》,早期的经营乏善可陈。该书局在沈知方加入后才经营教科书,并试图从与商务手中争利益,可惜手段较为拙劣,被夏瑞芳起诉,败诉后一蹶不振,终被商务收购。
《月月小说》
乐群书局的全称是“乐群图书编译局”,1905年创办,创办人和经理人都是汪惟父(也作汪惟甫),聘请吴趼人、周桂笙担任总撰述和总译述。书局创立之初,主要出版文学书籍,其亮点是创办了近代四大文艺期刊之一的《月月小说》,因此在近代出版史上留下了名字。[1]沈知方大约在1906年加入乐群书局,此后开始出版教科书。
沈知方和乐群书局的动作很快,1906年4月9日,《申报》就登出了以《赠书致谢》为名的教科书广告:“《蒙学修身教科书》,是书两册,为蒙学第一年学期教科书,计凡40课,意主德育,而以浅近平实之语出之,儿童读之,最易感觉。编辑者为山阴陈世型氏,印行者则上海乐群书局也。”此后几个月,乐群书局又有10多种教科书在《申报》上刊登广告。
乐群书局除了《月月小说》的社会影响力,加上出版教科书的不菲利润,刚开始发展势头非常不错。1906年10月,乐群书局也开启并购之门,出资将坐落在美租界内的上海官书局及其印刷设备等器物全部接盘,在硬件方面实现了改头换面的升级。这次收购给了汪惟父扩大规模的底气,像商务印书馆一样,开始建厂造屋,自备铅石印机器,“承印各种书籍仿单等,并承印五彩月份牌、钱票钞牌以及各种图画”[2],又将书局分设为发行、印刷和编译三大部门,初步形成了规范而富有生气的发展格局。书局所办《月月小说》也开始改由自己印刷,刊物登出特别广告说:“启者:本报出版以来,辱承海内外欢迎,销路日广。顷自第五号起,特自备活版机器自行精印,按期出版。第五号并加增图画及小说四五门,皆极有趣味之作,以符读者诸君之雅望。准正月念日出版,特此布闻。”[3]
不过世事难料。乐群书局出版的教科书,就是找一帮所谓的编撰者草成急就之章,其内容大量“借鉴”了商务印书馆的教科书,毕竟商务教科书的内容和质量是一个标杆。乐群书局不仅在发不义之财,还不知止境,迅速扩大规模,这不是完全无视商务印书馆的存在吗?1907年春天,夏瑞芳终于忍无可忍,提起诉讼。这一年的3月7日,《申报》以《严惩翻印教科书》为题报道了事情的经过:
商务印书馆执事夏瑞芳,投公共公廨,控乐群书局主沈芝芳翻印教科等书出售,有碍版权,求提究办。前晚,谳员关太守提案讯问,夏供:乐群书局出售之书,计教科舆图等,均翻自商务书馆,请究讯之。沈供:书中词意,大同小异,并非照翻,以后改过,求思薄罚。太守判交保,限十天,罚银一千两,贴偿原告亏耗,仍候签差,将已成未售之书,吊案销毁。[4]
由此可知,对于商务印书馆夏瑞芳的指控,沈知方没有赖账耍滑,只求减轻处罚。那么乐群书局的教科书虽未完全翻印商务版,但肯定是大抄小改无疑,所谓“书中词意,大同小异,并非照翻”。然而太守的判罚是严惩:罚款毁书,并贴偿原告亏耗。乐群书局本来底子薄,败诉之后元气大伤。其所办刊物《月月小说》也旋即停刊,最后转手他人。书局经此诉讼,偃旗息鼓,退出了上海出版业的竞技场,大约在1907年或1908年间被商务印书馆收购。[5]
难得的是,夏瑞芳此时对于沈知方仍是给予厚待,在沈知方回商务做事后不久,即聘他为发行顾问,月薪200元,是不做事的高薪员工(一般编辑月薪不过30元左右)。有人对此不满,夏瑞芳却说,“我不是不知道他有点懒散,但他的才气宏阔,我们非留用他不可,假使一旦让他离去,将来必定是个商务劲敌”。[6]
(二)国学扶轮社:
沈知方的“文化情怀”
沈知方在商务作为发行顾问,很是清闲,不甘沉寂的他又开始谋划创办新的出版机构。不过这次不是为商业利益,而是为传承家学,实现文化理想。
史料记载,沈知方与王均卿(文濡)合伙创办了国学扶轮社,创办的具体时间一说是1905年,而据《上海出版志》记载是创办于1902年,还有一说则是在1910年—1913年创办,似更符合实情。[7]
沈知方创办国学扶轮社,与他加入乐群书局翻印教科书意图赚钱不同,承载着他的家族使命和文化理想。沈知方虽然出身寒微,但其祖父是一位好读古书的饱学之士,曾意欲召集同人编撰历代古文总集而未成,沈知方要实现祖父未竟之志。香港大学龚敏教授曾言:
作为出版商人的沈知方虽以利益为旨归,但既然能招致黄人、王文濡等合作创办出版社,可见彼此在实际的经济利益以外,定然还有着一些文化、教育等理念上的契合,决然不至于在一部辞书的利益上作短视的投机,这从在黄人生前印行的《国朝文汇》《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以及身后由王文濡在一九二六年代为印行的《中国文学史》等大部书籍的出版,在在可以显示国学扶轮社的创办目的,并不是沈知方个人的谋私行径。[8]
国学扶轮社的出版业务,以刊行中国传统文化读物为主。合伙人王均卿长于国学,加上国学大师刘师培等人的参与,出版过一些质量颇高的大部头书籍,都在当时流传甚广,后来不少出版社也时有翻印。这些出版物中,有两本大书值得一提:第一本是《普通百科新大辞典》,其词条集知识性和可读性为一体,开近代百科全书释义方式之先河,它体现了沈知方敏锐的商业眼光;第二本是《国朝文汇》,该书融入了沈知方浓厚的文化情怀,也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其祖父的心愿。多年以后,对于沈知方策划出版的《国朝文汇》,著名学者钱仲联曾说“清代诗文,载自今日,一代完整的选本,只有黄人、沈粹芬《国朝文汇》、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两种”,[9]可见《国朝文汇》在文化传承上的价值。
《普通百科新大辞典》
《国朝文汇》
1912年,商务印书馆专门订立章程,禁止董事会成员和所有职工经营与商务印书馆所经营相同的商业,经报告董事会同意者例外。[10]这份章程的问世,与沈知方、陆费逵等商务员工脚踏几只船不无关系,也可能是沈知方1912年底脱离商务印书馆的主要原因。1924年进入世界书局的刘廷枚回忆说:“因他(沈知方)与人合办乐群书局、国学扶轮社等出版社,与商务业务相抵触,并与该馆主要负责人之一张菊生在发行业务方面见解分歧,致不能久安于位,即转与陆费逵等合创中华书局。”[11]1913年2月,沈知方出任中华书局历史上唯一的副局长。
国学扶轮社创办时间不长,但在沈知方的主持下,出版了一批大部头的传统文化读物,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不无价值。可惜的是,国学扶轮社的业务兴盛时期也只到1913年左右,伴随着沈知方从商务离开和到中华书局任职,国学扶轮社从此了无消息。由于国学扶轮社创办之初就没有设置印刷和发行机构,其相关业务委托给中国图书公司。1913年中国图书公司被商务并购,改名“中国图书公司和记”,国学扶轮社的图书印刷和经销业务也相当于被商务收购。[12]从出版物的价值而言,国学扶轮社也完成了出版的使命,在出版史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记。
【选自《中国出版家·夏瑞芳》(人民出版社2021年8月第1版),文字略有改动】
参考文献
[1] 王鹏飞:《沈知方晚清时期出版活动考论》,载《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关于乐群书局的发展脉络,多处借鉴王鹏飞先生此文,未一一标注,特此说明并致谢。
[2] 《上海乐群书局特别广告》,载《月月小说》1907年第6号。
[3] 《月月小说社特别广告》,载《月月小说》1907年第6号。
[4] 载《申报》1907年3月7日第17版。
[5] 孙家振:《退醒庐著书谈》,载韦兰史、施济群、郑逸梅编:《金钢钻小说集》,上海金钢钻报馆1932年版,第37页。
[6] 应文婵:《文化事业中一段掌故》,载《书斋志异》,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115页。
[7] 郑逸梅:《国学扶轮社、秋星出版社的史料》,载《出版史料》2004年第2期。
[8] 龚敏:《西学东来与黄人〈普通百科新大辞典〉的编纂》,载项楚主编:《新国学》第7卷,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345页。
[9] 钱仲联:《梦苕庵论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70页。
[10] 郑逸梅:《国学扶轮社、秋星出版社的史料》注②,载《出版史料》2004年第2期。
[11] 刘廷枚:《我所知道的沈知方与世界书局》,载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昔年文教追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98页。
[12] 郑逸梅:《国学扶轮社、秋星出版社的史料》,载《出版史料》2004年第2期。
往期回顾
1. 投资《中外日报》的是非曲折(上)——商务印书馆早期的资本运作(一)
2. 投资《中外日报》的是非曲折(下)——商务印书馆早期的资本运作(二)
3. 商务印书馆早期的发行系统
作者简介
黄嗣:出版人,编审,现任长江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出版业务部主任,曾任长江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办公室主任、长江文艺出版社总编辑。从事出版工作20余年,发表文艺评论和出版理论研究文章多篇。
【责任编辑:李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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