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北大拜师——门老头自传之五

文摘   2024-12-23 06:01   湖北  

再入北大拜师——门老头自传之五

读研,去哪里读研?自然是回母校北大。

一九七八年,北大为文革之前的“老五届”打开了两个专业进修的大门。一个是“回炉”,回原系把文革之前丢失的三年学业补回来。不用考,只要册籍有名即可。另一个就是读研,选择专业,提出申请,经过笔试、面试,合格后在名额的限定下,以考试成绩按序录取。

老头喜欢老子,报了北大哲学系中国哲学史专业。全国申报者139名,只取5 名。不是百里取一,也差不了多少。老头行吗?不行也得碰,机会难得呀!

考试科目共四门:政治、外语、基础课、专业课。

决定考研的时候,离考试也就三个月时间了,不能分散兵力。政治和基础课老头就不复习了,就那样吧,答不准也能瞎蒙。主要精力花在了外语和中国哲学史专业上。

外语,老头从初中到大学都是学的俄语,只是没有学好。大学毕业时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于是把书全卖了,单词忘得光光了。还好,老头堂妹王秋英是同届山西大学毕业生,三册俄语教材与老头用的一个样,北大版,正好收入怀中背。这个堂妹也就成了老头心中的女神。

专业书,榆次市委宣传部倒是有,可是内容却一点都没看过。没办法,只能从头啃。还好,宣传部领导够宽容,免去了老头下乡调查和支援农忙的任务,只管授课就行了。

剩下就看老头的运气了。运气如何?真不怎么样,悬乎得很!不信你就往下看。

 

1.试卷被寄丢


“文革”之后全国第一次研究生统一考试,好像是1978年的5月中旬举行的。一共考了两天:第一天上午是政治,下午是外语;第二天上午是基础理论,下午是专业理论。我报的是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专业。

考场设在榆次四中,离老头家四五里地,骑自行车得十几分钟。

榆次市的考生有近百名,分在两个大教室,老头的座位在第一个教室的第一排。

第一天上午,进了考场,坐在我的座位上,等待发卷。每个人的试卷都不一样,因为试题是所报学校各自拟定的。

一份一份又一份,试卷发完了,没有我的,监考的老师不敢怠慢,赶忙去找。十多分钟后回来对老头说:“王老师对不起,您的试卷没寄来。”

监考老师认识,市教育局的齐武,榆次市的象棋高手,门老头的好朋友,对此问题当然会尽心的。没寄来就是没寄来。

老头的心一下凉了。“可怜呀,王德有!读啊读,盼啊盼,等来的竟是一场空。可悲呀,王德有!不是不努力,不是没能力,而是天错地差,上天注定。”老头坐在那里,好生自悯!

“算了吧,榆次也不错,市委也不错,领导也不错,同事也不错,比起过去,够好的了!就这样生活下去吧!”没了办法,只好自慰。

坐了一会儿,心境平和了许多。随之有了一种观赏考场的好奇心。全国第一次统一考研的考场,那是什么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观赏的。监考的老师可以,但他们担负着责任,没有闲心。只有我老头,一个闲人,却能在考场里左顾右盼,这大概也是考试史上的一大奇观。

出于这种好奇心,老头才没有离开考场;因为没有离开考场,老头的命运也才扭转了方向。半个小时后,考试负责人匆匆闯进考场,满头是汗,第一句话便是“王德有还在吗”,冲着监考的老师问。听说我在,他才如释重负,擦擦汗,找口水喝,然后走到老头的面前轻轻说:“真对不起,试卷邮寄可能出了问题,市教育局正在与榆次县联系,看你的试卷是不是寄到了他们那里。请你耐心等等。”就这样,一个小时后,老头的试卷送来了,是邮局把送往榆次市教育局的卷子送到了榆次县教育局,两局相距好几里。

老头的考试时间延长到了中午一点半。

十二点静场,把老头请到了二楼的一个考研室。大大的,有四五张写字台,台上还放着书,也不怕老头偷着看资料,门一锁,监考的全撤了。

这种考试场面大概殿试的时候都难见。

一点半,门开了,齐武来收卷,对着门老头笑。说:回家吃饭吧!两点考外语,别着急,赶不上晚点没问题。

吃饭?哪有这心情!不过家是必须要回的,因为得拿俄语词典。当时考试可以查词典。

饭没吃,也没迟到,坐到考场的座位上肚子却在咕咕叫,连旁桌的考生都能听见,不断地看老头的面色,以为病了。

俄语试卷下来了,一共两部分:前一部分是语法题,40分;后一部分是俄译汉,60分。

老头扫了一下俄译汉的文章标题,《流血星期日》,一下乐了。这篇文章北大俄语教材中有,不用看它,背也能背下来,要译成中文,大概15分钟就能完成。于是老头把精力全用在了语法题上。“如果没有笔误,起码能拿90分。”老头这样想。

两个小时过去了,语法部分复查了好几遍,确定无误后,老头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大功告成。可一读那《流血星期日》,却惊出一身冷汗来。要知道,题目虽然别无二致,行文却是大相参差,生词几句就有一个,不查过不去,一查就费时。时间到了,才刚译了不到一半。没办法,只好交卷。

当天晚上在家自判外语试卷。语法没问题,能拿40分。俄译汉,译了近一半,其中有些单词来不及查,按着上下文的关系瞎蒙一个,扣些分,可能得个26分。加起来就是66分。有意思的是,入校以后查分数,果然如此,真够神!

没考好,录取的希望不大,该干吗就干吗吧!

大约是6月份,机关干部都在市委大院清理杂物,起砖铺油,老头低头蹲着干得满头大汗,突然一个大大的信封伸到了他的眼前。打开一看,是北京大学的面试通知书。教育局的考官送过来的,他悄无声息,要给老头一个惊喜。教育局就在楼里,近水楼台先得月。

哈,还有这等好事?老天爷真是眷顾!当场市委的同事们就哄了起来。

全市近百名考生,笔试通过、通知面试的只有两位。一位是榆次市委宣传部的王德有,北京大学;一位是晋中行政公署科技局的,中国科技大学。能不哄吗?

不过,先别高兴,这只是过了笔试。还有面试呢,能过关吗,真不好说。

7月份北大面试后才能见分晓。

2.面试瞎忽悠


北大面试是在一九七八年的七月中旬。老头住在三十八斋的学生宿舍。

当时的北大是工农兵学员主事,哲学系办公室设在了学生宿舍中,方便教学互动。

老头下午面试,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李中华过来了。

李中华是谁?哲学系的老师。大学的时候他比老头低一届,一九六九届北大哲学系的毕业生,留校了。研究生招考,他也报了名,笔试通过,参加面试。

他过来是向老同学汇报面试情况的,他的面试刚刚结束。

他说,面试由张岱年为首的七人导师小组主持。先让考生从题签中抽出两道题来,稍做准备,按序回答。答完后再由导师提问。他抽的第一道题是“韩非是如何改造老子之道的?”……

老头自小喜欢老子,《封神演义》中老子一气化三清,多来劲呀!李中华的通报极大地刺激了门老头的神经,饭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静不下来。“韩非是如何改造老子之道的?”“韩非是如何改造老子之道的?”这个问题老在脑子里翻腾,再后是一层一层的答案,像在电影的银幕上滚动。

这种状态真糟糕!原本想睡上一觉,储备精神去应试。这下可好,无论如何睡不着,昏头涨脑。心中暗骂李中华,就是你扰乱了老头的心境。

当时正值夏日,天气很热,面试考场设在俄文楼的一间普通教室里。室内没有布置,张岱年、朱伯崑、邓艾民、楼宇烈、许抗生……,几位考官和考生一样坐在带写字架的椅子上,像是在与考生交谈。张先生下着蓝裤,上着白衫,手摇纸扇,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清癯,凝重,话不多,但说出口来一板一眼,似有决定考生命运的分量。

按规矩,老头从诸多题签中抽出了两个。

打开第一个,乐了:“韩非是如何改造老子之道的?”哈哈,是不是真有神灵在护佑,要不这个题怎么会一中午在脑子里翻腾呢?如何回答?老头胸有成竹。因为他比较喜欢老庄,平时多有琢磨。

再打开一个,这下惨了:“简述严复的哲学思想。”我的天呀!老头原本就没有把严复视为哲学家,认为他只不过是个思想家,说到哲学,只有片言只语。现在要谈他的“哲学思想”,岂不是要老头好看!

不及多想,先把会说的说一通。大概用了二十多分钟,条分缕析,抑扬顿挫,从老子、韩非各自对道的表述,到老子与韩非之道的异同,娓娓道来,考官们不住地点头。

第一个问题回答完毕,老头停在那里。或许是在等待考官的评论,或许是在等待侥幸,希望因第一题答得顺畅而免答第二题。不过却未如愿。

张先生没开口,楼宇烈老师说:“好了,你可以回答第二个问题了。”

这下老头的口齿可就不那么伶俐了。“严复是近代著明思想家……他的哲学思想主要集中在演化论方面……还有逻辑方面……”他在努力为严复架构哲学体系,说话吭吭哧哧、吞吞吐吐,一副不能不说又不敢出口的样子,还把严复的“内籀”、“外籀”误读成了“内榴”、“外榴”。

老头讲完了,张先生侧过头去向几位考官探问:“是不是现代汉语把‘籀文’的‘籀’改读成‘榴’了?”

几位考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置可否。老头赶忙检讨说:“没有!没有!是我读错了。”

张先生转过头来,面对老头说:“严复的哲学思想,你讲了不少。能不能把它归纳一下,用几个字点出它的本质特征?”

老头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好老实地说:“说不来。”

楼宇烈老师面带微笑,轻柔地说:“不要紧张,就几个字,人们经常说的几个字。”

老头1968年北大哲学系本科毕业,原本满脑子的哲学概念、哲学术语,可是此时此刻却成了一片空白。他恨严复,怨就怨姓严的那杂乱的思想,若不是它在捣乱,老头怎么会乱了方寸!

张先生看老头实在说不来,便开口了:“经验论。”

只三个字,就把老头点醒了。忙说:“经验论!经验论!经验论有两种:一种是唯物主义经验论,一种是唯心主义经验论。严复应该属于唯物主义经验论。”

看着老头急于表达的样子,几位考官都笑了。

面试结束了,一切都完了,一点希望也没有,快点回家吧!

他来的第一天就去哲学系办公室看望老师。虽然十几年不见,老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王德有。聊了一会,老头向老师索要笔试分数,这在当时并不是秘密。老师给了他一个面试学生名单,上面有分数。

当年全国报考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史专业的共有139名,笔试完后,前20名进入面试,最后取5名。

老头考分,俄语66分,政治72分,基础理论82分,专业理论76分。排在第6名。

这个名次,本来就在录取名额之外,再加上面试的狼狈样,希望在哪里?回家!

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八月份竟然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入校之后才知道,哲学系一共招了28名研究生。马克思主义哲学史7名,西方哲学史7名,数理逻辑4名,中国哲学史10名。加上为人民大学代培的数理逻辑1名,戏称二十八个半。

中哲不是招5名的吗,怎么变成10名了?

因为考的好。

后来张岱年先生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称这10名中哲史研究生为“十大才俊”,不舍得放手了。人才难求,于是扩招成了10名。不仅取了10名,第11名也取了,转入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因为比马哲第7名的考分高出了很多。

不管什么原因,反正老头糊里糊涂混进去了,第6名,学号6号就是他。这叫运气!




(前排是老师,左起依序为楼宇烈、汤一介、黄楠森、邓爱民、冯友兰、冯定、张岱年、朱伯崑、朱德生、赵光武、王守常。后排是学生,左起依序为袁德金、陈小宇、吴琼、刘笑敢、陈来、王德有、李中华、陈占国、程宜山;缺鲁军。共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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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德有,编审,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原副总编辑。北京大学哲学史专业研究生毕业。曾任第四届中国编辑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第一届国际易学联合会理事兼编辑委员会主任;东方国际易学研究院学术委员;第二届到第六届全国出版系列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评委。从1992年开始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2002年获第四届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称号。

多年来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尤着力于道家和老庄。主编《中国文化百科》、《中国哲学小百科全书》。主要著作有:《道旨论》(获第三届“全国优秀图书奖”);《老子演义》《庄子神游》《列子御风:无拘无束的自在人生》、《玄学漫话》(一套四本,作为“慢生活主义丛书”,获第五届中国出版集团出版奖“综合奖”。其中,《老子演义》有日文版、韩文版、中文海外版,《庄子神游》、《玄学漫话》有中文海外版;《以道观之》《智慧论》《老子指归译注》《老庄意境与现代人生》《严君平评传》。小说《从未说过一句话》,2014年4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柴旭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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